第四十五片龙鳞(九)
“皇上不必如此激动。”玲珑道, “这世间有爱子女如命的父母,自然也有视儿女如敝屣的父母, 有人疼爱女儿, 有人看重儿子,有人贪图名利, 有人捧上真心, 人间便是如此, 谈不上荒唐不荒唐, 也谈不上残酷不残酷。”
她漂亮极了, 哪怕是天上的仙女儿也不及她美丽, 可她也凉薄极了。
谢沉芳神色淡淡, 安静地陪在玲珑身边, 从始至终没有看过国公府的人一眼。
“他们保持了这么多年的父慈子孝夫妻恩爱,要的就是美名,皇上成全他们也就是了。”玲珑不觉打了个呵欠, 顺势把脑袋枕在了谢沉芳肩头, 察觉到他身体僵硬,便得寸进尺地又蹭了两下,谢沉芳顿时连呼吸都忘了。“让世人都见见, 这兄妹乱|伦一肚子腌臜的国公府是多么高端大气上档次。”
皇帝心想, 够狠。
国公爷听了,立刻求道:“皇上!皇上宽恕!沛沛并非我们亲生骨肉,她与犬子两情相悦,便是碍于伦理纲常才直到如今都不成家, 臣愿意立刻为他们安排——”
“可别。”玲珑出声阻止,“那娶她的跟嫁他的两个人何其无辜,你这不是祸害人么?到时候两人各自婚假私底下藕断丝连?你的儿女是宝贝,别人家的儿女就是草芥?好不要脸啊。”
皇帝也觉得方驰华不要脸,不过他到底是皇帝,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且他想起玲珑口中的傻丫头,便心生不忍。皇帝是个脑子不怎么灵光,也不适合当皇帝的皇帝,可玲珑跟谢沉芳住进窥天宫之后,他怕是古往今来最轻松的一个皇帝了!玲珑愿意庇佑他,便是因为这皇帝虽说小毛病挺多,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就比如说现在,他只是想象那个可怜的孩子,便已感到了心痛。
本该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受尽万千宠爱长大,却从出生到死亡,连一丝灵智都无。最令人悲哀的是,她的父母知道她的存在却不肯要她,只因为她是个傻子。而养女本是仇人,他们却将她留在身边,一家亲爱,还眼睁睁看着独子与养女互许终身。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方驰华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错在哪儿,还觉得皇帝生气是因为他的一双儿女相恋,忙不迭就表明立场要给这二人成亲,虽说先前皇帝也说要赐婚,但那是诈他们的,皇帝自己有儿有女,他虽好色,对自己的儿女却很是看重,将心比心,谁家愿意让好好的儿子娶方沛这么个祸害?又有谁家愿意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到这龌龊的国公府来?!
圣女所说,二人成婚后背着众人私通一事,瞧这俩的黏糊劲儿,皇帝觉得十分有可能。所以他得从根源上把这种可能性给斩断,一点机会都不给留!
他也懒得再听方晟跟方沛两个人诉说衷情了,总之这样的爱情无法感动皇帝,便道:“这国公之位,是先帝亲封给老国公的,不曾想老国公方故去二十年,国公府已然变成这般,既然如此,这国公之位,你不坐也罢。”
若是老国公在,那位古板严肃却又正直善良的老人,定然不会允许糊涂的儿子儿媳将小孙女丢在外头。可怜那孩子,也许活下来,就能知道,这世上也会有人爱她。
皇帝又想起自己刚出生的几个小公主小皇子,内心深处突然父爱澎湃,他金口玉言,说捋了国公爷的爵位那就决无转圜的余地,方驰华立时傻眼了,玲珑与谢沉芳也准备离开,临去前嘲笑道:“不要傻丫头是因为国公府丢不起这个人,好了,现在你们丢得起了,不过……还是考虑一下,被人唾骂扔鸡蛋该怎么应对吧。”
比起国公府小姐是个傻子,想来“国公府兄妹乱|伦”这个话题更有爆点,百姓们平日闲闲无事,茶余饭后聊聊天儿也算有了新谈资。
老夫人还在屋子里躺着呢,她从昏迷中醒来,听说荣耀了大半辈子的国公府不复存在,且马上他们就得从府里搬出去,因为这个规制的府邸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住了,顿时翻了个白眼,又晕了过去。
方晟与方沛之间的感情,方驰华夫妻俩从一开始也是反对的,奈何这两个孩子坚持,谁也不肯放弃,于是一拖就拖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原本方驰华夫妻俩想着给方沛寻个新的身份,可这京城贵女们大多是见过方沛的,要让方沛光明正大嫁进来还真有困难。谁知道办法还没确定,方晟就不长眼的惹了那个煞星,他跟方沛的事情暴露了也就算了,还连累了整个国公府!
回宫的路上皇帝无限感慨:“唉,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朕也算开了眼界,这方驰华本不是个糊涂的人,怎地在此事上就如此拎不清!”
谢沉芳瞥了皇帝一眼,没说话。
皇帝又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玲珑跟谢沉芳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反正他这碎嘴的样子也只有这俩人看得见。不趁着现在两人都在碎嘴,难道要到妃子们跟儿女们面前碎嘴吗?那太有失他一国之君的形象了!
等回了窥天宫,玲珑走在前面,谢沉芳跟在后面,他轻声问:“……你不是傻丫头,对不对?”
从小时候她帮了他开始,她就跟他说她是傻丫头,谢沉芳一开始不信,后来也就信了。因为他觉得,就算他被欺骗也没什么,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那时候的想法,到现在也还是没变。
当玲珑说出傻丫头的故事时,谢沉芳心中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与失望,反而充满释然:她果然不是傻丫头。
至于她是什么,谢沉芳没有那样强的好奇心,她还愿意留下来,愿意和他在一起,他根本不在乎其他。
玲珑踢起面前一颗小石子,漫不经心地:“不是说了,傻丫头是个傻子,她的灵魂都是残缺的,我怎么可能是她。”
然后她回头冲谢沉芳笑了一笑:“不过小时候的你实在是太难接近了,防备心又强,我只好给自己弄个身份,不然村子里的人举着火把要把我给烧死怎么办?”
“还有一件事。”谢沉芳轻声说,“方驰华……”
“你不想知道就不用问我。”玲珑停下脚步,伸出食指抵在他的薄唇上,凝视他俊美又常年苍白的面容,“有些人活得清醒,有些人愿意糊涂,都挺好。但如果提到的这些事让你不开心,那么你就可以不提,因为有我庇佑着你。”
谢沉芳喉结上下滚动,他突然一把将玲珑抱进怀里。
如今他已经比玲珑高许多了,身材虽然略显瘦削,却精瘦强壮,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就这样把玲珑紧紧抱住,过了许久,才说:“就算我做不成一个好人,也没关系的吧?”
“啊。”玲珑任由他抱,微笑,“尽情做个坏人也没关系。”
谢沉芳将她抱得更紧。
他想,他再也不能放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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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孔氏回到家中,愈发坐立不安,她的不对劲连最小的儿子都察觉了,可家人一问,她便说不妨事。
她让婢女去寻的人有了眉目,可给了信息,却说找不到谢沉芳人在哪儿,自然也不能按照她的要求杀人。孔氏因此愈发辗转难眠,心情极差,就连保养的很好的面容也因此愁出了几道皱纹。
她满心惶惶,不知道谢沉芳要怎样报复自己。
那孩子从小就跟头野狼一样,眼珠子又黑又大,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忒地吓人。孔氏从他还在吃奶的时候便会泄愤地掐他拧他用针扎他,恨不得掐死他,又不甘心让他这样痛痛快快地死,她把对那个男人恨,以及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的羞辱都转移到了谢沉芳身上,在孔氏看来,谢沉芳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个讨债鬼。
因为意外有孕,她被妈妈捋了牌子,生了孩子的花魁怎么能跟正当年少的新人比?恩客们最是薄情寡义,他们从一个女人臂弯流连到另一个女人臂弯,嘴上说着甜言蜜语,转头就忘了你是谁。
等她生了孩子,早已没了她的一席之地。
她原以为自己能靠着男人过上好日子,可为她赎身的富商也很快厌倦了她,随后她只能跟谢二狗那样的村夫过日子——从前她还是人人追捧的花魁时,谢二狗这样的,她连一个眼神都不屑施舍,他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有,而如今,她居然要做这种贱民的媳妇。
等到她一直怀不上谢二狗心心念念的儿子,孔氏才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生育了。
她更恨谢沉芳了。
在跟了谢二狗之前,谢沉芳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她都是小杂种小贱种的喊他,其他人也跟着这样喊,似乎越是虐待毒打这个孩子,孔氏心中的恨与绝望就能少一点。她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谢沉芳。
后来她跟卖油郎跑的时候,想都没想把谢沉芳带上,她跑了之后谢二狗会怎么对谢沉芳她也不在乎,她只想过好日子,她再也受不了那破旧的农家小院,跟浑身汗臭的谢二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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