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对你存有利用之心,在琅琊时也是百般托辞,那日反目后你转身离去,我并没有派人害你。你自己想一想,王家是什么地方,我在琅琊,虽吃穿不愁,平时用度也极好,庄园的婆子都不敢轻慢,可平时即便姐姐去看我,每月也只有初一十五两日。我与王家不过彼此利用,我何必要害你?我难道怕你把我的消息密告给柳家知晓么?那样你又如何脱身?何况,我心里清楚,彼时你对我三四年不离不弃,这样的情分,你的人品,都不会让你做出告密之事。”
“魏宏,你细想你当年如何得到那处‘小庵’的线索,你是不是一直在被柳家利用?”
陆老太心平气和的说,魏宏一时怒目而视,一时又面色惨白,陆老太苦笑,“我必不得好死,我没必要骗你。如果是我,我都会这么做。何况,柳家当年权势之盛,留着你比杀了你有用一百倍。”
陆老太摇摇头,视线离开魏宏,苦笑道,“我年轻时一直以为有孩子就能得到一切,实际什么都得不到。当年你在客栈杀我,是我推了姐姐一把,我心性之毒,的确世间罕有。有些时间,自己都意识不到,做了才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姐姐在我怀里望着我,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对我说,她不怪我,让我好好活下去。”
“她就死在我怀里。”陆老太提及当年,眼中两行浊泪沿腮滚下,一滴滴砸在青砖地上,洇湿出深深的痕迹。她极力抑制住悲声,轻轻喘息,“其实,我后来无数次的想,如果当年死的是我,活着的是我姐姐。她带着孩子,一定能过得比我好。”
“在琅琊时,我的确没对你起过杀死,但姐姐死后,我时时都想杀了你。”陆老太的话显然是对魏宏说的,“姐姐死后,赵襄也死了一半。我为什么让伯辛叫我姨妈,不是你们想的为了隐藏他的身世,离开琅琊后,我从未见过柳家的追兵,追杀我的一直是魏宏。柳家的意思很明白,他们没兴趣认下这个孩子,但也不想做出弑亲之事,但如果我们母子命不好死于魏宏之手,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甚至迟疑,如果当年不是要用我顺藤摸瓜查出算计柳家的幕后之人,我可能根本没机会生下伯辛。”
“我们姐妹的性命就在这些阴差阳错中颠沛流离,当时一场贪念,让我得到一切,也让我失去一切。我让伯辛改口叫我姨妈,是因为我当年也算个人,我心里明白对不住姐姐,便让伯辛过继到她的名下,让她百年之后有香火祭奠。这就是初衷。”
“赵襄为人心慈意软,可他的确是极难得的好人,他照顾我如同照顾妹妹,待伯辛如同对待儿子。魏宏紧追不舍,他告诉赵襄当年姐姐死的真相,赵襄找我对质,我只能暂先安抚住他。我为了贪生,自己的姐姐都能推出去,赵襄会死在我心里也不奇怪。我也想过,干脆为姐姐偿命,然后把伯辛托付给赵襄,可心里也在想,赵襄知道真相如何还会善待伯辛。我与陆博相识,并未瞒着赵襄,赵襄对我从无逾矩,他一直说待有良人,便将人当妹妹一样嫁出去。最初时,我并不知陆博身份,我没想到,他真是一丁点都没瞒我,可我不能告诉他伯辛的出身,我告诉过他我是伯辛的生母,不过,我说伯辛是琅琊王家血脉。当年王家因后族之事倍受牵连,侥幸逃出一二也不为怪。”
“我知道他有些自己的心思,可伯辛这样的出身,我生怕以后会再起波澜,想着学些武功总比拈笔写字的文弱书生强些,遇事总能自救,不必似我一般半世漂泊。”陆老太苦笑,“兴许真是我前半生作恶太多,他先是带着手下杀了组织里的人,以下克上,自己做了首领,另组了玄隐图。你们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气势,陆博不敢在家久留,生怕被伯辛察觉什么。我已经劝不住他,他与我说,那组织是镇南国人所设,是为镇南国效力,我们是东穆人,大节绝不能有亏。”
三位高官都不禁面露赞叹,心说,睿侯当真英雄人物,即便身处敌营,也知报效家国。不想陆老太却是恶狠狠的就地狠啐一口,“什么狗屁大节!当年我带着他吃的苦受的罪,哪个大节站出来说过句公道话!我们能活,靠的是侥幸,跟大节有个屁关系!”
三位高官表示:……
其实,认真想想陆老太这话说自己也不为错,因为陆老太一辈子的见识恐怕也就是依附男人生存,就像她说的母以子贵。但睿侯不同,睿侯有这样的才干,他自然看得更高,看得更远。
李寺卿打断陆老太对家国大节的感想,“继续说吧。”
陆老太道,“后头的事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我以为他不过是在江湖上挣些名声钱财,可他总能出人意表,他很快跟南夷州搭上关系,后来,杀了陆博。”
“你们要问他的身世,他的确是柳家血脉。”陆老太长长一叹,承认了这个在众人心中怀疑已久却谁都不敢轻信的秘辛。
“睿侯自己知道吗?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吧?”卓御史问。
“他后来查到了。”陆老太道,“不过,当时老国公已死,柳家已经出事了。一旦太上皇知晓伯辛的身世,一大家子人就完了。”
“柳家被诬谋反之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太上皇一直深忌柳家,当时伯辛已经接掌北疆军,小国公不知风花雪月,柳皇后宫中无子,郡王妃嫁的远,有个理由太上皇就能除了柳家。那几百具甲胄我倒是知道,那是从禁卫军拿的,当时这事是秦僖办的,玄甲卫魏家知道内情,但魏家不敢出头,装聋作哑,朱雀卫的林老将军提出过疑议,被太上皇训斥,谁还敢说二话?不是谁诬蔑柳家,是太上皇容不得柳家。”陆老太不留情面的说,可见,这些年的经历让这位老太也长了些见识,还知道看些浅显的大局大势了。
“那,睿侯是怎么死的?”
黎尚书此言,令满堂为之一静。
陆老太的脸上更是浮起浓重的悲哀,良久,她石化般说了八个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时,已经迟了。文嘉在新伊安葬伯辛之后,回朝争北疆统帅之位,与陆家正式分宗。那时我就猜到了,可我一直不敢问,我要怎么问呢,你是不是杀了你哥?”
陆老太枯瘦的头颅轻轻下垂,看向自己枯柴般的手,这双手,年轻时红酥细腻,经风霜之后,其实与旁的妇人无甚两样。
她微阖的双目滚下两行血泪:
“连我这样的人,也有不敢触碰的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