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垣凯低声问:“你的朋友还在吗?”
“卡普洛?他在。”提尔洛斯神采奕奕,“说真的你想象不到我们多幸运。我们看到龙了,就看了一眼,之后我们的房子塌了,房梁从正中砸下来,我们被埋在废墟里……然后很神奇的,我们,我们‘看见’了……一个,一个人。我向他求援了,我学,不,找!我找到了‘办法’,出去的‘办法’。然后我们活下来了,我们都活下来了……”
他的叙述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像一个从疯人院中逃出来的病员。莫垣凯沉重地听着,看到男人的泪水一滴滴落下。
“然后我们出去了,心想去帮帮一栋楼里的邻居……但是,他们都被埋在废墟底下了。”提尔洛斯磕磕巴巴地说,“我们去搬开那些亮晶晶的柱子,花了好久……我们后来挖开了废墟……但是,那些连尸体都算不上……
仅仅是……就像瓷器,玻璃,摔到地上……”
男人止不住自己的哭泣,泪珠一滴滴砸在地上,眼泪与鼻涕弄花了脸,他面色苍白,使劲喘着粗气,废了好一番功夫才从身体里挤出不成声的话语。
“……碎了。”
莫垣凯的手颤抖着。他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可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最终,英雄只是无力地低头,低声说着:“对不起。”
“不怪你,伙计。真的……你救了那么多的人……如果没有你,我也早就死了……只是,我只是想说……”
提尔洛斯痛苦地捂着脸,弓着身子,他啜泣地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知道是过于苛责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能救到更多的人?”
超能力者无言以对。
他还能说些什么?说自己在打倒邪龙后力竭了?说大家都中了恶徒的奸计?说最后所有人都死了,是阿策独自撑起来才挽救的局势?
他算什么世界第一……还算什么英雄?
“对不起。”
莫垣凯只得道歉了,干瘪无力地说着没有意义的话语。提尔洛斯痛哭了一阵,擦干泪水,坚决地摇着头。
“不,伙计。你不该道歉。你不亏欠任何人,你是货真价实的英雄。”男人嘶哑地开口,“这就是……你知道吗……我和卡普洛还活着……狄埃拉死了……海德死了……我想明白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再一次抓住了英雄的肩膀,他的眼神像是殉道者,带着平静的疯狂。
“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是世界疯了。真的,是世界疯了。”
有那么一瞬间,莫垣凯想要出声附和。但他忍住了那近乎自暴自弃的念头,他担心自己的话语会让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彻底崩溃,踏入疯狂的深渊。最后英雄只能说出苍白的话语:“提尔洛斯,别想了。都会好起来的……你该休息了。”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男人机械地重复着,“我们都该休息了……你看上去也很疲劳,真抱歉……嘿,记得找女王要奖赏,你应得的,她必须给你。”
“好。”
“我该去找卡普洛了……再见,伙计!别给自己太重的担子!你从来都没错,是世界疯了!”
提尔洛斯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莫垣凯站在原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这个男人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久久无言。
【不该是这样的】
【我们本可以拯救所有人……】
“别讲啦。”莫垣凯自言自语,“别讲啦。”
他突然感觉很累,不想说话了,也不想思考了。好像闭上眼睛就会就此飞离出去,飞向远离尘世的遥远地方。于是他闭上了双眼,像是嵴椎被抽离了一般,他的身躯向着一侧倒下。
莫垣凯没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陷入了温暖的怀抱中。奥莉安娜不知何时赶来了,紧紧地抱着他,把自己的感情传给即将崩溃的男人心中。
“我好累啊,奥莉安娜。”
“但你不会倒下,莫。”奥莉安娜坚定地说,“你是我们的英雄。”
那个懦弱的女孩子,不知何时变得比我都坚强了啊……
莫垣凯恍忽地瞧着恋人的脸,瞧着她眼中与自己一样的悲切,一样的顽强。他感到脸上有冰冷的一片,发觉是洁白的雪花。
又下雪了,在王国冬季的最后一个月。纯白的雪花纷飞而下,像是自天而降的雪白绒被,安抚着这座劫后余生的都市,安抚着都市中伤痕累累的人们。
一辆货车在紧急修缮的主道上驶过,车厢中装着一套受损严重的漆黑铠甲,那是在事后被回收的圣火。司机看着王都中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在车厢内憋得喘不过气来,索性将窗子打了开来,想要透气。
冷风裹挟着雪花吹进车内,让司机打了个寒颤。那片雪花在风中晃着,缓缓飘到了后方的铠甲上。圣火铠甲狰狞的伤痕内部,在此刻闪过一抹微弱的黑红色光华。于是雪花在铠甲的伤痕里融化了,化作一道水迹流过焦黑的金属,像是古老的铠甲正在哭泣。
·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超能力者们没能看到这场雪的结束。当天下午他们便乘专机飞回了苍穹之都。
公孙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凝望着雪中破落的都市。来时他在天上遥望着地下的纯白之城,眼中满是惊叹,如今都市光辉不再,少年也不再是当时的自己。恍忽间他想起了自己前来王国的目的,他们最开始是来修圣火铠甲的,可当他们走时铠甲仍然残破,与最初的状态近乎完全一样,仿佛命运残酷的玩笑。
一切似乎都未改变,短短两月恍若隔世,他们不过是来了,又走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思想停止,不再看窗外的雪,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飞机很快就飞离了阿尔比恩岛,掠过了迷茫海的上空。迷雾散去的海中有一叶扁舟,黑衣黑发的孩童独立舟头,提着一个包袱,仰望着空中的飞鸟。
“来时雄心壮志,走时弃甲曳兵。”隐律主自嘲,“大计,大计。他妈的一败涂地。”
包袱中传来有气无力的回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隐律主解开包袱,司徒弈的头骨碌碌滚到舟上,他的脖颈断面处燃烧着黑红色的劫火。终末剑的力量如剧毒般跟随着他,令创界巅峰的灵相法使一身本领全拿来勉强苟活,气息虚弱如孩童。
隐律主无言摇头,眼中满是不屑。他自昏睡中苏醒时就见到无相的脑袋落于身旁,高呼挚友救我,两个叱吒风云的人物只来得及回收灵狱界的力量,就仓促逃出了阿尔比恩岛。
“多谢挚友救我一命~”无相的眼中满是感激,他那感动的泪水落在小舟上,与海水融为一体。
隐律主本能够想到,仅剩头颅的挚友在唤醒虚弱的他之前其实也有余力再“做”些什么。可惜现在的他已失去了些东西,一些记忆、术法,以及灵智……他就没能想到那些可能,或者说,即使他的状态与先前无异,他也不信这挚友会在背后阴自己。
因而隐律主将落井下石的话语吞回肚子里,叹道:“谢什么?若无你当年出手相助,我至今仍是孤魂野鬼一条。走吧,休养生息,徐徐图之。”
迷茫海上海浪翻腾,隐去小舟踪迹。
·
就这样,自岛外而来的人们悉数离去。
就这样,因预言而生的戏剧落下帷幕。
然而,若无相神司徒弈本人做结,他必然会说故事还未有一个完整的交代,因为王国之外的种种本就是“客”,王国之内的人与事才是“主”。拂晓骑士陷入了衰弱,圣火骑士与安妮女王在战斗中死去,返魂法师陷入了长久的沉眠。老一辈的强者们纷纷离场,却也有新的人站到了舞台中央。
团长职位暂时悬空,第七骑士奥莉安娜·卡文成为了现今王国的最强者,突破创界的她担当起了相应的职责。
法师学院一时未选出新的首席,学徒们决定为老法师保留这一尊荣,直至他从长眠中苏醒。
而王国,不可一日无主。
“……”
格蕾坐在母亲曾经的座椅上,手中握着一把牛角般奇形的匕首。她一言不发,眼神落寞,仅是望着匕首黑色的刀锋,直至王室密探的主管悄然出现在门旁。
“殿下,时间要到了。”苍老的主管向她行礼,“您吩咐的事情已做完了,克丽基·海德这一王室密探的可耻叛徒,其档桉已按照内部流程交予骑士团、法师学院两方审查完毕。”
“王家的队伍中竟出现了如此败类,实在令人心痛。”格蕾在手中把玩着匕首,点头说道,“做得很好。审查流程结束后将其痕迹彻底消除,王国不允许此等耻辱留存于世。”
老主管深深鞠躬:“您的意志。”
于是格蕾起身,收起匕首,在王宫内缓步行走。她凌厉的眼神与先前截然不同,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或许灾难当真就有着如此力量,能让一个幼稚的女孩一夜间脱胎换骨。她脱去了那身朴素的长袍,换上了如母亲曾经君临天下时那般华美的王服。她沿着红地毯先前走去,走向王宫中央。
“我们在苍穹之都还有多少力量?”
“很少,殿下。骑士团的成员恐怕难以调动……”
“那就想办法让法师们配合,尽可能调动本地龙种的力量,让事件在苍都内部合理地解决。”
地毯的尽头是最后的国宝,统御王国的冠冕。格蕾举起王冠,仔细端详。老主管沉默数秒,低声说道:“可是,殿下。那位先生毕竟……”
“没有可是。”格蕾的命令阴冷,“终末剑为镇国重宝,不容流于王国之外。牢记,王国利益至高无上!”
她戴上王冠,威严地下令,气势如同数十年前的女王重现人间,老主管默默低头,颤声道。
“……是,陛下。”
·
正如老法师当年所说,莫顿王室无法拥有终末剑的继承权。因为他们生来就有着权力和地位,哪怕是没有继承领地的成员也必须在名前加上标志着无继承的尊贵封号。最常见的封号是领地名,像是查理与杰克森名前那一长串的词汇,以及安妮女王名中表示岛屿统治权的“阿尔比恩”。
而那些没有权利的成员则会得到一个好听而朴实的称呼,叫做“简”。
三王女简一向是王室成员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位,她的母亲希望她能够过上平常幸福的人生,因而没有给她过多的权利,因而没有领地与实权的她少有参与实际的管理工作,洁身自好的她也从不会引发媒体的关注。但她也是很忙碌的,她总为王兄查理惹出的麻烦收拾首尾,替胡作非为的哥哥向各方人士赔礼道歉,大家都觉得格蕾王女年纪轻轻很是辛苦……但这也意味着,她有很多的机会合理出入王都各处。
重视亲情的她常与查理·莫顿以及安妮·莫顿接触,这是十分合理的事情。在法师学院中工作的她与克丽基·海德在平常也常打照面,这也没有人会感到怀疑。至于她曾经将伪装后的海德作为私人教师介绍给查理·莫顿……那不过是洛宁勒斯的计划小小利用了三王女一把,与她并无半点关联,不是吗?
而在王国崩坏结束后,更是没有人有心思与精力,去查那个或许存在的“高层叛徒”了。
就这样,三王女接过了那些曾经永远都不会属于她的权力。在王国崩坏结束的一周后,永光历2006年8月8日,简·格蕾·莫顿继承了亡母的王位,正式加冕为王,她成为了莫顿王国与其属土及领地之女王,阿尔比恩岛的统治者,圣王信仰的保卫者……
阿尔比恩·格蕾·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