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这一日并没有附身于骷髅。
他从高大的神像之中抽出自己的身影时,其实并未对神祭抱有什么期待——神祭常常有,人们往往会贡献上他们最好的种子、最鲜的葡萄酿成的酒、最肥嫩的牛羊。神看惯了这些,知道祭坛上摆着的究竟会是什么样血淋淋的祭品。
这一次,唯一的意外在于小信徒。
他缓缓聚于空中,淡金的眼眸径直向着台下的位置望去。那里站着的应当是他的信徒,披着全新的圣袍,金色的长发用碧绿的丝带系在脑后,领口整理的十分整洁——然而他并不曾看到,站在主持位置的是一个两鬓头发发白的老头子,新教皇。新教皇弓着身子,嘴中低低念着祷告词。
神骤然蹙了蹙眉头。
他在庭中搜寻一圈,神父与主教们站满了教堂,沉沉的黑色从这头一直铺到那头。那里头或年轻或老去的脸里,都没有他所见惯的孩子,只有一群对他说着虔诚效忠的灵魂站在这里,心里转着的念头却足以与魔鬼相提并论。
叮——
象征着神亲自到达的金铃铛于教堂上方敲响了,继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新教皇骤然抬了抬眼皮,却并不敢将头抬下来,只恭恭敬敬道:“我敬爱的父神,万能的主——我已将最珍贵的祭品献于您,请您享用。”
神并未回答,片刻之后,有沉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来了。
“特里斯去了哪里?”
那声音让教堂的地板也跟着隐隐震动,庭中站着的神父皆把头低得更低,因为这含了些怒意的声音而惶惑不已。
新教皇却并不曾慌张,事实上,主对于特里斯的过问让他提起来的心更放回去了一些。他愈发弯下腰,回答:“蒙您惦记,父神。请您先前往祭坛上一观,特里斯,您虔诚而忠心的孩子——”
风骤然扬起来了。飒飒飘舞着的白色轻纱将神的视线遮挡住,当它们再飘荡开时,神瞥见了祭坛。
白纱包裹着的神父静静躺在上面,长长的金发束成辫子放于一侧。往常圣洁而禁-欲的黑袍被脱掉了,难得一身雪白的小信徒轻薄的像是被放在祭坛上头的一捧雪,脚踝手腕上都缠绕着细细的金链,此刻被晃动的哗啦作响。
那方才被殿中熏香掩盖住的气味如今扩散而来,omega甜美的信息素味道微微有些腥甜,好像活过来的蛇,顺着他的血管攀爬上去,勾着人的心。
新教皇毕恭毕敬,奉上了一条白色的长带。
那上头绘着教廷的纹样,细长的十字架立在荆棘与玫瑰里,闪着神圣的光。
“请您——”
神忽然动不得了。他看着新教皇将那一条带子缓慢地缚住年轻貌美的神父的眼睛,将那一双碧青的眼眸藏在了十字架之下,就像缚住往年献祭的待宰的羔羊。有低低的乐音奏起,四面的帷布忽然重重下落,将祭坛遮挡的严严实实,隔着重重阻碍,下面的信徒们看不到分毫。
“请您享用。”
他听到新教皇缓缓的声音。
“我的主,这便是我们献上的祭品。”
*
眼前一片昏暗,连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杜云停好像泡在温热的水里,从上到下都酥麻的提不起半分气力,他努力动了动手指,却搞不清楚这动作究竟有没有用。他瘫软着,如同一团任人搓圆揉扁的泥。
他在心底呼唤,【小六子?】
那边迟迟没有应答。
杜云停又叫,【二十八?】
【……】
【7777?】
系统仍旧没有上线,杜云停只能仍旧瘫软在这里,心中仍旧不曾搞明白。
到底是为什么——
忽然有冰冷的指尖从他的下巴向上,缓缓拂过他的半边面颊。那温度让他微微颤了下,打了个哆嗦,脖颈上瞬间冒出了一小层鸡皮疙瘩。抚摸他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手抽回去,再覆上来时,便变成了温热的、让他觉得舒服的。
神几乎都忘了他创造的孩子有多么脆弱。
他们没有他血管内这样淡金色的血,也不曾有刀枪不入百万年不灭的身体。他曾用骷髅的指尖抚摸过许多次,然而那手骨虽然冰冷,却也不及他自身的体温冷。
他将手收回来,再伸出去,指尖便冒出了小小一簇淡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绝不会伤到小信徒。他从上而下轻抚时,小信徒只是把脊背团起来,试着想要并拢着拱起双腿——这个动作不曾成功,他的腿提不起半分力气,且拴着的金链子牢牢地将他固定在了这里,强迫他接受来自神的恩宠。
他只能沉默温顺地躺着,露出脆弱的颈侧,如同一只雪白的羔羊。
神的手反复摩挲着他的后颈。
上头仍旧留着齿印。信息素灌入了血液,这印记短时间内绝不会消去,若是消退了,立刻便会被印下另一个。
神本该满足于此。然而他此刻抚弄着这一小片被咬过的皮肉,却又仿佛不满足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在发挥作用,是贪婪。贪婪张大了嘴迫不及待地喊着,着急地要把面前雪白的羔羊全都揉碎了,按进骨子里,锁在神座下。他曾经见过了那样的场景,在羊女之家里,那似乎才是真正洗涤血液的占有,——让自己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好像能冲撞出灵魂。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小信徒听见了这一声叹息。他忽然仰起头,像是分辨出了什么,被布遮着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的方向,从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抓到了一些。
他于空气之中闻了闻。在教堂燃着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熏香味道里,他闻出了令他放心的、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原先就在他枕侧,他一回头便可以嗅到。
“二哥?”
他小声含糊地说,心好像安定下来了,一下子就稳稳落回到了肚子里,“是二哥?”
抚摸着他的手忽然顿了顿。随后,有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沉沉回答他:“嗯。”
杜云停彻底放下了心。他不再反抗,任凭自己乖顺地躺在上头,又喊了一句,里头的依恋浓的几乎要滴出来。
“二哥……”
他甚至没再问为什么。对顾先生的信任压过了一切,连眼前被蒙住的惊惶也瞬间消退了,小信徒放松地躺着,松松垮垮的白纱垂下来,顺着风的方向展开,好像一双欲要完全伸展的翅膀。
神的手按住了那双翅膀。他俯下身去,在小信徒的唇上微微地印了印。
比起欲-望,这更像是一种尝试。杜云停感觉有些痒,微微地笑出声来,还有些不解,“这是……”
他想说别闹,干什么呢,回头擦起了火顾先生也不负责灭的,到时候岂不是很麻烦。
杜云停动手能力不强,尤其不擅长给自己动手。
神没有回答。他飘于空中,俯下身来,抚摸小信徒的模样像是贵族孩子为自己心爱的小马梳理鬃毛。小信徒被他逗得直笑,在祭坛上来回扭动,想拽掉脸上蒙着的布巾。
神的手微微顿了顿,像是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沉沉于空中漂浮了一瞬。
杜云停眼泪都快笑出来,犹自喘着气,不明白顾先生为什么要在神祭上给自己蒙住了眼睛挠痒痒。
这难道是什么童年游戏?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骤然升起了些怜惜。看顾先生如今这副骨架子的模样,只怕童年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若是真怀念,似乎也并非说不通。
算了,他想,大不了待会儿再陪顾先生玩一下丢手绢。
就当是弥补一下童年遗憾。
他张张嘴,想要提出这个建议。然而再俯下身来的神已然从人的意识之中搜寻到了自己想要的,重新上阵时,抚触便骤然间变了意味。
杜云停骤然昂起头,呼吸都像是被硬生生揉断了。
他曾见过恢弘的瀑布。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瀑布也不能与这样的神恩相比,信息素好像是裹挟着狂风浩荡而来的,水流湍急而下,原本只是淅淅沥沥的水珠,慢慢便汇集成了洪流——原本结实的土地,硬是被这样的水花打出了坑。那坑越来越深,于是有更多的水溢过来,将新的战地也牢牢盘踞。
飞沫起虹,万马奔腾。
祭品中的小白花最终被栽进了土里,好好地种了下去。
这还是杜云停头一次知道播种的另一种方法。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合格的农学专家,直到此时才切实领会到究竟什么叫学无止境。显然,这一门高深的科学已经在这些年里发展的更加迅速,甚至于为农作物翻土时,都可以从翻出来的孔洞之中另外寻出一条窄窄小道,拿了水管来,径直向植物的根部输送营养液。水龙头就严严实实堵在道口,等到所有的水源全都灌溉下去,这才会将管子沉甸甸提起来。
地上种的小白花被冲击的蜷缩起茎叶,好像是经过了狂风暴雨,从叶子到花瓣都在空中颤颤巍巍。
“浇太多了!”
杜云停拍了拍神的肩膀,声音里含着掩饰不去的担忧,“二哥,真别再浇了——这样下去会死的!”
会死人的!!
他严重怀疑,顾先生创造花朵这种生物时是否从来没考虑过了解它们的生长习性。不然,依他这个浇法,即使是常年在高温多雨的情况下生长的热带雨林的草木也能被硬生生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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