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莲舟摇了摇头,瞬身到张木流身旁,一把拽下酒葫芦狂饮一番,之后大笑道:“你这小子,明明很想要,却死绷着。方才学了几招啊?”
张木流苦笑道:“方才前辈使出七式,倒是都记住了,可心中推演时,才能打出来三招。”
张木流憨笑不停,将游方收起来,一袭青衫手持一柄暗红长剑归来,与白衣青年重叠在一起。
道袍中年人斜眼看向张木流,嘴角都有些抽搐,“你这家伙这么阴险的嘛?”
年轻人闭口不言,这叫我咋回答?
他看向那座岛屿,笑意不断。小丫头这会儿该在登山了吧?
余莲舟将酒葫芦还回去,淡淡道:“那个小丫头想要复生,容易也不容易。”
有个南腔北调人想死,所以下山。有个黑衣小姑娘想活,所以登山。
道人挥手便有一道光幕出现,正是登山中的妖苓。
……
妖苓一踏上那座岛屿,先前的莲舟便再次化作了手链,可小丫头的元婴修为却丝毫不剩,只如同个凡俗小丫头。
这会儿她叹着气一步一步往山顶爬去,遥遥见那一道飞瀑,郁闷不止。小丫头自言自语道:“咋个水不往上流嘞?这样儿我丢一根木头进去,抱着趟水,嗖就上去了。唉!欺负鬼啊!”
其实妖苓真不是多想复生,她心想着死了都这么些年了,除了没好吃的,别的都还行。万一要是真活过来了,不会有特多特多的愁人事儿吗?好像饭主儿一天天的,心里装了好多事,又不跟人说。
小丫头活了不到十年,死了三百多年,其实也见过不少事儿的。特别是那个挑担的大胡子把自己赶走之后,独自一个人从跳河城返回那座小山头儿,一路上糟心事儿其实不少的。可每当小丫头见了或是听了那些事儿后,总会不断的跟自己说,“不会人人都这样儿的。”
有一件事儿,妖苓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或许张木流知道,可张木流也没说。
其实小丫头杀过人,回乡路上杀的。杀的是个女子,是个空有人形,却没装人心的女子。
张木流给妖苓贴上那道符箓时,就知道了好些事儿,妖苓杀人之事他当然知道,但张木流不觉得杀错了。
还是那句话,有些人,其实不是人。
这会儿其实还没走几步呢,顺着石阶爬了几丈高而已。小丫头皱着小脸儿,走累了。
她撇着嘴巴坐在溪水旁,看着水中倒映的月亮和模样其实不差的小丫头,这才咧开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吸了极久,待小肚子装不下了才松口吐气。
果然,出了一大口气,心里舒服多了。我妖苓大鬼王为啥少生气?还不是因为把气吐出来了。
小丫头拘了一捧溪水把脸伸进去,一时间倒吸凉气的声音不断,“哎呀妈呀!这水也太凉了,我这大鬼王都有些受不了。算了算了,我还是接着爬山吧。唉!山为什么总是这么高?”
又走了几步,小丫头回头往来处看去。没了修为的小丫头哪儿看得到那么远?可她还是觉得在哪儿有个有时凶巴巴有时却很温柔的大哥哥等着自己呢!
妖苓嘻嘻笑道:“饭主儿花了这么大力气,都耽搁了回家,就是为了让我重新活过来,我可不能让他费钱又费时间!”
一想到饭主儿,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小丫头一副六亲不认的步伐,甩着袖子就继续往上爬去。
还没有走几步,忽然嗖一声儿,紧接着又砰一声儿,前方石阶给砸了个大坑,有个白发苍苍,一声白衣写满了字,所以黑不黑白不白,头发上插满细小树枝的老头儿跌落前方。
妖苓几步上前,愣愣看了半天,心说这么大年龄,看着也不像修士,不会摔死了吧?只是细看之下却没有血水流出,那老头还哀叹不止,妖苓这才缓了一口气。小丫头轻声问道:
“你谁啊?整啥呢?”
那老头儿猛然起身,站在原地左右看不停,瞄了一圈儿就是没低头看。
小丫头黑着脸喊道:“哎哎!往这儿瞅,好家伙!没摔断胳膊腿儿,把眼神摔坏了。你吓着鬼了知道吗?”
老人这才低头看去,眼神疑惑,反问道:“你谁啊?”
妖苓一听这话,笑意立马爬上脸颊,兴冲冲说道:“我妖苓,你呢?你谁啊?老俱芦洲人啊!”
老人淡淡道:“老夫青藤山人,俱芦洲当然去过,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南腔北调人。”
这位就是那自称道门弟子,却又喜欢画莲舟观自在图的寻死人,南腔北调。
小丫头捂住嘴巴,不行,实在憋不住了。好半晌后,小丫头才露出憋的通红的脸,疑惑道:
“你怎么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了?你看路都砸了个大坑,不怕别人找你赔钱吗?”
南腔北调不搭理小丫头,转身开始爬山,自言自语道:“明明一上这岛就会被暂时剥离修为,怎么还死不了?”
妖苓在后面紧紧追赶,甭管这人是谁,有个人一起爬山总不会太无聊。
于是就成了一个小丫头在后面小跑着,嘴里问东问西嘟囔不停,有个头上插满树枝的老人在前方大步流星,黑着脸不愿搭理小姑娘。
这一爬,不知不觉就天光大亮,两人也终于爬到半山腰。南腔北调憋了一路,还是架不住没了修为,老迈身体喘着粗气不停。妖苓其实也差不多,于是一老一下都是手拄着膝盖,弓着身子喘气不停,一副乐青模样。
南腔北调有些无奈,这小丫头想干嘛啊?跟我这老头子赛跑?
“我说你这鬼丫头!你想活我想死,咱谁也不挨着谁,你跟着我干嘛?”
妖苓忽然就板起了脸,一声不吭就继续爬山,再也不理会南腔北调,也不再说话没完。
这个曾以铁钉灌耳而不死,又杀死妻子,变着花样儿“作死”的老人,这会儿有些搞不懂这小丫头到底啥意思?
于是两人变换,成了小丫头黑着脸在前面登山,老头儿一身稀碎青衫跟在后面,喃喃不止。
南腔北调问道:“你这小丫头咋回事儿?就因为说你是个鬼你就生气了?可我说的也是实话呀!”
妖苓还是不搭理他,这个老头儿便喘着粗气跟在后面,问道:“为啥生气能不能说一声儿?你这一下子整的我稀里糊涂的。”
小丫头终于开口,话说的有些没道理。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的命就可以挥霍?你想死,你知道有多少人不想死,却不得不死吗?”
妖苓眼睛有些发红,低声道:“你知道看着家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然后看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往自己身上砍来,是什么感觉吗?”
南腔北调顿足不前,人最怕的,就是听见了某些事儿,然后去深想,深想之下,便会有些感同身受。
老头儿使劲儿甩了甩脑袋,大声喊道:“可你这小丫头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老夫胸怀大才却一生无用,落到现在这副模样,怪世道,怪天道!”
妖苓转头看着那老头儿,不知为何,半点儿好感也没有了。小丫头冷声道:
“我哥哥说过,世道好坏,不在他人。”
说罢继续登山,小丫头很生气,气这个邋邋遢遢的老头子,也气自己。
气他,是因为这个老家伙不光不惜命,还喜欢怨天尤人。
气自己,是因为自己想惜命都没得惜。
小丫头一直觉得,说自己见过什么,受过多少苦难,一辈子有多不如意,这些话都是找借口。给没法儿挽回过去的自己找借口。
饭主儿哥哥喝那不应有时,几碗就醉的不省人事。白姐姐说饭主儿酒量其实很好,吓人的好。可饭主儿心里装的事儿太多,有太多不如意,有太多忧愁,所以几碗就倒。那时趴在床边儿,看着打呼不断的饭主儿,妖苓其实很心疼。所以她会学着饭主儿,不去怨天尤人,更不会把藏在心中的苦楚去跟别人说。我自己的事儿,藏在心里不就好了,干嘛要说给别人听,让别人也不开心了?
小妖苓气呼呼的爬山,那个南腔北调人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纵身从半山腰跳下去,又把地面砸了个大坑。起身后一通狂奔,到了海边儿时瞬间恢复一身修为,也就个分神期。
张木流在云海中一直黑着脸。他不在乎这个邋遢老人怎么怨天尤人,他在乎有人惹得小丫头不高兴,让小丫头想起了最不愿想起的事儿。
南腔北调老远便看见了悬在莲海中的小亭子,嘴里喊道:“莲舟老儿!借老夫几碗酒喝。”
张木流还在云海之上,余莲舟已经收起光幕。
青年淡淡问道:“前辈,我可不可以打他?”
余莲舟微微一笑,猛然间收敛笑意,故作严肃模样淡淡开口:“下手重一点儿,可千万别给我面子。”
那个满头树枝儿的老人飞掠到亭子一旁,不见余莲舟,只见一白衣剑客悬停半空,黑着脸看向自己。
南腔北调忽然有些不详预感,可转念一想,弄死我一了百了。于是这个寻死不断的老头儿撇着大嘴仰头问道:
“你谁啊!整啥呢?”
一袭白衣瞬间便到老人身前,一脚将南腔北调踢上半空,又连着踢了许多脚,后者窜天猴儿似的破开云海,堂堂分神修士胆汁儿都吐出来了。
老人被个道袍中年从背后抓着腰带拎在手中,咳嗽几声后怒视那个白衣青年,大喊道:
“你谁啊?虎啊?”
张木流拔出游方,吓得老头儿连忙站起来,躲在余莲舟身后。
只见那年轻人看了看手中长剑,摇了摇头又将其插回去,然后淡淡道:
“你想死是你的事儿,可你弄哭了我妹妹,挨打不应该?”
南腔北调欲哭无泪,猛吸了一口气,一把推开道人余莲舟,几步上前,伸长脖子站在云端,对着那白衣青年喊道:
“来来来往这儿砍!砍不死我你就是孙子!”
倒是没剑光闪过,可有个道袍中年人从背后轻轻一脚,满头树枝儿的老人便直直下坠。
俞莲舟摇头道:“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