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八抬大轿走了,他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回到福宁居,就只见刚刚两个在屋子里侍奉的太监仍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一味盯着地上看,浑然一根木头桩子。他也不理会这两人,一屁股坐下就叫了一声。不多时,西边墙边的书架就移开了一条缝,走出来的正是刚刚册封为世子的朱瞻塙。
“父亲刚刚真是装得绝妙,听二伯后来的口气,应当是完全信了。这命运攸关的抉择,哪有那么容易的?他真是小看了您!”
“那是当然,这个莽夫怎么比得上我!”朱高燧最讨厌的就是自己一贯被人瞧低,眼下自是冷笑连连,“我吃了一回亏,这一回说什么也得作壁上观。既然老大让人给我造了王府,咱们就乖乖搬出去,看他们两个怎么斗。唔,王府护卫恐怕是保不住了……不要紧,都交出去,隐忍一时是一时,这京卫京营之中这两年又收买了一批,到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而且,若是二伯父都败了,父亲也就省了功夫。”朱瞻塙点了点头,然后就低声说,“只是,父亲也请再做些准备,毕竟谁都知道您和二伯父有往来,到头来倘若赢的是皇上,恐怕咱们就不太好过了。皇上那里,也得做点姿态才是,比如说,二伯父怎么知道皇太子祭灵?这事情最多只是内阁秘议的勾当,而且更可能是皇上这么说过……”
“他在东宫有眼线!”
恍然大悟的朱高燧猛地一拍巴掌,然后就连连夸赞了朱瞻塙几句,这才扭过头说道:“老大虽说立了朱瞻基那小子为太子,可如今肯定要提防着他;老二眼下还有七个儿子,世子虽然立了,以后却也难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有什么想到的尽管提点我,咱们父子就是一体。我要是大位有份,这天下之后就是你的;哪怕我只是亲王,这王爵也是你的!”
“父王放心,我自然尽心竭力!”
父子俩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块,良久才各自松开了手,接下来就商量了起来。半个时辰后,朱瞻塙出了这福宁居,顺着大道回到了自己常用的那间书斋,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往书桌后头一坐,他想起刚刚父亲说的那番话,顿时冷笑了起来。
天家无父子,要是他那老子和朱高炽朱高煦一样能生,他也不会成为赵王府中最受信赖的那个人。他要做的不单单是保证朱高燧再也生不出儿子,而且还得保证自己能够活得好好的,否则到时候不但大位无望,就连亲王爵位也多半是身死国除。要知道,他眼下可也是还没能生出儿子来!
自打朱棣死讯传来之后,房陵就从来没回过家,成日里忙忙碌碌没个消停。朝中文武差不多升迁完了之后,他也终于得来了自己的封赏——擢升锦衣卫指挥佥事。他自多年前苦苦读书奋进,经历了无数波折,如今终于得偿心愿,自是有些志得意满,可面上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跟着锦衣卫指挥使王节忙了数日,他好容易得了空子,是得以回家一趟。
由于房家的伯爵爵位并非世袭,如今的当家只是个指挥使,在高官遍地的京师毫不起眼。然而,什刹海东边的魏家胡同房府沉寂了多年,眼下却是一下子重新光鲜显赫了。房陵一进家门,满脸堆笑的兄长就迎了出来,待见到父亲时,一向对他绷着脸的父亲也难得露出了笑容。强打精神和父兄敷衍了几句,又去拜见了嫡母,他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歇歇,谁知道才踏出大上房,一个婆子就笑吟吟地上了前。
“二少爷,太太之前就回禀了老爷,您那院子朝向不好,常常连阳光也照不见,所以前些天就把南边那个小跨院收拾了出来。秀江姑娘人已经挪过去了,太太又挑了两个好丫头一并安置在那儿了。大少爷还说,要您在家丁里头拣选几个跟着出门……”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那婆子一桩桩一件件说着这些天家里头的变化,房陵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能够有今天,凭的是诸般机缘和努力,他靠过别人,靠过自己,唯独这家族荫庇却是几乎没倚靠过。他曾经羡慕张越家里头兄弟的和睦齐心,如今他自己的家人终于改换了态度,可他却觉得这嘴脸更是让人恶心。
而且,他如今翻身了,他的母亲却再也看不见了……
房府南边的小跨院原是外边的书房,如今重新砌了一道墙隔开内外,恰是齐齐整整。这里正屋加上东西厢房一共是七间,比起他从前那鸡窝大小的简陋居处亮堂得多,新送来的两个丫头容长脸高挑身材,全都比秀江年轻漂亮。看到身穿素色对襟衫子的秀江局促不安地带着她们上前行礼,他眼皮一跳,只说了几句就把那两个新来的丫头打发了出去。
待人一走,他就立刻拉着秀江在身边坐下:“这几个月只留着你一个人在家,可受了委屈?”
“少爷!”秀江几个月没见房陵,眼下只觉又是高兴又是酸涩,却是连忙抽出了手,又摇了摇头道,“最初还是和从前一样,后来少爷升迁的消息传来,老爷太太和大少爷就都和气了起来。只是,这些天还多了不少人上门给少爷提亲……”
“提亲?原来他们又开始打我的主意了!”房陵冷笑一声,旋即正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不假,我虽不能娶你为正室,也不会让你将来受委屈。我不想高攀什么显贵人家,若是门不当户不对,回头我都得受气,更何况是你?我如今不是寻常的文官武官,他们也不敢过分逼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不会让你像我娘那样。”
虽说房陵从小就不受待见,但秀江一直跟着他,心里自有几分痴处,此时不禁十分欢喜。抓着帕子欢喜了好一会儿,她忽地想起还有正事,忙说道:“对了,孙少爷来家里找过,说是小张大人过几天要走了,邀少爷一块去送送。我知道您和他是至交好友,想派人去给您送信,但老爷少爷不让人去打扰了您,所以我只能等到了现在。”
听了这话,房陵不觉松开了秀江的手。想到这些天经历的种种事情,他不禁大是踌躇。究竟是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