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救,而且还能重新找回那么可爱的女儿,让我好生羡慕。可你我的孽债,真是无可挽回了……还是女儿好啊。我那个儿子,在家里是条狼,可一出门连只山羊都不如。被同学一连抢走三个钱包,都不敢吭一声。
陈阵默然。杨克又问:你这0年,国内国外,模型体制,经济政治,农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为什么最后又转回到国民性的课题上来?
陈阵反问道:难道你认为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问题能得到最终解决吗?
杨克想了想说道:那倒也是。自从鲁迅先生提出国民性的问题以后,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中国人好像始终就除不掉那个病根……改革0年了,进步不小,可走起来还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个时间先给我开个讲座吧。
吉普一过高坡上的边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长的边境线,两人都惊大了眼睛。原先0多里宽的军事禁区和无人区,终于被人畜的增长压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兴旺的牧场。这里竟是行驶1000多公里以后所见的唯一还能叫作草原的草场。草场的草虽然比过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绿,被军事禁区保护了几十年的草地还没有明显地出现沙化的迹象。大概也受到边境那边原始草原的湿气侵漫,这片草场竟显出一些被雾露滋润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见的干黄萧条印象顿时为之一扫。草场上红砖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布在边境线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个人承包草场的中心。眼前的边境线草场散布着数十群牛羊,使两人吃惊的是羊群,每群羊庞大无比,大多超过000只,有的甚至多达4000只。游牧已变成定居定牧。
杨克掏出精致的高倍望远镜,仔细地看了看说:这里的羊群也太大了,咱俩可从来没有放过这么大的羊群,比咱俩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还不得累死啊?
陈阵说:原来的羊群是集体的,要是归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过来。个人管不了,可以雇人管啊,还可以提供就业岗位,利益刺激劳动积极性嘛。
陈阵面对如此兴旺的定居牧场,却感到脚下发虚。从前在夏季新草场集中扎营,集中放牧,人们都不用担心,牧草啃矮了,还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场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库仑”里的草以外,再没有其他草场了。两人都急于想知道牧民以后怎么办?陈阵觉得这也许是内蒙草原最后的一线虚假繁荣了。
两辆摩托和一匹快马向“切诺基”冲来。陈阵终于看见了久违的草原骑手。摩托还是比马先冲到吉普跟前,一个身着蓝色蒙古单袍的壮汉刹住了车。陈阵和杨克几乎同时高喊:巴雅!巴雅!两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尔像熊一样地抱住陈阵,气吁吁地说:陈陈(阵)!陈陈(阵)!阿一看到车就知道你来了,她让我来接你回家。说完又狠狠抱了抱陈阵,然后又去抱杨克,又说:阿知道陈陈来你也一定来,都住我家去吧。
两个小青年也跳下马,跳下车。一个十六七岁,一个十四五岁。巴雅尔说:赶紧叫爷爷,这是陈爷爷,这是杨爷爷。两个孩子叫过以后,便围着“切诺基”转着看。巴雅尔又说:这两个孩子放暑假,刚从盟里回来。我想往后让他俩到北京上大学,这两个孩子就可以交给你们俩了。快上车吧!阿听张继原说你们俩要来,都快想出病来了。
吉普跟着摩托和快马朝最远处的炊烟处冲去。巴图和嘎斯迈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迎出了两里地,陈阵跳下车,大喊:阿!阿!巴图!和两位老人热泪拥抱,嘎斯迈的泪水滴在陈阵的肩膀上。她双拳敲砸陈阵的肩头,生气地说:你0年也不回来!别的知青都回来过两三次了,你再不来我就死啦!陈阵说:你可不能死,是我该死,让我先死好了!嘎斯迈用粗糙的手掌擦干陈阵的眼泪,说:我知道你一读进书里面,就连你自个儿的亲阿爸亲额吉都忘啦,哪还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陈阵说: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写草原的书,还写阿爸你们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们在一起。陈阵急忙扶两位老人上车,将车开到家。
这个家有一个巨大的石圈,要比从前牧业队的石圈大两倍。车过石圈,在圈墙的西面是一排宽大的新瓦房,带有电视天线和风力发电机。房子的西窗下还停着一辆帆布篷已经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房子和石圈周围方圆一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长着半人高的灰灰菜。陈阵在房前停下了车。他离开额仑草原0年,再回来时却跨不进老阿爸住过的蒙古包了,心里顿感失望。
陈阵和杨克从车上卸下好烟好酒、罐头饮料、果冻奶糖、披肩护膝、皮带打火机、“敌杀死”等等礼物,抱进蒙古式的客厅。客厅有40多平米,沙发茶几,电视录像,酒柜酒具一应俱全。一幅淡黄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挂毯,挂在墙壁正中,圆眼吊睛和蔼地望着他的蒙古子孙和客人。陈阵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会儿。
嘎斯迈说:这是阿爸的一个亲戚,从外蒙回额仑老家探亲的时候带来的。那个亲戚还说,这边真富啊,道路特别好,就是教育和草场不如那边……
一家人坐下来喝奶茶,吃新鲜奶食。
嘎斯迈已经不爱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却很领这份情。她微笑道:你还真没有忘记我,那时候你给狗吃都不给我吃。嘎斯迈很快就对她从未见过的果冻赞不绝口,学着陈阵的动作,往嘴里挤了一个又一个。她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牙掉没了?带来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东西。
陈阵摸了摸鬓角说:连我都老了,白头发都有了,牙也掉了几颗,我哪能忘记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讲过你敢一个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还把尾巴骨头掰断。好多人都想到草原来旅游,还想见见您呐。
嘎斯迈连忙摆手道:不见!不见!外蒙的亲戚讲,他们那儿有专门保护狼的地盘,不让打狼了。这会儿咱们电视里也讲不让打狼了,你怎么尽跟人家讲我的坏事儿呢?
天色已暗,房外传来熟悉的羊蹄声。陈阵和杨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过来。一个汉装打扮的羊倌,骑着马轰赶着羊群。陈阵猜想这可能就是额仑草原上新出现的雇工。两人上前帮着慢慢赶羊入圈。巴图微笑道:你们两个羊倌的老本行还真没忘,0多年了,还知道吃饱的羊群不能快赶。
陈阵笑道:草原的事,我一点都忘不了的。又问:这群羊真够大的,有多少只?
巴图说:800多只吧。
杨克嘘了一声说:大大小小这些羊,就算平均一只羊150—170元,那你的家产,光羊群就价值六七十万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车、摩托,你已经是个百万富翁啦。
巴图说:沙地上的财产靠不住啊。要是这片草场往后也跟外来户的草场那样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贫下中牧了。
杨克问:分给你家的草场能养多少羊啊?
巴图将圈门关好,说: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场可以养000多只羊;要是天旱,就只能养1000只。这些年连着旱,四五年没下过透雨了,这会儿能养1000只都难啊。
陈阵听得吓了一跳,忙问:那你怎么敢养这么多的羊呢?
巴图说:你准是要说我不管载畜量了吧。住在这片草场的都是原来嘎斯迈牧业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带出来的兵,都懂载畜量,知道爱惜草场。我养这么多的羊,有一半只养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卖掉000只,把当年的1400多只大羔子,还有几百只羯羊、老母羊全卖掉。草场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够羊群过大半个冬天了。我再把卖羊得的钱,拿出一小半买一大圈青干草,整群羊就能过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赶到深山的荒草场去,这些年天旱,蚊子都干死了,羊群在深山里也能抓上点膘……
回到客厅,巴图继续说:我们小组的人家还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养羊,草赖就少养羊。养羊跟着腾格里走,跟着草走,不跟人的贪心走。可是那些外来户哪懂草原老规矩,自个儿草场的草啃没了,就常常赶羊过来偷吃草,真让人生气。还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讨厌,把分到的羊全换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现在就靠出租自个儿的草场活命,一年收一两万租金。
陈阵问:谁来租草场?
巴图愤愤地说:一些从半农半牧区新来的外来户,这帮人根本不顾载畜量,只能养500只羊的草场,他们就敢养000只、000只,狠狠啃上几年,把草场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卖光了羊,带着钱回老家做买卖去了。
杨克对陈阵说:没想到外来的“过江龙”越闹越成势了,草原早晚都得毁在他们的手里。
陈阵对巴图和嘎斯迈的草场和家业有了点儿信心,说:看到咱们家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我真高兴啊。
嘎斯迈摇摇头说:大草场坏了,我家的小草场也保不住啊。草原干了,腾格里就不下雨,我们这些家的草场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个孩子上学,还要留出钱给孩子结婚盖房子,还要看病,还要存一大笔钱防大灾……现在的孩子都只顾眼前,看什么就想买什么……刚才他们看见你们的高级车了,一个劲儿想让巴雅买你们这样的车。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后,年轻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规矩了,拼命多养羊,用羊来换好车,好房子,好衣服……
杨克说:怪不得我一下车这小哥俩就缠着我问这车多少钱。
嘎斯迈说:蒙古人也应该搞计划生育,孩子多了,草原养不起他们啊。这两个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学,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后结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显小了,他们就更想多养了,可草场就这么大。这小片草场要是再盖几个房子,草场就要被压死了……
巴雅尔一直在屋外杀羊,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一个同样结实的蒙古女人,端进来满满一大盆手把肉。陈阵和杨克也拿出各式罐头和真空包装食品。天尚未暗下来,客厅里的电灯却突然亮了。
陈阵对巴图说:嘿!真亮堂!牧民终于不用点羊油灯了。那时候我凑近油灯看书,常常把头发烧焦。
杨克问:风力发电机发出的电能用多长时间?
巴图笑着回答道:有风的时候,风力发电机转一天,把电存到蓄电池里,这些电可以用两个小时,要是不够用,我还有小型柴油发电机呢。
不一会儿房外响起一片喇叭声,整个嘎斯迈“部落”的人几乎都开着吉普和骑着摩托来了,把宽大的客厅挤成了罐头。草原老朋友相见,情感分外火辣,陈阵和杨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兰木扎布仍然瞪着狼眼,梗着牛脖子,这会儿又撸着山羊胡子,冲着杨克大叫:你为啥不娶萨仁其其格?把她带到北京去!罚……罚……罚酒!
杨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惭:你说吧!百灵鸟双双飞,一个翅膀挂几杯?
老友们惊愕!酒量已不如当年的兰木扎布忙改口道:不……不对!不……不罚酒!罚你把你的高级车借……借我开一天。我要过……过过好车瘾!
杨克说:是你说,我这个“羊羔”配不上额仑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车好办,可明天你开车不能喝一滴酒!
兰木扎布一人把着一瓶泸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说:我……我没眼力啊!你没娶萨仁其其格倒也没啥。可我为啥就没把我的小妹妹乌兰嫁给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师上阵啦。这些年破坏草场的人太多,还到处挖大坑找矿石,找不着,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给我们草原一点钱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给草原法律和律师!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说好了!明天我就来开你的车!你先把钥匙给我!
接着,沙茨楞、桑杰等各位老友都来借车。
杨克已醉得大方之极,连说:成!成!成!往后你们打官司也找我吧。说完便把车钥匙扔给了兰木扎布。
众人狂笑。接着便是全部落的豪饮高歌、男女大合唱。唱到最后,大伙儿都选择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腾格尔的歌。歌声高亢苍凉,狼声欧音悠长,如箫如簧:……这……就欧……是……蒙古欧……人……热……爱……故欧……乡的人……
酒歌通宵达旦,众友泪水涟涟。
酒宴上,陈阵和杨克像北京“二锅头”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单,一天两家,家家酒宴,顿顿歌会。那辆蓝色“切诺基”成了好友们的试用车、过瘾车和买酒运酒的专用车,并用它接来其他小组的老友们。巴图家门口成了停车场,第二天下午几乎半个大队的吉普和摩托都停在这里,骑马来的却很少。牧民说,要不是冬天雪大,骑摩托放不了羊还得骑马,可能蒙古马早就没人养了。原来二大队的四群马,现在就剩一群,还没有原来的半群大。巴图说:狼没了,草少了,马懒了,跑不快了,个儿头也没从前大了,额仑马没人要喽。陈阵还发现,毕利格那一代的老人都不在了。杨克教的那些小学生已经成为额仑牧业的主力军。
三天之内两人喝得血压升高,心动过速。不过,草原上的汉家菜园子已成规模,酒桌上天天顿顿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酱,要不然,他俩的血脂胆固醇也要升高。连日的酒宴,小组的牧业也瘫了一半,全靠外来雇工支撑。陈阵问过雇工,他们每月的工资是00元加两只大羊,同时管吃管住,干得好年终还有奖励。有一位雇工说,他是额仑西南边400里一个苏木(乡)的牧民,前几年他家也有1700多只羊,日子不比额仑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个牧工。可是草场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场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饿死一大半,他只好出来打工。可是一年下来挣到的二三十只大羊也不能运回老家,老家没草,活羊没用了,只好卖掉,换成钱带回家……
两人在各自的老房东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缓过神来。第四天,陈阵又和嘎斯迈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陈阵和杨克驾车开往黑石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