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北大陆的人们相信“天轮”是天堂的核心,它存在于比天更高的地方,发出一道道弧光照耀着地上的世界,就像是现实中的太阳。地上的人若是一生行善,就能在死后摆脱肉体桎梏升上天国,过上永恒的美好生活。天轮这一概念极具代表性,它兼具原始神话中常见的“天空”、“太阳”、“纯粹精神”与“至高权威”等意向,因而被选作了这一类神话的代名词。
(不为人所相信的神话还有什么意义?现在这玩意撑死也就当个文学创作素材,不会真有人信吧?)
(公孙先生,我很高兴能看到你以理性的态度对待神话传说。)
(你阴阳怪气?)
(不。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
场地中的绿发女子仍在以长歌歌颂至高善神的伟大,公孙策听了一阵,深感乏味。正如他在心中所说,天轮神话早已成为了文化模因而非真正的宗教,因为老百姓们虽朴实但不傻:巨龙现象过段时间就会出来一趟,神话中那些无所不能的至高神却从未在大地上行走过,信这教有什么用?要找个心理安慰我干嘛不去信灵央皇帝呢,起码人家号称真把巨龙打死过,打仗的时候皇帝也真上嘞。
于是为了保证存续,天轮神话不得不寻求世俗政权的庇佑。具体到王国,就是国王莫顿成了“至高善神护佑的地上圣王”,而当崇拜对象由神明转移到历史人物上时,纯粹的宗教也就不存在了。
公孙策揉了揉眼,看到乏味的开场歌总算结束,演员们一一上场,演起正戏。这戏说得是天轮下的几位天使争执不休,因为一位天使一意孤行,要把可怕的破灭带到人间。诸位天使一人站在舞台一角,为如何解决此事意见不一。人缘最好的天使充当信使,在同事们之间跑来又跑去,为传话费劲了功夫,累得满头大汗,像个小丑。
公孙策略一琢磨,笑了起来:“睿智通透的团长阁下,我自认明白了您的戏剧。这戏看似是说天上的天使,实则讽刺地上的政治。那些天使各执一词食古不化,留中间人四处奔波费尽口舌,一通忙活事态却未变化半分,岂不正是莫顿官场的现状?”
司徒弈将手掌一拍,笑道:“你这话说得分毫不差,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愚蠢无用的事件就从未有过不同!戏剧就是一件这般妙的好事情,台上的演员念着规定好的台词,台下的人却看到不一样的故事。告诉我,年轻人,你喜欢戏剧吗?”
公孙策想了想,说:“戏剧在我眼中只算寻常娱乐,并不区别于生活中其他种种。”
剧场中的戏剧渐入佳境,至高善神被这一切闹得头昏脑涨,她亲自下场说服各位合作,却引得天使们抓起刀兵反抗。一时间剧场上尊贵的大人们打成一团,舞台下贫寒的孩子们大笑叫好。
司徒弈瞧着剧中喧闹,说道:“我尤为钟爱戏剧,远胜绘画、占卜与打斗!
一是剧中所演与台下所见并不一样,这一道理你先前已经明白。你所不知晓的另一道理,是戏剧便像这世上人们的生活。
剧中人人皆演着角色,现实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他人面前的一切言行,都均有着表演的味道,恰似在心中剧本上的对白,那一重重出于身份与环境的所有顾虑,可不正是我们扮演的角色?唯有孤身一人时,方能安心将实话吐露。可那时再真实的说话也是无用功……因为不再有人聆听,戏剧也就该要落幕。”
说这话时司徒弈注视着观众席上的孩童,像是另一个舞台上的戏子看着远方的观众。仿佛那些笑闹与评论都是与他无关的噪声,他只顾着把自己的这出戏唱好。公孙策心想这人该活得很孤独,没人愿意站在一个喜怒无常的强者身旁,他那恶劣的性格与悲观的世界观注定了他只能独自生活。
迟早有一天尘埃剧团会招不到人吧?那时还想演戏的司徒弈,恐怕只能在幕后摆弄几个木偶。
“团长您也演戏吗?”公孙策问。
司徒弈笑道:“我是个三流的剧本家,我是个不入流的戏子。我的演技太差,只能饰演龙套。这角色好处是总在故事的高潮处登台,坏处是几个照面就要下场。”
“幼,您这活不容易。”
龙套是帝国神话传说剧中的一种特殊角色,负责演“龙”。屠龙英雄总是要杀龙的,灵央传说也是以斩龙开始,每每演这些戏的时候就要请人穿着特别的皮套上场演恶龙,被主人公一顿痛打下场。
这活没人乐意接,皮套闷热不说,还费力不讨好。过去常有演到一半台下“绑”得一声枪响,英雄没来得及提刀观众先把龙一枪崩了。后来技术发达了都用机器人演龙,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真当龙套了。
“总要有一个邪恶的象征被打倒,正义的故事才能画上圆满的句号。”
说到这里,司徒弈问:“少年人啊,你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公孙策想了想,说:“我演小丑。”
“好的小丑虽然滑稽可笑,却靠说真话为旁人带来快活。坏的小丑只顾抛头露面,说了一通天花乱坠的谎言,让他人和自己都不快乐。”
司徒弈大袖齐抖,双手一合,眼珠向侧方一滑,像是自然界的猎食者发现了猎物。他直视着少年的双眼,笑道:“你演得好么?”
“——!”
公孙策脸色煞白,如遭雷殛,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司徒弈不再看他,重新望向戏台,悠然道:“无意观剧,无心演剧,留之何用?好自为之,就此别过。”
公孙策僵硬地起身道别,走出帐篷。临走前他回头,看到司徒弈仍像鬼魂般坐在原处。戏剧演到了这一幕的最后,争斗不休的天使们什么也没能干成,破灭的灾厄化作黑剑从天而降,将人们居住的大陆砸成一片片浮岛,地上死伤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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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公孙先生。不要思考那男人的言论。)
(我很好,别跟我说话。)
公孙策站在帐篷外的绿地上,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那人的话好像带着种莫名的力量,将他的假面击溃了,让他的伪装荡然无存,使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他逐渐想明白了原因,他处事的强大来源于谎言与演技铸就的形象,可那人的演技比他好上太多。他分不清自己听到的究竟是真是假,更完全无法理解那人的情绪。司徒弈什么力量都没用就把他的伪装撕破了……让他重新变回了一个懦弱的少年,而非黑衣的小丑。
“哈……哈……!”
公孙策勉强控制住呼吸,擦擦头上的汗水。他抬起头,看到先前演剧的绿发女子站在不远处。
“你没事吧?”绿发女子疑惑地瞧着他,“团长让我帮你带个路,但我看你该先去找医生。”
“喝太多茶有点低血糖了。”公孙策挤出一个微笑,“谢谢关心,小姐。没什么大问题,我吃块糖就好。敢问您是?”
“克丽基·海德,法师学徒,不干活的时候在教团打零工。”克丽基向他伸手,“你要找的灯是教团里的一个工匠做的,但你应该知道这儿的习惯——当地招人,当地遣散。”
“哈,闹出什么事自己负责?”
“对咯,团长管不着,他只管演戏。”克丽基转头喊道,“菲利斯!道格拉斯在吗?”
买门票的小男孩从帐篷后面窜出来,捧着他那大木盒子:“我刚给他送了茶,克丽基小姐。他送走了巴克老爷,在自己的帐篷里呢。”
“谢了,菲利斯。玩去吧。”
小菲利斯跑走了,克丽基带着公孙策来到一顶小帐篷前,喊道:“道格拉斯!有生意上门了!”
无人回应,克丽基又喊了几嗓子,满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子……等会啊,我去看看。”
她把半个身子探进帐篷,过了几秒钟才出来,脸上带着股尴尬的神色。
“就……这事儿有点麻烦,公孙先生。”
公孙策叹了口气:“他跑了?”
“这倒不是。”克丽基挠挠脸,“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