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何时开始的,或者说得更实际一点,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又或者,如果真有那种感觉,他,或她,想让那样的感觉持续多久,深入到什么程度。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戏剧性的起伏转折,没有什么矛盾冲突需要化解,没有什么障碍需要跨越。他们需要的只是沟通,几句话,一个眼神。也许另一种东西和说话、眼神一样重要,那就是他们时常的相视而笑,浅浅的、淡淡的笑。
他们住在这家乡间小旅馆,生活起居就像住在疗养院一样。假如他们住在医院里,生活大概也就是这样吧。白天,玛莉负责处理日常生活琐事,例如洗衣服,吃饭,查地图,买报纸。她曾一人开着那辆偷来的车,往南大约十五公里,到一个叫雷纳克的小镇上,把车子丢掉,然后再坐出租车回兰斯堡。她不在的时候,杰森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做两件事:第一,彻底放松,好好休息,第二,锻炼自己的体能,让自己的身手恢复灵活。他脑海中仿佛残留着某些过去的记忆,提醒他必须严格执行这两件事。身体能不能复原,就看他是否能够严守纪律,好好休息,好好锻炼了。他隐约感觉得到,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远在他到黑港岛之前。
在一起时,他们会聊天。刚开始感觉有点别扭,就像两个陌生人突然凑在一起时,彼此间免不了言语交锋,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然而,烽火连天、山河动荡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能安然度过那场战祸。他们刻意在谈话中注入轻松自在的气氛,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气氛。不过后来他们发现,顺其自然,感觉反而轻松多了。什么是顺其自然呢?就是承认两人本来就很难轻松自在。他们之间,除了聊那些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外,实在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了。就算真有什么别的,通常都要等他们把从前的事情聊完之后,别的话题才会出现。他们平常总是小心翼翼地聊起先前发生的事,聊完之后一阵沉默,然后是松了口气的感觉,接着就会转移到别的话题。
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杰森才会听她谈一些自己的出身背景,对这个救了他命的女人有了概括的认识。杰森向她抱怨,说她对他的认识和他对自己的认识一样多,可是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她究竟是怎样的出身背景?深红色的秀发,晶莹剔透的皮肤,这么一个漂亮迷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哪个农场里长大的,为什么偏偏要去念什么经济学博士,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呢?
“因为她实在受不了农场的生活。”玛莉说。
“你在开玩笑吧?你真的是乡下来的?我刚才只是随便瞎猜。”
“嗯,说得更具体一点,应该是个小牧场。跟阿尔伯塔省那种超大型的牧场比起来,算是小的。从我爸爸那个年代开始,法裔加拿大人想到西部买土地,有很多不成文的限制。别想和那些上等人比大小。我爸爸常常说,假如他不姓圣雅各,而是改成圣詹姆斯这样的姓,他不知道会比现在有钱多少倍。”
“他是个牛仔吗?”
玛莉笑了起来。“不是。他从前是个会计师。后来会去开牧场,是因为二次大战时他驾驶威格式轰炸机。他是加拿大皇家空军的飞行员。我猜,自从他在天空翱翔过之后,再回去当会计师坐办公桌就有点无聊了。”
“他的胆子一定不小。”
“他的胆子大到超乎你的想像。他还没买下那个牧场之前,就已经开始做牛的买卖了,当时土地还不是他自己的。大家都说,他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法国人。”
“要是有机会见到他,我一定会喜欢这个人。”
“你一定会。”
她说,她从小和父母、两个兄弟住在外号牛仔城的卡尔加里,十八岁那年,她离家到蒙特利尔的麦吉尔大学去念书,从此就不知不觉走上另一条路,一条她从来没想过的路。小时候在阿尔伯塔省,她念的是教会学校。学校的功课很无聊,她也根本就漫不经心的,只喜欢在原野上骑马奔驰。那时候,她已经发现动脑筋是件令人无比振奋的事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告诉他,“我一直把书本当成仇人,结果,我突然来到一个地方,身边的人都是被书附了身的书呆子,这种生活真是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从早谈到晚,没完没了——课堂上谈,研讨会谈,甚至连挤在乱哄哄的酒吧里喝啤酒的时候都在谈。我猜大概东拉西扯本身就会让我兴奋起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像得到,”杰森说,“我想不起来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有过那样的朋友,不过,我相信我从前大概也是那样子的。”他笑了一下,“抓着啤酒杯高谈阔论,这样的场面我印象深刻。”
她也对他笑了一笑。“我在我们系上很引人注目。一个从牛仔城来的高头大马的女孩子,在家里还要和两个兄弟比来比去。在那所蒙特利尔的大学里,我的酒量比半数以上的男生都要好。”
“他们一定恨死你了。”
“那倒不至于,顶多是妒忌。”
玛莉·圣雅各走进一个崭新的天地,从此就不曾回到昔日的世界了。只有在寒暑假时,她才偶尔回一趟卡尔加里的老家,不过因为路途遥远,后来她回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她在蒙特利尔的生活圈逐渐扩大,每到暑假,她都会在校内外到处兼差。刚开始她念的是历史,后来慢慢发现,绝大多数的历史都是被经济力量塑造的——权力和地位必须付出代价——于是她试着读了些经济学理论,没想到就此迷上了经济学。
后来,她在麦吉尔大学继续读了五年,拿到了硕士学位,并获得加拿大政府的奖学金,去牛津大学深造。
“告诉你,那可真是个大日子,我还以为我爸爸会气到中风。他把他的宝贝牛群扔给我哥哥,一扔就是好几天,千里迢迢坐飞机到东部来找我,劝我不要去牛津。”
“劝你不要去牛津?为什么?他自己是会计师,而你就要继承他,去读经济学博士了。”
“我看你也和别人一样不懂,”玛莉忽然大声起来,“会计和经济根本就是死对头,一个见树,一个见林,两种观点通常都难免南辕北辙。更何况,我爸爸并不是地道的加拿大人,他是法裔加拿大人。他认为我背叛了法兰西的血统。我告诉他,我拿了政府的奖学金,回来之后至少要在政府机构里工作三年。一听到这个,他的态度就软下来了。他说我可以‘在政府里发挥影响力,为同胞服务’。魁北克万岁,法兰西万岁!”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她遵照约定在渥太华政府工作了三年,之后上级不放她走,想尽办法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留下,一拖再拖。每次她想走,她就会升官,办公室就变宽敞,手下的人手就会变多。
“当然,权力使人腐化,”她笑了一下,“这一点,没有人会比我这种高级官僚更清楚了。银行和企业拼命巴结我,希望得到我的推荐。不过,我倒是觉得拿破仑说得最妙:‘只要给我足够的勋章,我就所向无敌了。’所以我留了下来。我热爱我的工作。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是我擅长的工作,那才是最大的动力。”
她说话时,杰森一直看着她。在她那强大自制力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朝气蓬勃、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她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不过,每当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热情时,她就会开始压抑。当然,她对自己的工作一定很有一套,他相信,不管做什么事,她一定全力以赴。“我相信那是一定的——我是说你的工作表现一定很杰出。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时间做其他事了,对不对?”
“所谓其他事是指什么?”
“噢,我是说一些很平常的东西,像是老公、孩子、白篱笆的房子。”
“总有一天我也会有的,我并不排斥。”
“但现在还没有,对不对?”
“是的。不过有几次已经很接近了,只差最后走进礼堂,戴上结婚钻戒了。”
“彼得是谁?”
玛莉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我忘了,你看过那封电报。”
“抱歉。”
“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谈到彼得,我很欣赏他。我们在一起同居了将近两年,只可惜最后还是分手了。”
“你把他甩了,显然他却没有怀恨在心。”
“他最好不要!”她又笑了起来,“他是我们部门的主管,可能不久就有机会入阁了。要是他敢不老实,我就把他不知情的一些秘史都告诉财政部,到时候,他只好乖乖回锅,当个SX—2等级的小官了。”
“他说他二十六号会到机场去接你,你最好给他发个电报。”
“对,我知道。”
他们一直没谈到她要不要走。这个话题,他们一直避而不谈,仿佛那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还很遥远。他们在聊那些先前的事情时,不曾谈到这个问题,因为那是将来的事。玛莉说过她想帮他,而他也接受了,不过,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受到感激心理的蒙蔽,最多陪他个一两天——这样也足以让他感激涕零了。他无法想像她会待得更久。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去谈这件事的原因。他们在一起时会说话,会互相看着对方,会淡淡地笑一笑,感觉越来越自在。在某些奇特的时刻,他们甚至会感到有股温情在他们之间蠢蠢欲动。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于是他们开始回避。他们不敢去想两人之间还能够有什么。
于是他们一直回头谈那些异乎寻常的事,过去的事。主要是谈他的过去,而不是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事,因为他就是那个异乎寻常的主角——因为他,他们两个才会凑在一起……在这个小房间里,在一个瑞士小村庄的旅馆里。异乎寻常。对玛莉·圣雅各来说,这一切已经脱离了她那个合理有序的世界,正因为如此,她那有条理、擅长分析的头脑一受到刺激,立刻就开始运作了。不合常理的事情正等着她去检验、破解、提出合理解释。她开始持续不断地提问,并由这些问题来探索杰森的过去,就和当初乔福瑞·华斯本在黑港岛上所做的事情一样,只不过她没有医生的耐性。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正因为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提问时,嗓门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大,几乎就要变成嘶吼了。
“你看报纸的时候,最容易注意到什么?”
“灾难和混乱。不过好像大家都一样。”
“别闹了。什么东西会让你感觉很熟悉?”
“几乎每种东西都很熟悉,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举个例子吧。”
“就拿今天早上的报纸来说好了。有一则新闻报导说,美国运送了一批军火去希腊,结果在联合国引起争议,俄国人表示抗议。我可以了解这条新闻背后的含意,两大势力在中东地区的较劲延伸到了地中海。”
“再举另一个例子吧。”
“还有另外一则新闻报道,说西德波恩政府设在波兰华沙的办事处被东德政府骚扰。东方阵营,西方阵营,这种东西我一看就懂了。”
“你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关联,对不对?你的政治倾向很强,很有国际观。”
“或者可以说我对国际局势具备了丰富的专业知识。不过我并不觉得我是外交人员,因为,共同社区银行账户里的那些钱就足以证明了。”
“这我同意。不过,毕竟你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对了,谈谈地图吧。你不是叫我去帮你买地图吗?你看地图的时候,脑子里会想到什么?”
“有时候,当我听到某个名字,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些画面。先前在苏黎世的时候就是这样。比如高楼大厦、饭店、街道……有时候是某些人的脸。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名字。我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
“你常常全球各地到处跑,对不对?”
“应该是吧。”
“你自己一定很清楚。”
“好吧,我确实常常到处跑。”
“你都是怎么到外地去的?”
“怎么去?那是什么意思?”
“你通常是坐飞机呢,还是坐车?我说的不是出租车,而是你自己开车。”
“都有吧。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如果你坐的是飞机,那意味着你去的地方很远,而且出远门的次数很频繁。有人和你碰面吗?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在机场,还是在饭店?”
“在街上。”他回答得有点被动。
“街上?为什么是街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多半都是在街上和我碰面……也有在安静偏僻的地方,幽暗的地方。”
“餐厅吗?还是咖啡馆?”
“没错,还有在房间里。”
“饭店的房间吗?”
“没错。”
“不在办公室里吗?公司的办公室?”
“有时候。不常。”
“好吧。你说有人会跟你碰面,你会看到某些人的脸。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男、女都有?”
“大部分是男的。有一小部分女人,但大多数是男人。”
“他们跟你谈些什么?”
“我不知道。”
“设法回想一下。”
“我没办法。我想不起任何声音。我想不起他们说过什么。”
“你跟他们见面是事先安排好的吗?你会跟别人见面,通常都意味着你和别人有约。他们打算和你见面,你也打算和他们见面。时间地点是谁安排的?一定有某一方会安排。”
“电报。电话联络。”
“谁和你联络?从什么地方和你联络?”
“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会和我联络。”
“打到饭店里找你吗?”
“多半应该是在饭店里。”
“你对我说过,钟楼大饭店的襄理告诉你,有人给你留信。”
“那就是说,他们是到饭店来找我的。”
“什么七一公司的人吗?”
“踏脚石七一公司。”
“踏脚石。那是你工作的公司,对不对?”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公司。我根本查不到。”
“专心想!”
“我已经很专心了。电信局并没有那家公司的记录。我打到纽约问过了。”
“你好像觉得那很不寻常,对不对?”
“当然不寻常。你为什么这样问?”
“那很可能是外地的住家办事处,或是一个独立的子公司——那家公司创立的目的只是为了帮母公司采购,以免在价格谈判时,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头而哄抬价钱。这种把戏每天都在上演。”
“你这话是要说给谁听?谁会相信?”
“说给你听。你是个巡游世界的谈判员,为美国人争取最大的商业利益。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点。那个账户的钱是随时可以动用的资金,只要经过多方共同核准就可以秘密动用,只不过一直没有正式执行过。这些事实证据,再加上你对政治局势的敏锐,显示你是一个代理采购经纪人,而且,你本身很可能就是母公司的大股东,或是合伙人。”
“你说得还真顺。”
“我说的东西没有半点不合逻辑。”
“但有一两个漏洞。”
“什么漏洞?”
“那个账户没有任何动用的迹象,只有存入。意思是说我并非在采购,而是在销售。”
“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根本不记得啊。存款差额也是一种付款方式。”
“我连什么是存款差额都不知道。”
“懂得逃税漏税的财务人员都知道。好了,另外一个漏洞在哪里?”
“没有人会为了压低采购价格去杀人。他们最多只是揭穿对手,不会杀害对手。”
“要是他们不小心犯了错,牵涉到庞大的金额,他们就会杀人了。或者,那个被害人是误杀;杀错人了。我想说的是,你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想像的那种人!不管别人怎么说。”
“你说得真笃定。”
“我是很笃定。我和你在一起已经三天了,我们谈了很多,听你说了很多。整件事显然是有人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或者,整件事是某种阴谋。”
“哪一方面的阴谋?要对付谁?”
“这就是你必须去查清楚的。”
“谢了。”
“对了,我问你,当你想到钱的时候,你最容易联想到什么?”
别再问了!别再折磨我了!你还不懂吗?是你搞错了。当我想到钱的时候,我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杀人。
“我不知道,”他说,“我累了。我想睡觉。别忘了明天早上去发电报。”
夜很深了,早就过了半夜十二点。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还是睡不着。杰森·伯恩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房间另一头的床头桌上有盏台灯,淡淡的光亮映照着黝黑的天花板。即使到了夜里,台灯还是一直开着。玛莉坚持一直开着台灯,他没问为什么,玛莉也没说。
天一亮,她就要走了,而他也得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了。他会在旅馆里多待几天,打电话给韦伦镇的医生,约个时间把伤口的线拆掉。接着,下一站就是巴黎了。钱在巴黎,此外,还有别的事也在巴黎等他处理。他心里明白,也感觉得到。那是最后的解答,就在巴黎。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茫然无助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他会发现什么?一个叫卡洛斯的人?卡洛斯究竟是谁?他和杰森·伯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他听到墙边的长沙发有声响,窸窸窣窣的衣服声。他瞥了一眼,发现玛莉也没睡觉,因此吓了一跳。她正看着他,或者应该说,凝视着他。
“你真的大错特错了,你知道吗?”她说。
“哪里错了?”
“你心里想的是错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我知道。我见过你那种眼神,那种感觉就像你正看着某个东西,却没把握确定它是否存在,但一方面又很怕它真的存在。”
“那个东西确实存在过,”他说,“那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发生施特普代街那件事,可以解释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胖子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我无法那样解释,你也不必那样解释。”
“那个东西是存在的。我看得见,那些真的存在。”
“那你应该想办法弄清楚为什么。杰森,你不可能是你自己想像的那种人。你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
“巴黎。”他说。
“没错,巴黎。”玛莉从那条长沙发上站起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睡袍,领口有颗珍珠色的纽扣。她赤脚走到杰森的床边,睡袍随着她的身体摆荡飘逸。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然后举起双手解开睡袍领口的纽扣。她坐到床缘,睡袍从她肩上滑落,细致柔美的乳房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她弯身靠向他,双手伸向他的脸,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她凝视着他,眼神正如过去这几天一样,那么坚定而专注。“谢谢你救了我。”她无限温柔地说。
“我也要谢谢你救了我。”他说。他感觉到心中的渴望。他知道她心中也有同样的渴望。他有点好奇,她是否也和他一样,除了渴望,还感受到一种痛楚呢?他脑海中没有任何女人的记忆,也许那是因为他生命中不曾有过女人。他惟一想得到的女人,就只有她了。她是他的一切,而且,她对他似乎还有更大的意义……无比的意义。她驱走了他生命中的黑暗,纾解了他的痛苦。
这些话,他一直不敢对她说。此刻,她仿佛正在告诉他,一切还是可以美好的,即便只是短暂的一时一刻。此夜绵绵夜未央,她要在他脑海中留下记忆,因为她也和他一样,渴望从紧绷的暴力阴霾中逃脱出来。暂时将所有的压力抛到脑后,让那短暂温存的片刻抚慰彼此。他别无所求,然而,他在心中对上苍呐喊着,他是多么需要她。
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细致柔美的乳房,将她拉到身前,亲吻她的唇。那温热湿润的感觉触动了他,激起了他的欲望,所有的疑虑一扫而空。
她掀开被子,投入他的怀中。
她躺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肩上的伤口。她轻轻地翻身躺回去,用手肘撑起身体。他凝视着她,两人眼神交会,相视而笑。她伸出手,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轻声细语地对他说。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我希望你静静地听我说,别打断我。我不会给彼得发电报。暂时不发。”
“什么,怎么回事?”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嘴唇上拉开。
“请你先别说话,听我说。我说‘暂时不发’,并不代表我不发了,只是要等一阵子。我要留下来陪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巴黎。”
他还是插嘴说了一句:“如我不想让你去呢?”
她俯身靠向他,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我不信,我知道你想什么。”
“换作我就不会那么肯定。”
“可惜你不是我。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你有千言万语想告诉我,只是说不出口。也许那些是这几天来我们两人都想对彼此说的话。我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回事。噢,对了,有些很玄的心理学理论好像提到过,两个聪明人一起沦落到地狱,后来死里逃生……两个人一起逃了出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反正,此刻我就是想留下来,我无法逃避。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自己一个人跑掉。因为你需要我,我的命是你给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你?”
“有些你办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办到。刚才那两个小时里我就在想这个,”她整个人坐起来,赤裸的身躯展露无遗,“你有一大笔不知道哪儿来的钱,可是会计财务方面的事你却一窍不通。也许你以前懂,可是现在却一窍不通。而我懂。此外,还有别的原因。我是加拿大政府的高级官员,我有权力透过各种途径查询资料。此外,我还有外交豁免权。目前国际金融败坏,加拿大受到严重的冲击。我们已经研究出保护国内金融的政策,而我也参与了这项工作。所以我会来苏黎世。我不是来和他们讨论什么抽象的理论,我是来观察哪个国家可以联盟,然后回去做报告的。”
“就算你有权力、有途径,但问题是,这些东西对我有帮助吗?”
“我想可以。还有外交豁免权,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答应你,要是一有任何暴力冲突的危险迹象,我立刻就发电报,赶快离开。一方面我自己会怕,另一方面,一旦陷入那种危险的局面,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你的负担。”
“一有任何危险迹象,”杰森重复她的话,打量着她,“而且,什么时候有危险,哪里有危险,由我来决定,对不对?”
“最好还是你来决定。我缺乏那种经验,不敢多嘴。”
他还是一直看着她,两人陷入了沉默,短暂的片刻仿佛无比漫长。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才说过,我们这两个聪明人刚从地狱里死里逃生。我们只不过是同病相怜,你这样做值得吗?”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刚才还说过另外一件事,你大概忘了。四天前的晚上,有个人本来可以自己逃命,但他却回来救我,而且,为了救我,他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信任那个人。也许他觉得没什么,但对我却意义重大。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必须留下来帮你。”
“好吧,我接受,”他说着,伸出手轻抚着她,“我本来不该答应,不过,我愿意让你留下来。我渴望你的信任。”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她轻声细语地说。这时候,遮在她身上的被单滑下来,她靠过去紧贴着他的身体,“再爱我一次,懂吗?我也需要你。”
又过去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他们彼此抚慰,互相探索,沉浸在温馨热烈的气氛中。然而,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挥之不去,因为他们心里明白,两个人即将面临一场巨变。当巨变来临时,速度会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因此,他们已经不能再回避某些问题了。他们必须谈清楚。
桌上摆着点燃的香烟和热腾腾的咖啡,烟雾袅绕,热气蒸腾。旅馆的门房是个热情洋溢的瑞士人,很多事他虽看在眼里,口风却很紧。几分钟前,他送来两份法式早餐和几份苏黎世的报纸,然后就走了。杰森和玛莉面对面坐在那浏览报纸。
“你看到什么新闻了吗?”杰森问。
“那个老人。吉桑河边的那个守夜员。昨天已经被安葬了,警方还是没有头绪。报纸上写的是‘目前正在调查中’。”
“我看到更大的新闻。”杰森说,包着绷带的左手摆弄着报纸,动作有点笨拙。
“你的手怎么了?”玛莉看着他的手问。
“好多了。手指已经灵活多了。”
“我知道。”
“看不出来你这个人也满脑子的不正经,”他把报纸对折起来,“在这里。报道写得和几天前一模一样。弹壳和血迹正在化验。”杰森抬起头来看她。“不过,还有别的。衣服的碎片。之前的报道没有提到这个。”
“会有麻烦吗?”
“不会连系到我的。我是在马赛商店里买的衣服,不过,你呢?你的衣服是名家设计的吗?用的是名贵布料吗?”
“别挖苦我了,才不是。我的衣服都是渥太华一个女裁缝做的。”
“所以说,他们不可能追查得到?”
“我觉得他们无法追查。那种丝质布料是我们部门一个职员一整卷从香港带回来的。”
“你在饭店的商店里买过东西吗?那种你可能会随身带的东西。比如手帕、别针之类的,有没有?”
“没有。我没有那样买东西的习惯。”
“很好。还有,你的朋友帮你退房时,没有人问她什么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柜台的人根本没问她什么。不过你还记得和我一起坐电梯的那两个人吧?他们倒是问过她我跑到哪去了。”
“你是说法国和比利时的两个代表?”
“是的。不过他们两个不是问题。”
“来吧,我们再核对一次。”
“没什么好核对的。保罗——就是布鲁塞尔派来的那个——他什么都没看到。演讲厅出事的时候,他从椅子上摔下来昏倒了,一直躺在那里。克劳德——还记得吗,就是想把我们拦下来的那个——灯一亮,他本来以为跑到舞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我,可是后来场面太混乱,他被人群挤倒了,受了伤,被送去了医院,根本没机会找警察。”
“所以说,就算过一阵子警察找他问话,”他回想着他先前说过的话,突然打断她。“他也不能确定就是你。”
“没错。不过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来研讨会的真正意图。我做的那场简报根本瞒不了他。要是他真的知道我的意图,他就更不愿牵扯进来了。”
杰森端起咖啡。“我们再来聊聊这个,”他说,“你刚才说你是来寻找……联盟?”
“呃,其实是看看哪个国家会暗中透露出那种意愿。没有人会公然表态,宣称和哪个国家合作,这一方面可以维护对方的经济利益,同时也为自己国家带来商业利益,藉此进入加拿大的原料市场或其他市场。不过你暗中观察就会发现,谁和谁一起喝酒,谁和谁一起吃晚饭。或者你偶尔也会看到一些笨蛋,比如说,罗马来的那个代表——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菲亚特汽车阿涅里家族的传声筒。他会突然过来问你,你们渥太华那边的申报法有多严苛。”
“我恐怕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听得懂啊。你们美国对这个话题很敏感。谁占有什么东西?石油输出国组织的资金控制了多少家美国银行?欧洲和日本集团占有多少产业?英国、意大利和法国的资金收购了多少英亩土地?几十万英亩?我们都很担心。”
“我们美国也会吗?”
玛莉笑了起来,“当然会。一想到自己国家可能会被外国人占领,还有什么会比这种威胁更激起一个人的国家意识?输掉一场战争,过些日子内心的创伤就会平复,因为那最多只意味着敌人比我们强大;而要是在经济上吃了亏,那就意味着敌人比我们聪明。那种情感上的冲击会更大,内心的创伤也会持续更久。”
“你一天到晚在想这种东西,对不对?”
那短暂的片刻,玛莉眼神中的幽默感几乎消失了。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的,我常常在想,因为我觉得这些问题很重要。”
“你在苏黎世发现什么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只看到满天飞来飞去的钱。集团努力想寻求国内资金,而政府机构思考的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彼得在电报上说,你的每日报告是第一流的,那是什么意思?”
“几个我们加拿大的经济伙伴,看起来怪怪的,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利用加拿大的本地人,收购加拿大土地。我不是回避你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跟你没什么关联。”
“我并非有意要打听什么,”杰森反驳说,“不过,我觉得你好像认为我跟这些国际金融的斗争有关,而且我牵涉到的并非加拿大的问题,而是全球问题。”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整个国际金融结构就是这样。你很可能隶属于某个金融集团,他们寻求各种途径非法采购。像这种东西,我就有办法秘密追踪,不过我想用电话追踪。不想用书面的电报。”
“这下我就真的好奇了。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要怎么做?”
“如果某个跨国集团旗下真的有这家‘踏脚石七一’公司,我就有很多方法可以把它找出来,那究竟是哪家公司,地点在哪里。等我们到了巴黎,我想用一个公共电话打给彼得。我会告诉他,我无意间在苏黎世发现‘踏脚石七一’这个名字,觉得奇怪。我会叫他帮我做个CS——秘密搜寻——然后跟他说我会再给他打电话。”
“如果他找到了……?”
“如果真有这家公司,他一定查得到。”
“接着我就要从这家公司的人员名单里找一个人,‘公司授权处理相关事宜的高级主管’,还有负责对外联系的人,和他们联络。”
“要很小心,”玛莉又说,“最好透过中间人。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由我来联络。”
“为什么?”
“因为他们做了一件事,或者应该说,他们没有去做那件事。”
“什么事?”
“他们将近六个月都没和你联络。”
“你无法确定他们有没有和我联络,我也无法确定。”
“看你那个银行账户就知道了。几百万美金原封未动,没人管,而且更没人想到要去查个究竟。这就是我弄不懂的地方。那种感觉仿佛你这个人被遗弃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事情出了点差错。”
杰森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那只包着绷带的左手,忽然回想起一幕画面。那天晚上,在施特普代街,在一辆急速狂奔的车子里,在一团阴影中,有人拿枪反复猛砸他的手。他抬起眼睛看着玛莉。“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真的被人遗弃了,是因为踏脚石公司那位高级主管误会了我,以为我真的犯了错。”
“正是如此。他们可能以为你把他们卷入了一桩非法交易,并且严重到构成犯罪,可能会让他们多损失好几百万美金。这意味着你会让他们触怒某个国家的政府,导致整个企业遭遇没收。或者他们以为你让某个国际犯罪组织的势力介入了交易,而实际上你可能根本就不知情。有太多的可能性。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不敢去碰那个银行账户里的钱。他们不希望商业上的结盟涉及犯罪。”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不论你的朋友彼得查到什么东西,结果我还是又回到原点,毫无进展。”
“是‘我们’又回到原点,只不过,那并不是原点。如果我们把整个进展划分成十级,我们现在大概就在四、五级的位置。”
“就算我们已经到了第九级,还是于事无补。有人想杀我,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明明可以阻止他们,却不阻止。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人说,国际刑警组织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捉拿我。万一我被他们逮住了,我就找不到答案了。我可能会被判有罪,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用失去记忆这个理由来辩护,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到时候我很可能百口莫辩,事情就此了结。”
“我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也不能这样想。”
“谢了……”
“我说真的,杰森。别再折磨自己了。”
别再折磨自己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已经和自己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我心爱的人、我惟一认识的女人,而且你那么相信我,为什么我没办法相信自己?
杰森站起来,像往常一样试着活动活动双腿。他的行动渐渐灵活起来,而他的伤势也不像他想像得那么严重。当天晚上他已经和韦伦镇的医生约好了,医生会过来帮他拆线。明天,所有事情就会有所改变。
“巴黎,”杰森说,“答案就在巴黎。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就是巴黎,就像在苏黎世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三角形的影像一样。但我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着手。这实在太疯狂了,我竟然只能这样等待,等着脑海里浮出影像,一个字眼,或是一句话,或是一包纸板火柴,看看那些东西能不能给我一点启示,把我引导到另一个地方。”
“你为什么不先等一下,等彼得回我消息?明天我就可以给他打电话,我们明天就到巴黎了。”
“你还不懂吗?因为那根本没用。不管他查出什么东西,他绝对查不到我最需要知道的那件事。踏脚石公司也是因为那件事而不敢去动银行账户的。那就是我的背景来历。我必须弄清楚为什么有人要杀我,为什么有个叫作卡洛斯的人花钱……该怎么说来着……花钱买我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突然被桌上一声哐当声打断。玛莉手上的杯子突然掉了下去,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惨白,仿佛头部的血瞬间流干了。“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什么?我刚才说我必须弄清楚……”
“那个名字。你刚才说了卡洛斯这个名字。”
“没错。”
“我们谈了那么多,在一起那么多天,你一直都没提到过他。”
杰森看着她,努力回想。真的是这样。他把所有想到的事情全都告诉她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遗漏了卡洛斯……那几乎是有意的,仿佛那个名字被他刻意排除在外。
“我想我是真的没有提到过,”他说,“你好像知道他。谁是卡洛斯?”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如果你在开玩笑,这种玩笑可不怎么有趣。”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而且,我不觉得有什么玩笑好开。谁是卡洛斯?”
“老天,你真的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眼神,“原来那也是你失去的一部分记忆。”
“卡洛斯究竟是谁?”
“一个杀手。大家都叫他欧洲第一杀手。警方已经追捕他二十年了,他涉嫌杀害了四五十个政要和军方重要人士。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据说他在巴黎指挥所有的行动。”
杰森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扩散到全身。
他们去韦伦镇坐的是一辆英国福特出租车,驾驶车子的是那位旅馆门房的女婿。杰森和玛莉坐在后座,昏暗的乡间景观从车窗外一闪而逝。伤口的缝线已经拆掉,换上了软绷带,再用一长条宽宽的药用胶布缠在外面。
“回加拿大去吧。”杰森突然打破了沉默,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会回去的。我还有几天时间,我想去看看巴黎。”
“我不希望你跟我去巴黎。我可以打电话到渥太华。你可以在那边亲自帮我查踏脚石,用电话告诉我你查到的情报。”
“你不是说就算查出来也于事无补吗?你必须查出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否则,就算你查到了那家公司,还是一样不明白。”
“我会想出办法的。我必须找到一个人,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你只是一直等,等着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什么影像,一句话,或是一包纸板火柴。但那些东西不一定会出现。”
“我一定会看到一些东西的。”
“其实已经有东西了,只可惜你看不见。我看得见。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我懂那些信息的含意,我知道方法。这些你都不懂。”
杰森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杰森,关键就在银行。你想联系上踏脚石,必须从银行下手。只不过,联系的方法不是你能想像得到的。”
巴黎以南十五公里有个叫阿帕琼的小镇,镇里有座小教堂。一个驼背老人正沿着教堂最左边的通道往前走,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大衣,手上抓着一顶贝雷帽。教堂前端的讲坛区是木头和石块搭建而成的。晚祷的钟声忽然响起,回荡在整个讲坛区里,这时候,老人正好走到座位第五排的位置。他立刻停下脚步,等钟声停止。钟声是传给他的信号,他明白。在钟声持续的这段时间里,他注意到另一个年轻人正沿着边缘的走道环绕着这间小小的教堂,打量着里里外外的每一个人。那人的模样看起来冷酷无情,仿佛万一有什么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令他感受到威胁,他就会连问都不问地毫不迟疑地除掉他。这就是卡洛斯的作风。这位冷血杀手雇用了几个联络人,而这些联络人心里都明白,要是他们不小心被人跟踪,卡洛斯也会毫不迟疑地除掉他们。只有这样的人才敢拿卡洛斯的钱,作他的联络人。其实,这些人和卡洛斯很像,都是那种旧时代的老一辈人。那些人已是风烛残年,究竟还剩多少日子,就要看年纪,有没有病痛缠身,或者是不是又老又病。
卡洛斯绝不容许任何人出差错,不允许任何风险,不过,至少有一件事足以令他的手下安心。如果有人在执行任务时丧了命,或是被他亲手杀掉,他们的家人都会收到一笔钱。拿到钱的有的是年老的妇人,或是她的孩子,或是孩子的孩子。不得不承认,为卡洛斯卖命确实是种荣耀,而且他出手从不吝啬。这一小群老弱残兵都明白一件事:卡洛斯给了他们一个动机,让他们情愿赴汤蹈火、慷慨就义。
那个联络人紧紧抓住手上的贝雷帽,继续沿着走道慢慢来到教堂左侧的墙边。那里有一排告解室。他走到第五间,双手分开布帘走了进去。神父和告解人的座位中间隔着一片半透明的布幔,神父那边点着一根蜡烛。微弱的烛光隔着布幔照过来,告解室里一片昏暗。那个联络人眨了眨眼,设法让自己适应昏暗的光线。他坐在那条小小的木头长凳上,看着对面神圣的密室,和那个人影的黑色轮廓。他永远一袭僧侣袍,整个头被兜帽罩住,这样的画面永远不变。联络人尽量不去想像那人的样子,那不是他这种地位的人有资格揣测的。
“主的天使。”他说。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那个戴着兜帽的黑影低声说。“最近过得还好吗?”
“日子已经不多了,”那个老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尽量措词得体,“但过得还不错。”
“那就好。到了你这个年纪,让自己过得有安全感是最重要的,”卡洛斯说,“谈到正事,苏黎世那边有消息了吗?详细情况如何?”
“夜枭死了。另外两个也死了,第三个可能也死了。另外一个的手伤得很重,已经没办法办事了。肯恩失踪了,他们认为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
“事情的发展有点怪异。”卡洛斯说。
“还有,派去杀她的人一直没有消息。他本来应该把她带到吉桑河处理掉,可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有一个守夜人被杀了。可能她根本就不是人质,而是陷阱里的诱饵。有人设了一个陷阱想要逮住肯恩。目前的局面我要好好想一想……此外,我还要交代一些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那个老人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和一张碎纸片。“好了。”
“给苏黎世发电报。我要他们明天之前在巴黎找出一个人,这个人必须见过肯恩,能够指认他。还有,叫苏黎世那边的人跟共同社区银行的柯尼希联络,叫他把录像带寄到纽约。提醒他用‘村站’的邮筒。”
“不好意思,”那个上了年纪的联络人忽然插嘴说,“我这双老朽的手已经不灵光了,写字不及年轻时那么快了。”
“抱歉,”卡洛斯低声说,“脑子里事情太多,没有顾到你,很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请继续说。”
“最后一点,叫我们的人盯住马德莱娜街的那家银行,隔一个路口找个监视点。这一次,我要让肯恩垮在银行。我要用他自以为是的骄傲来对付这个冒牌货。我要用最低的价钱买他这条贱命……除非他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11
伯尔尼机场。杰森·伯恩远远地看着玛莉。玛莉正在通关。她站在法国航空的出境门前,环顾四周人群,看看是否有人认得她,或是特别留意她。下午四点,这个时间正是飞往巴黎的高峰时间。一些享有特权的生意人去伯尔尼的银行处理一些繁琐无聊的公务,此刻正急急忙忙地赶回他们的“光之城”。
玛莉走进登机门,回头朝他瞥了一眼。他点点头,站在那边看着她走进去,直到她完全消失,才转身朝瑞士航空的候机室走去。乔治·华斯本已经订好机位,预定搭乘四点三十分的班机飞往巴黎的奥利机场。
他们等一下会在一家咖啡馆碰头。当年玛莉还在牛津大学念书时,曾经去过那家咖啡馆,到现在还记得。它叫“克鲁尼的转角”,位于圣·米歇尔大街,和巴黎索邦大学只隔了几个路口。杰森事先跟她约好,万一那家咖啡馆不在了,九点钟左右就在蒙巴纳斯的台阶上碰头。
杰森会晚到一点。虽然他人就在附近,但他会晚到。索邦大学有座全欧洲规模最大的图书馆,里头就有旧报纸的合订本。大学图书馆的开放时间和公家机关的上下班时间不一样,晚上学生还可以到图书馆看书,所以说,杰森也可以。他一抵达巴黎就立刻跑去了图书馆。有些事情他得查清楚。
我每天都会看报纸,看三种语言的报纸。六个月前,有个人被杀了。这件事是头条新闻,每一种报纸都有。苏黎世那个胖子曾经说过。
他把行李箱放在图书馆的衣帽间,然后走到二楼,左转,沿着那条拱形通道走向宽敞的阅览室。报纸期刊室就在这区,报纸被卷轴杆固定着放在架子上,从当日起过去一整年的都在这里。
他沿着整排架子往前走,根据收藏报纸的位置往前推算了六个月,然后把倒数第六个月之前那十个星期的统统拿了起来。他把那些报纸拿到最近的一张空桌子上,坐下来,从第一页翻起,一天接一天。
大人物寿终正寝,大人物发表声明。货币贬值,金价上扬,罢工潮重创经济,政府陷入两难,不知应该采取行动还是听任经济瘫痪。只是,没有一则报道某人遭遇杀害的头条新闻。没有这类的事件——没有人遭到杀害。
杰森把报纸放回架上,然后又继续翻阅更早的。两个星期,十二个星期,二十个星期。他总共看了八个月份的报纸,什么都没找到。
后来他猛然想到,他一直找的是以前的报纸,却没有找六个月前那一天之后的报纸。无论是往前或往后推算,时间上都可能产生误差,几天,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于是,他把报纸放在架上,然后取出四个月前和五个月前的报纸。
飞机失事,革命引发血战,道貌岸然的人发表高论,然后遭到另一些道貌岸然者的驳斥。贫穷和疫情似乎总是在同样的地区盘桓不去。然而,还是没有什么大人物遇害的新闻。
他翻阅起桌上最后一卷报纸,每翻一页,脑海中那团令他困惑的迷雾就会渐渐消散,罪恶感也慢慢消失了。苏黎世那个汗流浃背的胖子会不会说谎?整件事是否只是一种错觉?一切都是错觉?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魇,很快就会消失……
利兰大使在马赛身亡!
特大号的粗体字在整个页面上很突兀,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不是想像中的痛,也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正的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刺进了他的眼眶,像火烧一样蔓延到整个头部。他屏住呼吸,眼睛直直盯着那个名字,利兰。他认得那个名字。他脑海中还残留着那个人的相貌。此刻,那个人的脸仿佛真的浮现在他眼前。宽额头,浓眉毛,不够高挺的鼻子,高耸的颧骨,嘴唇出奇得薄,两撇灰色的、梳理得很整齐的小胡子。
他认得那张脸,他认识那个人。有人躲在一栋海边建筑的窗口,用一把大口径长射程的步枪射穿了他的脑袋,一枪毙命。那是下午五点,霍华·利兰大使正在马赛的码头上散步。他整个头都被打碎了,脑浆四溅。
杰森根本用不着去看新闻的第二段,因为他早就知道,霍华德·利兰就是那位前美国海军总司令H.R.利兰,后来,他临时被任命为海军情报处处长,然后又转任驻法大使,和巴黎的法国外交部打交道。那篇新闻的中段揣测着杀手行凶的动机,不过,杰森不用看就知道了。他知道杀手行凶的动机。利兰在巴黎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游说法国政府,劝他们否决国内的军火商把大量军火出售到非洲和中东地区,特别是大批法国产的幻影战斗机。他竟然完成了任务,而且非常成功,因而触怒了地中海地区各大城市的利益团体。根据推测,他很可能是因为干预了军火交易而遭到杀害。暗杀是种惩罚,具有杀鸡儆猴的作用。策划主谋和执刑杀手已经部署完毕,暗杀行动势在必行。
杀手必然拿到了大笔酬劳,早已潜逃出境,所有可供追查的线索和证据都已被湮灭。
苏黎世。一位联络人找了那个缺了腿的人,另一位联络人则去了法尔肯大道,到那家门庭若市的餐厅里找一个胖子。
苏黎世。
马赛。
杰森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已经痛到难以忍受。五个月前,他被人从海上救起。事后猜测,他很可能是从马赛出的海。如果他真的从马赛出海,那就意味着他是从海上逃亡,租了条船,逃向一望无际的地中海。所有的情节都吻合上了,巨细靡遗,拼图的每一块小片完全密合了,天衣无缝。如果他不是那个杀手,如果他不是那个躲在马赛海边开枪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他睁开眼睛,痛苦开始侵入他的内心,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不过,脑海中还有一小块清醒的地方。有一个决定很清楚,就像他脑海中那块仅剩的记忆。他和玛莉·圣雅各的巴黎之约不可能了。
也许有一天他会给她写信,把此刻说不出口的话写信告诉她。有一天,如果他还活着,还有办法写信,他就会写,但不是现在。此刻,他不知道从何下笔。他写不出感谢的话,也无法表达对她的爱,甚至根本没办法跟她说明一切。她会一直等他,然而,他却不能去。他必须离她远一点。她不能和一个杀手有任何牵扯。她看错他了。他内心最深沉的恐惧终于变成真的了。
噢,老天!此刻他眼前并没有霍华德·利兰的照片,然而他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头条新闻那个可怕的标题让他想到太多事情,也印证了太多事情。那个日期。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四。马赛。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会如何发展,但他知道,只要他活一天,就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子。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不太对劲。奇怪,哪里不太对劲?哪里不太对劲?星期四?……星期四并没有什么特殊含意。八月二十六日?……二十六日?对了,不可能是二十六日!二十六日这个日子不对!有一个日期他实在听了太多遍了。在华斯本的日记里——他的病历表。华斯本不厌其烦地和他核对每一项资料、每一句话、每一个日子,这过程中的每一个时间点,都不知道核对了多少次,多到无法计算,多到他根本想不起来!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二,那天早上你被人送到我家,准确的时间是八点二十分。你的情况是……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八月二十四。
所以说,八月二十六日那天他根本就不可能身在马赛,不可能在海边的窗口用步枪杀人。他不可能是马赛的那个杀手!杀死霍华德·利兰的凶手不是他!
六个月前有个人被杀了……只不过,并非刚好整整六个月。是将近六个月,但不是整整六个月。所以,他并没有杀那个人。当时他人在黑港岛上,在那个酒鬼医生的家里。
他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消散,痛苦也慢慢退去,内心充满了兴奋。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百分之百的漏洞!既然有一个漏洞,一定还有更多!
杰森看看手表。九点十五分。玛莉已经离开了咖啡馆,此刻正在克鲁尼博物馆的台阶上等他。他把报纸放回架上,行色匆匆地朝着阅览室那教堂般的巨大拱顶跑去。
他沿着圣·米歇尔大街往前走,越走越快。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个站在绞刑台上的犯人,在临刑前的那一刻突然获得赦免。此刻,他终于体会到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渴望找个人分享那种不寻常的感受。这一刻,他终于摆脱了凶猛狂暴的黑暗,逃离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看到天空中射出的一道阳光——仿佛在那个小村的旅馆里,整个房间都洋溢着阳光的温暖。他要赶快找到那个人,因为,就是那个人给了他温暖、给了他阳光。他要赶快到她面前,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大道上呼啸着三月的寒风,他远远看见她站在台阶上,双手抱在胸前瑟缩着。一开始她还没看见他,眼睛一直盯着那条三车道的宽阔马路,东张西望拼命搜寻。她看起来很不安,很焦虑,满脸的迫切,仿佛很怕见不到她渴望见到的人了,很怕那个人不会出现了。
十分钟前,他很可能真的就不会在这里出现。
她看见他了,那一刹那,她脸上顿时容光焕发,神采飞扬,露出灿烂的笑容,整个人立刻生气蓬勃起来。他终于走到她面前。那短暂的片刻,他们相对无言,仿佛有一股温暖包围着他们,仿佛车水马龙的圣·米歇尔大街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我等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我很怕,担心得要命。你出了什么事吗?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你说什么?”
他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六月前有个人被杀了’……还记得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对,我记得。”
“我没有杀他,”杰森说,“他根本不可能是我杀的。”
他们在蒙巴纳斯区人潮汹涌的中心地带找了家小旅馆。大厅和房间破破烂烂的,但整间旅馆的门面却依然被一种失落已久的优雅气度装点着,弥漫出一种永恒的气氛。在这个如嘉年华般繁华热闹的市中心,这里倒是个难得宁静的休憩地点,仿佛在现代的潮流中逆来顺受,却又超然地守着自己的小角落,遗世独立。
杰森关起门,朝那个提行李的白发服务员点点头,然后塞给他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那个服务员本来一脸冷漠,一拿到钞票就忽然殷勤起来。
玛莉说:“他大概以为你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教会执事,迫不及待地想过一个浪漫的夜晚。希望你注意到了,我一进门就往床那边走。”
“那个服务员叫埃尔韦,从现在开始他会特别关照我们,看我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而且,他表示他并不指望我们会特别大方,”说着,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他说。
“不客气,亲爱的,”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不过,下次别再让我那样等你了,我急得快发疯了。那时候我想到的只有你被认出来了……你出事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忘了吗?没有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别太有把握,事情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我们在施特普代街的时候,总共有四个人见过你,包括吉桑河边的那个畜生。杰森,他们还活着,他们都见过你。”
“他们并没有真的看到我。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黑头发的人,脖子和手上包着绷带,走路跛脚。其中只有两个人真正靠近过我,一个是躲在二楼的那个家伙,另外一个就是河边的那个王八蛋。二楼那个家伙恐怕有一阵子离不开苏黎世了,他不能走路,两只手也差不多废了。至于河边的那个家伙,当时被手电筒照到的人是他,不是我。”
她放开他的脸,把手缩回去,皱起眉头。她的警觉性一向很高。她质疑地说:“这你无法确定。当时他们就在那里,他们看见你了。”
只要换个发色……你的脸就会不同。他忽然想到黑港岛,想到乔福瑞·华斯本。
“我还是那句话,他们看见的是一个黑头发的人,而且当时黑漆漆的。对了,我问你,把过氧化物溶液稀释当漂白剂,你内不内行?”
“从来没用过。”
“我明天早上就去找家美容院。要染头发,来蒙巴纳斯就是了。金发看起来更性感,大家好像都这么说,对不对?”
她打量着他的脸,“实在很难想像你染了头发会变成什么样。”
“变得不一样了。也许不会差很多,但已经足够唬人了。”
“也许你是对的。老天保佑,但愿你是对的。”她亲了一下他的脸。这种动作通常都表示她有事想说,“对了,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跑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查到了……六个月前的事?”
“那不是六个月前发生的事,就因为不是,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我杀的。”他把刚才在图书馆里想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不过,他隐瞒了一件事。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一点,他隐瞒了起来。没想到,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要不是因为你清楚地记得那个日期,你很可能就不会来找我了,对不对?”
他摇摇头说:“大概不会了。”
“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当时我正从咖啡馆去博物馆,走在路上,有那么一下子,我忽然喘不过气来,好像窒息了一样。你相信这种事吗?”
“我不太愿意相信。”
“我也是,但真的就是这样。”
他们默默地坐着。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确定究竟是否应该来找你……我认识那个人,我见过他的脸。他遇害那天的四十八小时前,我人就在马赛。”
“但你并没有杀他。”
“那我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是我干的?老天,实在太疯狂了!”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中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后来的事情我就想不起来了。我的头脑不太正常,对不对?因为我什么都忘了……我想不起从前的事情,我想不起自己的上半辈子。”
玛莉回答他的时候,不动声色,语气十分平淡。
“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你会从许多不同的地方找到线索,最后你自己就会想通的。”
“也可能永远想不起来了。华斯本说过,就像整个街区被重新规划了一样,道路已经变了……就好像开了另一扇窗,”杰森走到窗边,双手趴在窗台上,看着底下灯火辉煌的蒙巴纳斯,“景观已经不一样了,永远不会一样了。外面某个地方有我认识的人,他们也都认识我。几千公里外,有些人是我关心的,有些是我不在乎的……噢,老天,也许有我的太太和孩子,天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风吹得满天飞,东飘西荡,无法回到地面。每次我想尽办法要回到地面,结果还是又被吹跑了。”
“飞到天上吗?”玛莉问。
“对。”
“你从一架飞机上跳下来。”她语气很肯定地说。
杰森突然转头看着她。“奇怪,这件事我应该从来没和你说起过。”
“前几天你睡觉的时候说的梦话。你满头大汗,烧得满脸通红,我只能用毛巾帮你擦汗。”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但并没有说得很明白。我问你是不是飞行员,还问你怕不怕坐飞机,尤其是在晚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不继续追问呢?”
“我不敢。我看你那个样子已经快要歇斯底里了。我没有受过那种专业训练。我可以帮你回想一些事情,可是我不敢碰你的潜意识。除了医生,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处理这样的问题。”
“医生?我和一个医生在一起混了将近六个月。”
“你说起过那个医生。根据你的描述,我想我们必须请教别人。”
“我不要!”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要?”玛莉从床边站起来,“亲爱的,你需要人帮助。也许我们可以去找精神科大夫……”
“不行!”他不由自主地大喊起来,对自己发脾气,“我不要去找医生。我不能去。”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吗?”她站在他面前,心平气和地问他。
“我……我……我不能去找医生。”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
杰森凝视着她,然后又转身看着窗外,双手趴在窗台上。“因为我很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漏洞,证明我不是杀手,你一定难以想像,我心里有多么庆幸。可是,万一没有别的漏洞了呢?万一其他事情都是真的呢?我该怎么办?”
“你是说你不想把一切查清楚吗?”
“也不是那样。”他站起来,弯身靠在窗框上,眼睛依然盯着底下的灯火。“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他说,“我必须把一些事情查清楚……查到一个阶段,能够让我做决定就够了……不过,也许我不需要把每件事都查清楚。也许从前的另一个我可以就此离开,从此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坦然地告诉自己,从前的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其实,那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既然我已经失去记忆,那么,从前不好的地方也就等于不存在了。你想不起来的事情,就等于不存在了……对从前的我来说,”他又转过身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也许这样更好。”
“换句话说,你只是想找出一些线索,但你并不想要明确的证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找到一个明确的方向,不管是哪个方向。这样我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往下走,什么时候应该躲开。”
“‘你’就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们’?”
“那必须等我找到方向后才能决定,不是吗?”
“我们一起去找方向。”她说。
“不要那么冲动。现在还不知道我会查出什么结果,那不见得是你能够接受的。我说真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够接受你。我也是说真的。”她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好了,现在安大略省还不到下午五点,彼得还在办公室,我可以联络上他。我可以让他调查踏脚石公司……还有,我要问他在大使馆里有没有认识的人,必要时可以帮上我们。”
“你是说你要告诉彼得你人在巴黎?”
“就算我不说,总机接线生也会告诉他。但他没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住的这家旅馆。你放心吧,我会让他以为我来巴黎是为了办私事,或甚至临时起意。我会和他说,我要在巴黎住上几天,因为我有个亲戚住在里昂,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叫我去陪他。彼得不会起疑心的。”
“他会不会认识这里的大使馆人员?”
“彼得想尽办法到处跟人攀关系,他觉得这个很重要。这是他的特点,必要的时候很管用,但是很讨人厌。”
“照你的意思,这里就会有他认识的人,”杰森一边说一边穿起大衣,“等你打完电话,我们就去吃晚饭。我想我们两个都需要喝一杯。”
“等一下我们到马德莱娜街那家银行前逛一逛,我想看个东西。”
“晚上有什么东西好看的?”
“一个电话亭。希望这附近就有。”
果然有。就在旅馆门口马路的斜对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映照着马德莱娜街,街上有个高大的男人,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镜。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人行道上人潮拥挤,马路上汽车水泄不通。其实,巴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他走进旁边的电话亭,把打了结的电话线解开。刚才那只电话的话筒垂挂着,线上打了个结。那是一种体贴的暗示,提醒下一位使用者,电话机坏了。这种方法可以降低电话被人占用的几率。果然很有效。
他又瞄了一眼手表,快到约好的时间了。玛莉就在银行。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随时都会打电话来。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在台架上,然后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眼睛盯着马路对面的银行。这时,太阳被云遮住了,四周忽然暗了下来,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看着倒影中的模样,心中暗自满意,忽然想起了刚才蒙巴纳斯的那位理发师。理发师把他带到布幔围成的隔间里,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之后对他的模样不自觉地露出赞叹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云散了,太阳又出来了。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你吗?”玛莉·圣雅各问。
“是我。”杰森说。
“别忘了,你一定要问到他的姓名和办公室的位置。还有,法语故意说得差一点,故意拼错音,这样他就知道你是美国人了。告诉他你不太会用巴黎的电话,然后完全按照我教你的流程应付。五分钟后,我会准时给你打电话。”
“计时开始。”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好吧……计时开始。祝你好运。”
“谢了。”杰森按下话筒挂钩,然后立刻放开,开始拨号。号码他已经背下来了。
“瓦罗银行,你好。”
“我有点事要麻烦你,”杰森说。玛莉教过他怎么开头,于是他就照那个意思继续往下说,“我最近把一笔相当大额的款项从瑞士转到了你们银行,用人工快递送达的,我想知道转账是不是已经完成了。”
“先生,这由我们外汇部门负责,我帮您转接。”
接着咔嚓一声,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外汇部。”
杰森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想直接跟贵行的高级主管谈,那时我再告知我的姓名。”
电话里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好的,先生。我帮您转接副总裁达马库尔先生的办公室。”
达马库尔先生的秘书就没那么亲切了。正如玛莉预料的,过滤高级主管的电话是其例行工作。于是,杰森就照着玛莉教他讲的话,和那个秘书说:“我要谈一笔苏黎世来的转账,从班霍夫大道的共同社区银行转过来的。金额很庞大。请帮我接达马库尔先生。我在赶时间。”
这种情况,秘书无权再耽搁更多的时间了。接着,首席副总裁很快就在线上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惑。
“您好。”
“请问是达马库尔先生吗?”杰森问。
“是的,我是安东尼·达马库尔,请问您是……?”
“太好了!我记得苏黎世那的人好像告诉过我您的姓名了,下次我会把名字记下来。”杰森说。他故意把法语的用词说得很累赘,还故意装出美国口音。
“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什么?先生,也许说英语您会觉得更方便?”
“当然好,”杰森说,然后开始用英语说,“这个该死的电话快把我逼疯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手表,剩下不到两分钟了,“我叫伯恩,杰森·伯恩。八天前我在苏黎世的共同社区银行转了一笔账,总共四百万法郎。他们保证这笔转账绝对保密……”
“先生,每一笔转账都必须保密。”
“那就好,太好了。我想知道,转账是不是已经完成了?”
“我必须向您说明,”那位银行主管又继续说,“基于保密需要,这类转账,我们不能在电话里和身份不明的人进行概括确认。”
玛莉的估计是对的。杰森越来越明白她设计的圈套是什么道理。
“这个我知道,不过,刚才我已经告诉你的秘书了,我时间很赶。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巴黎了,我必须赶快把事情做好。”
“那么,我建议您到本行来一趟。”
“这我知道,”杰森说。整个对话的过程就和玛莉预估的一模一样,令他暗自庆幸,“我只是想先通知你,这样一来,等我到了银行,东西就都准备好了。请问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二楼,先生。最里面中间的那扇门。门口有位接待人员。”
“所以说,处理这个案子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我当然很乐意为您服务,不过,本行任何一位主管……”
“先生,你听着,”他故意装出美国人那种粗暴的口吻,“这可是几百万法郎的大数目!”
“那就由我来为您服务好了,伯恩先生。”
“好,太好了,”杰森把手指放在话筒挂钩上,开始十五秒计时,“你听着,现在是两点三十五分……”他按了两下挂钩,中断通讯,但还不至于切断电话,“喂?喂?”
“先生,我还在线上。”
“该死的电话!你听着,我会……”他又把挂钩按下去,这次飞快地连续按了三下。“喂?喂?”
“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电话号码?”
“总机?总机?”
“伯恩先生,麻烦……”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四秒,三秒,两秒,“等一下我再给你打电话。”说完,他把挂钩按下去,切断了电话。三秒钟之后,电话铃声响了,他立刻接起来,“他姓达马库尔,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中间的那扇门。”
“我知道了。”玛莉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杰森又拨了一次银行号码,把铜板丢了进去。“我刚才和达马库尔先生打电话的时候,电话断线……”
“真不好意思,先生。”
“伯恩先生吗?”
“达马库尔先生?”
“是的,真的很抱歉,这么让您麻烦。您刚才好像在告诉我时间,是不是?”
“噢,没错。现在是两点三十分多一点。我三点之前就会到。”
“很期待和您见面,伯恩先生。”
这时候,杰森又把电话线打了个结,让话筒垂挂下来,然后走出电话亭,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直到一家商店门口的遮雨棚下。他向后转,站在那里等,眼睛盯着马路对面的银行。这时候,他忽然回想起苏黎世的另一家银行,回想起曾经响彻了班霍夫大道的警笛。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们就会知道玛莉的预估究竟是对还是错。假如她是正确的,那么,马德莱娜街就听不到警笛声了。
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戴着一顶宽边帽,遮住了半边脸。她站在银行右门边墙上的公共电话前,把电话挂断。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小粉盒,假装检查脸上的妆,用粉盒上的镜子对着左边的脸,然后又移到右边的脸。后来,她似乎满意了,于是把粉盒放了回去,扣上手提包,从一整排出纳员窗口前经过,朝二楼后面走进去。走到中央写字台时,她停下来,拿起一支绑着细链的圆珠笔,随手拿了张丢在大理石台面上的表格,任意填上几个数字。距离她不到三米处有个小小的黄铜框门,两边是一整排木头栏杆,长度和整个大厅一样宽。栏杆和铜框门后面有几张普通职员的办公桌,再后面是几张主任秘书的办公桌——总共有五张。再后面的墙上有五扇门,一一对应着每一张秘书办公桌。中间那扇门上刻着金色的字。玛莉仔细看了一下,上面写着:
外汇部
首席副总裁
安东尼·达马库尔
此刻,那边随时都会有动静——如果她的估计是正确的,就会有动静。如果她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她就必须知道安东尼·达马库尔究竟长什么样子,这样一来,杰森才有办法去找他。杰森会去找他,把事情办好,但不是在银行里。
果然有动静了。那边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一切还是井井有条。坐在达马库尔办公室门口的那位秘书忽然抓起记事本,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大约三十秒后,她又出来了,并立刻拿起电话。她按了三个按键——那是内线——然后看着手上的记事本说了几句话。
两分钟后,达马库尔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那位副总裁出现在门口,仿佛这位高级主管交代的事情出乎意料地被耽搁了。他出来关切一下,那样看起来有点迫不及待。一个中年男性,那张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却被费心打扮得能年轻一点。他那头稀疏的黑发有烫过的痕迹,并且刻意梳向中间,遮住头顶的微禿。他的眼袋略微浮肿,显示他有长年喝上等红酒的习惯。他眼神冷冷的,看起来咄咄逼人,也许他是个严格的主管,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充满警觉。他疾言厉色地问了秘书一句,她在椅子上震了一下,看得出来正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接着,达马库尔又走回办公室,门没关,仿佛一只在笼子里张牙舞爪的老虎,笼子门却没关上。又过了一分钟,那位秘书不断瞄向右边,仿佛在等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会出现。后来,她终于看到了,整个人松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如获大赦。
远远左边的墙上有一道电梯门,门板是两扇颜色深暗的木头。这时候,门上方的绿灯突然亮起来,显示有人在用电梯。过了一会儿了,电梯门开了,一个模样优雅的老人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黑色的小盒子,大小和他的手掌差不多。玛莉一直看着那个盒子,心中一丝得意,却又有几分恐惧。她的推断是对的。机密档案柜在戒备森严的库房里,那个黑色小盒子就是从里面拿出来的。管理库房的通常都会是备受尊崇、刚正不阿的人,任何东西都必须先经过他们的签署核准才能出去。眼前这个老人正穿过一整排的办公桌中,走向达马库尔的办公室。
那位秘书连忙站起来,向那位高级主管致敬,毕恭毕敬地把他引进达马库尔的办公室,然后立刻走出来,把门关上。
玛莉低头看看手表,看着快速转动的秒针。她必须再多找一点线索。要是她能走进那扇铜框门,走到那位秘书桌前面看个清楚,那么,她很快就会得到他想要的线索了。如果她预料中的事情真的会发生,那么,现在随时就会发生。在转眼之间。
她开始朝那扇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提包,朝那位正在打电话的接待员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她用嘴形向那个一脸茫然的接待员示意,表示她要找达马库尔,然后就伸手打开铜框门。门一开,她立刻快步走了进去,那样子看起来像是瓦罗银行的客户,态度坚定,却不太聪明。
“对不起,小姐,”那位接待员用手按住话筒,匆匆忙忙对她说了几句法语,“请问有什么事吗?”
玛莉又念了一次达马库尔这个名字。此刻她的态度亲切多了,看起来像是一个和主管有约却迟到的客户、不想再麻烦他们这些其他原本就很忙的员工了。“我找达马库尔先生。我好像已经迟到了,我直接去找他的秘书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沿着走道走向秘书的办公桌。
“对不起,小姐,”接待员突然大声喊出来,“我要先通知……”
然而,电动打字机的嗡嗡声和四周的窃窃私语已经把她的声音盖住了,玛莉正逐渐靠近那个继母脸的秘书。这时,秘书忽然抬起头来看她,表情和那个接待员一样,一脸茫然。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麻烦一下,我要找达马库尔先生。”
“很抱歉,小姐,他现在在开会。您有预约吗?”
“噢,有,当然有。”说着,玛莉又打开了她的手提包。
秘书看看桌上那张打字的行程表。“这个时间好像没有任何客户。”
“噢,老天!”这位瓦罗银行的糊涂客户忽然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是明天,不是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接着,她转身快步走回那扇门。她已经看到她想要的东西了:最后一条线索。达马库尔秘书桌上的电话机上有个按键是亮着的,这意味着达马库尔正在打外线电话,而且是直接打出去、没有通过秘书先拨的电话。杰森·伯恩的账户附带了一个特殊的秘密指令,而且,这个指令不能让账户持有人知道。
杰森躲在遮雨棚下看着手表。再过十一分钟就到三点了。玛莉等下就会回到银行门口的公共电话前。她是他的眼线。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谜底随时都会揭晓。其实,说不定她早就知道了。
他慢慢走到商店的橱窗左边,眼睛还是盯着银行门口。店里有个店员对他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猛然想到应该尽量避人耳目。他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根,然后又看看手表。三点差八分。
接着,他看见他们了。看见他了。三个穿着入时的男人沿着马德莱娜街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不过,他们眼睛直视着前方,没有看到他。他们在人群中穿梭,一路超越缓慢的行人,他们从路人旁边挤过去的时候,还会很有礼貌地说声抱歉,不太像巴黎人的作风。杰森把注意力集中在中间那个人身上。是他,那个叫约翰的人。
给约翰打个信号,叫他到屋子里处理一下。我们等会再回来接他们。他还记得,当初在施特普代街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曾说过这些话。约翰。他们把他从苏黎世派到这里。他见过杰森·伯恩。不过,这还有另一种含意。他们根本就没有他的照片。
那三个人已经走到银行门口。约翰和右边那个人走了进去,另一个留在门口。杰森往回走向电话亭。再过十分钟,他就给安东尼·达马库尔打最后一个电话。
他把手上的香烟丢在电话亭外,用脚踩熄,然后打开电话亭的门。
“你看!”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讲话。
杰森飞快地转身,紧张得屏住呼吸。那个人长着一张大众脸,满脸胡碴,伸手指着电话亭。杰森问:“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电话。电话坏了,电话线上打了一个结。”
“哦?谢谢你。我还是试试。多谢了。”
那个人耸耸肩,然后就走了。杰森走进电话亭,四分钟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那些硬币够打两个电话了。于是,他开始打第一个。
“瓦罗银行,你好。”
十秒钟后,达马库尔已经在线上了,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是你吗,伯恩先生?你不是说你正要到我的办公室来吗?”
“我的行程恐怕要改一下了。我明天一定会打电话给你。”这时候,隔着电话亭的玻璃,杰森看到一辆车飞快地转到路边,停在银行门口的马路对面。站在银行大门旁边的那个人朝开车的人点了个头。
“……您服务吗?”达马库尔正在问他。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问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我已经拿到您的账户资料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过来。”
我想也是,伯恩想。他们拟定的计谋可以派上用场了。“听我说,今天下午我必须赶到伦敦去。我要搭一班定点往返班机,不过,明天就会回来。把东西都留在你的办公室里,可以吗?”
“您是说要去伦敦吗,先生?”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你。现在我得赶快找辆出租车到奥利机场去。”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眼睛盯着银行大门。不到半分钟,约翰和他的伙伴们匆匆忙忙跑出来,和另外那个人说了几句,然后三个人就一起钻进等在一旁的车子里了。
那辆汽车原本是准备用来逃亡的,现在却还要先载那几个杀手去追捕猎物,赶到奥利机场。杰森暗自记下车牌号码,然后开始打第二个电话。如果银行里的公共电话没被人占用,玛莉不用等铃响就会立刻接起电话。果然是她。
“喂?”
“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很多。达马库尔就是你要找的人。”
12
他们在店里逛了一圈,穿梭徘徊在一座座展示柜中。不过,玛莉却一直在最前面那座宽宽的橱窗附近晃来晃去,眼睛一直盯着马德莱娜街对面那扇银行大门。
“我帮你挑了两条围巾。”杰森说。
“你真的不该买的,”玛莉说,“这里的东西贵得吓人。”
“已经快四点了,要是现在他还不出来,那大概要等到他下班了。”
“应该不会。如果他想去找什么人,他早就该出来了。但我们还不能确定。”
“听我的就对了。他那些同伙现在正在奥利机场,挨家挨户搜查每一班定点往返班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是否在飞机上,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用什么名字。”
“他们全靠那个苏黎世来的人指认你。”
“那他找的是个黑发又跛脚的人,不是我。走吧,我们去银行吧。你把达马库尔指给我看。”
“我们不能进去,”玛莉摇摇头说,“天花板的摄影机是广角镜,要是他们看过苏黎世的录像带,他们就认得出你。”
“我现在是金发,又戴着眼镜,他们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也许他们会认出我。我去过,那个接待员,或者是他的秘书,她认得出我。”
“你是说他们整天都在里面搞什么阴谋活动吗?不太可能吧?”
“有很多理由会让他们想到去看录像带的,”说到这里,玛莉忽然停住了。她抓住杰森的手臂,眼睛盯着橱窗外面的银行,“他在那里!穿大衣那个,天鹅绒的衣领,他就是达马库尔。”
“在拉衣袖的那个吗?”
“就是他。”
“我知道了。待会儿旅馆见。”
“小心一点。你要非常非常小心。”
“那两条围巾,别忘了付钱。围巾在后面的柜台。”
杰森从店里跑到遮雨棚外,阳光猛然照在他脸上,他不禁皱起眉头。路上车水马龙,他拼命想找个可以过马路的空挡,但车子实在太多了,他根本过不去。达马库尔到路口向右转,悠然自在地慢慢走着,那副模样看起来不太像是急着要去找人,反而更像是一只羽毛微皱、向人炫耀的孔雀。
杰森追到路口,趁着绿灯过了马路,跟在那位银行主管后面。达马库尔在一座书报摊前停下来,买了一份晚报。杰森在一家体育用品店门口等他,后来,达马库尔继续往前走,杰森立刻又跟了上去。
前面有家酒吧,窗户里一片漆黑,大门是实心木的,门上有粗粗的把手。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个男人喝酒的地方,不过就算带女人进来,别的男人也不会啰唆什么。想跟这位安东尼·达马库尔私下谈谈,这地方倒是非常理想。杰森加快脚步,走到那位银行主管旁,然后放慢脚步,开口跟他说话。他用那种怪怪的英国腔跟他讲法语,就是他刚才在电话里的那种腔调。
“您好,先生,我想您是达马库尔先生吧?我应该没认错吧,对不对?”
银行主管愣住了,停下脚步,那双冷冷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孔雀整个缩进了那件精致的手工大衣里。“你是伯恩?”他嗫嚅地说。
“你那些朋友现在一定是头昏脑涨了。如果你给的情报是假的,他们大概会跑遍整个奥利机场,一头雾水。弄不好你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他忽然瞪大双目,眼中满是惊恐的神色。
“我们进去吧,”说着,杰森一把抓住达马库尔的手臂,像铁钳一样夹得紧紧的,“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执行账户的附带指令。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抱歉。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提到那个账户了,你说不能在电话里和我确认,你说你不能和陌生人在电话里谈事情。可是二十分钟后,你说你什么都帮我准备好了。意思就是,你已经确认了,对不对?来吧,我们进去吧。”
从某个角度来看,那家酒吧几乎是苏黎世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翻版,只是规模小了许多。里面的雅座很隐秘,座位中间的隔板很高,灯光幽暗。但除了格局雷同之外,整个酒馆的气氛和苏黎世的那家还是有些不同。这家马德莱娜街的酒吧是道地的法国风味,这里触目可见的是装着红酒的玻璃瓶,而不是斗大的啤酒杯。杰森坚持要角落里的那个雅座,服务生只好妥协了。
“叫杯酒来吧,”杰森说,“你会需要喝一杯。”
“那是你自己说的,”那银行主管冷冷地说,“我要威士忌。”
酒很快就来了。在没来之前的短暂空档里,达马库尔紧张兮兮地从那件剪裁合身的大衣里掏出一包烟。杰森点了根火柴,把它凑近达马库尔的脸,凑得非常近。
“谢谢,”达马库尔喷了一口烟,把烟从嘴边拿开,然后拿起那一小杯威士忌,一口气喝掉了半杯,“你找错人了。该跟你谈的人不是我。”他说。
“那我该跟谁谈?”
“也许是我们银行的哪个老板吧。我也不清楚,不过肯定不是我。”
“你说说看。”
“事情他们早就安排好了。比起那些发行股票的大型银行,我们这种私人银行的做法有弹性得多了。”
“怎么说?”
“这么说吧,对某些特定客户和姊妹行的要求,我们的规定比较宽松。比起那些在证券交易所挂牌的大银行,我们的检查流程相对没那么复杂。”
“是共同社区银行要求你们这样做的吗?”
“需求……要求……没错。”
“瓦罗银行的老板是谁?”
“是谁?老板可多了,那是个国际大集团。老板至少有十到十二个,再加上他们的家人。”
“照你这么说,我就更应该跟你谈了,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总不能跑遍整个巴黎的大街小巷找你们的老板吧?那实在太蠢了。”
“我只是个主管,一个员工。”达马库尔又举起酒杯,把剩下的酒喝光,捺熄香烟,然后伸手又去拿另一根,还有火柴。
“你刚才说的安排是什么样的安排?”
“伯恩先生,你会让我丢了饭碗。”
“丢了饭碗总比丢了性命好。”杰森说。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说出这种话,他有些不安。
“我的级别没有你想的那么高。”
“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知会相信你的话,”伯恩说,隔着桌子上下打量着那位银行主管,“知道吗?达马库尔先生,你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某种特质,显示你就是某个类型的人。你的衣服、你的发型、你走路的样子。你走路的样子太趾高气扬了。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只知道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怎么可能当上瓦罗银行的副总裁呢?你是很会保护自己的人。除非你确定自己不会遭殃,否则你是不会动手去干龌龊事的。好了,老实说吧,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小角色,没你的事,懂了吗?”
达马库尔燃起一根火柴,把它移到香烟前,眼睛看着杰森。“用不着威胁我,伯恩先生。你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不花钱买点情报呢?”那位银行主管紧张地笑了一下,“其实,你刚好说对了,我确实不会只知道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我偶尔也提出疑问。巴黎可不是苏黎世。像我这种地位的人必须主动去找问题。”
杰森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转着手上的杯子。杯子里的冰块碰撞着玻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让达马库尔有点不自在。“开个合理的价钱吧,”他终于开口说,“我们可以谈。”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钱的多寡,必须由价值来决定。还是你来决定吧。全世界都一样,我们这些搞金融的人为客户提供建议,客户为了表达感激,通常都会奖励我们。我宁愿把你当成客户。”
“你当然希望我是你的客户,”杰森笑了一下,对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摇摇头,“换句话说,这不是贿赂,而是谢礼。这是一种奖励,为了感谢你的建议和服务。”
达马库尔耸耸肩,“我可以接受这种说法。当然,万一有人问我,我会照你的话回答。”
“好了,他们是怎么安排的?”
“那笔转账从苏黎世送过来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张机密卡片。”
“机密卡片?”杰森打断他。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共同社区银行,柯尼希走进阿普费尔办公室的时候,曾经提到过那样东西,“我听别人说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其实,这个术语已经过时了。这个字眼是十九世纪中期留下来的,当时的大钱庄汇款到国外时,都是通过这种东西联络的。最有名的就是罗斯柴尔德家族。”
“谢谢你的情报。言归正传,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分开密封的一些指示。当那个特定账户被征调的时候,有人就会打开那些指令,并根据指令去执行。”
“征调是什么意思?”
“提款或存款。”
“要是我直接到柜台,把存折交给出纳员,直接提款,那会怎么样?”
“电脑的交易执行系统里会出现两个星号,然后,柜台就会把你交给我处理。”
“反正我最后还是被交给你处理了。总机把电话转到了你的办公室。”
“那只是碰巧。外籍客户服务部还有另外两名高级主管,要是总机把你的电话转接给其中任何一个,只要他们一看到账户所附的机密卡片,你还是会被送到我这来。我是最高主管。”
“我懂了,”但杰森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懂。整个流程里还有个漏洞,必须把那个漏洞补起来,“等一下,当初你刚叫人把账户资料送到你办公室的时候,你根本就还没看到账户里有机密卡片。”
“我还需要看吗?”达马库尔突然打断杰森的话,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用点头脑吧,伯恩先生。把你想像成我,假如有人打电话来找你,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他‘要跟你谈几百万法郎的案子’。几百万。难道你不会急着把握这个机会?难道你不会想办法变通一下?”
看来,这位银行主管衣着光鲜亮丽,骨子里却卑鄙龌龊。杰森听到他这些话,一点都不惊讶。“好了,那些指示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一项指示是一个电话号码,当然,这个号码是查不到的。我必须打这个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你出现了。”
“你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吗?”
“我一直都认为这种东西必须记在脑子里。”
“我想也是。电话几号?”
“伯恩先生,我必须保护自己。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告诉你这个号码?我这个问题只是……那叫什么……是一种修辞。”
“也就是说你有答案了。我究竟是怎么拿到号码的,大概也不会有人问我吧。”
“在苏黎世。你给一个人出了很高的价钱。他不但严重违反共同社区银行的规定,而且还触犯了瑞士的法律。”
“我刚好知道一个这样的人,”杰森说。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柯尼希的脸,“他本来就已经犯法了。”
“共同社区银行的人会犯法?你开玩笑吗?”
“绝对不是玩笑。他叫作柯尼希。他的办公室在二楼。”
“我会记住的。”
“我想也是。好了,号码是多少?”达马库尔告诉了他。杰森把号码写在一张餐巾纸上。“我怎么知道这个号码是真是假?”
“你有一个最佳保证。忘了吗?你还没有付钱给我。”
“这种保证倒是很牢靠。”
“既然我们谈的这笔交易重在商品的价值,有一件事我必须先提醒你。我刚才给你的电话号码是第二个。第一个电话号码已经取消了。”
“这是怎么回事?”
达马库尔突然弯身凑近桌子。“转账资料送来的时候,另外附了一件机密卡片的复印件。那个复印件密封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签收人是我们银行很高级别的一位账户资料保管人。里面的卡片经过共同社区银行一位合伙人确认有效,并且还有瑞士的公证人会同确认。那项指示很简单,很清楚。只要杰森·伯恩的账户有任何异动,我们必须立刻打电话到美国,并且告知详细的情况……只不过,那张卡片被人改动过了,纽约的电话号码被删了,改成一个巴黎的电话号码,上面有签名确认。”
“纽约?”杰森突然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是纽约的电话?”
“那个电话号码前面本来就有区号,中间空了一格。区号并没有被删掉。212。既然我是外籍客户服务部的首席副总裁,我每天都会打那个地区的电话的。”
“卡片涂改得很草率。”
“大概吧。可能改得很仓促,或者就是涂改的人不了解它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没有公证人就不能删掉指示的内容。不过,想想看,纽约有多少电话号码?就算区号没删掉,风险也并不大。不管怎样,既然他们用复印件代替正本,我就有权力提出一点质疑。在银行做事的人最痛恨变更。”达马库尔用手指摆弄着玻璃杯。
“想再来一杯吗?”杰森问。
“不用了,谢谢。再喝下去会耽误我们谈事情。”
“是你自己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我只是忽然想到,伯恩先生,也许你该对那个奖励的金额先有个概念,这样我才说得下去。”
杰森打量着他的表情。“可能是五。”他说。
“五是什么意思?”
“五位数。”
“那我可以继续了。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女人?刚开始你是怎么说的?”
“照实说。我说我是瓦罗银行的副总裁,我接到苏黎世共同社区银行送来的指示,按照指示的内容打电话。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后来呢?”
“我跟她说有一个自称杰森·伯恩的人和我联络。她问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说几分钟前。她开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这时,我就告诉她我的疑虑。我告诉她,根据机密卡片上的指示,我应该打电话去纽约,而不是巴黎。想想也知道,她叫我不用操这个心,这项变更是经过签署授权的。她还威胁我,难道我希望她通知苏黎世,瓦罗银行的主管拒绝执行共同社区银行的指示?”
“等一下,”杰森突然打断他的话,“她是谁?”
“我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跟她说了这么久,而她竟然没有告诉你她是谁?难道你都没问?”
“这就是机密卡片的本质。如果她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名,那当然最好。如果她不肯,我也不需要问。”
“那你为什么急着去质疑她电话号码的事?”
“那是一种策略。我想打听一些情报。你转账的金额是四百万法郎,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所以说,像你这样的客户来头一定不小,而且说不定会牵涉到更多有权势的人物……你先假装找麻烦,然后配合,然后又找麻烦,最后再配合。这种策略可以套出很多情报。尤其是,如果对方表现出急躁的样子,那你就用得上这种策略了。我向你保证,她确实很急躁。”
“那你套到了什么情报?”
“他们认为你是个危险人物。”
“什么样的危险人物?”
“那很难说。不过,她确实用到了这个字眼。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我已经有理由可以问她,为什么不去找法国安全局。她的回答非常有意思。她说‘法国安全局对付不了他,国际刑警组织也一样。’”
“从她的话里,你听出什么了吗?”
“这是高度复杂的情况,什么样的可能都会有,最好暗中私下处理。谈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看你真的应该多补贴我一点,因为这件事风险很高,我必须很小心。在我看来,那两个到银行来找你的人好像也不是安全局应付得了的,同样,国际刑警组织也应付不了。”
“这个好商量,待会儿再说。所以,你对那个女人说,我正要去你的办公室,是不是?”
“我说你十五分钟之内就会到。她叫我稍候,先不要挂断,她马上就回来。显然她打了另一通电话。后来,她又回到线上,给了我最后一项指示。她要我想办法把你留在办公室,等她派人过来。她说,他会派人来找我的秘书,询问苏黎世的事情。当你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的秘书必须对她的人点个头或者比个手势,这样就可以确认就是你,不会搞错。后来你都知道了,那个人果然来了,而你却没有来。那个人带了一个伙伴等在出纳柜台那。再后来,你打电话告诉我,你正要去伦敦,所以我就跑到办公室外面去找那个人。我的秘书指着他,告诉我就是那个人。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们还要靠你的秘书来确认是不是我本人,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倒还好,不过,漫无节制我就受不了了。执行机密卡片的指示是一回事,最多就是打打电话,线上联络,不用面对面,可是,公然被牵扯进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是这样告诉那个女人的。”
“她怎么说?”
达马库尔清了清喉咙,“她明白地表示,她所代表的机构不会忘记我的配合。她说,光看机密卡片这种模式,我就应该明白他们是怎样级别的机构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对你毫无隐瞒……显然他们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去你们银行的那个人在苏黎世见过我。”
“照这么说,他的伙伴并不信任他的眼睛,并不相信他真的认得出你。”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伯恩先生,那只是我的观察。那个女人坚持要我的秘书指认你。你可想而知,这已经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我当然强烈拒绝再有任何牵涉,因为这已经违反机密卡片的本质了。她说他们没有你的照片。她显然是在说谎。”
“是吗?”
“当然是。任何一本护照都有照片。哪一个海关官员不能收买?哪一个是唬不过的?只要在监视操控中心花上十分钟,就可以拷贝到一张照片,这是很容易安排的。所以她在说谎。他们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
“看得出来。”
“至于你,”达马库尔继续说,“我看你的问题也不单纯。没错,你是真的应该多给我一点奖励。”
“什么样的问题?”
“你护照上的名字不是杰森·伯恩。伯恩先生,你究竟是谁?”
杰森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又转动了一下手上的杯子,“一个能够付你很多钱的人。”他说。
“这样就够了。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叫伯恩的客户。我必须很小心。”
“我想知道纽约的那个电话号码。你有办法帮我弄到吗?我可以给你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
“我也希望我弄得到,只可惜我不知道要怎么弄。”
“也许可以从机密卡片上下功夫。普通的显微镜就可以了。”
“伯恩先生,刚才我告诉你电话号码被删掉,我的意思并不是电话号码被涂掉。删掉的意思是指,电话号码被割掉了。”
“换句话说,苏黎世那边某人有那个电话号码。”
“也有可能已经销毁了。”
“最后一个问题,”杰森说。现在他已经急着想走了,“这个问题刚好和你有关。答得出这个问题,你才拿得到钱。”
“我当然会想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是什么?”
“如果我没有事先打电话给你、没有事先和你约好,而是直接到了瓦罗银行,那么,你还必须打电话通知他们吗?”
“是的。机密卡片的指令是一定要执行的。那是极有权势的高层下达的命令。如果没有执行,我会被解职。”
“那我们该怎么把我们的钱弄到手?”
达马库尔紧抿住嘴唇。“有一个办法。通信提领。把表格填好,用书信说明,委托有执照的律师事务所确认你的身份。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我就不能拒绝你提领。”
“可是,你还是一样必须打电话通知他们。”
“那只是技术问题,我可以掌控打电话的时间。比方说,如果有个律师和瓦罗银行业务往来密切,他打电话给我,要我把一笔国外转来的汇款开成几张现金支票,而且他已经确认过提领人就是账户持有人本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必须照办。他会告诉我,他正要把填好的表格寄出来,而且支票上‘不注明收款人’。近几年税率很高,这种逃漏税的方法并不罕见。他会派个信差趁银行最忙的时候把表格和信件送过来,而我的秘书,那位我多年来一直很信任很尊重的秘书,她会把表格拿进来给我副署会签,并让我签收信件。”
“当然,”杰森突然插嘴说,“连同其他的文件一起给你签名。”
“就是这样。那个时候,我就会打电话了。也许我会一边看着那个信差提着公文包走出银行,一边打电话。”
“你刚好认识巴黎哪家律师事务所,不知道会不会那么凑巧。你认识吗?或是某一位律师?”
“老实说,我刚好想到一个人。”
“他的收费是多少?”
“一万法郎。”
“那可不便宜。”
“其实很便宜。他当过法官,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士。”
“那你的收费呢?我们可以具体谈谈了。”
“我说过,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本来应该由你来决定。既然你刚才提到五位数,那我们就从这里继续吧。既然是五位数,那就用五这个数字好了。五万法郎。”
“实在太离谱了!”
“伯恩先生,你从前做的事也很离谱。”
“机密卡片,”玛莉说。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窗外是蒙巴纳斯美轮美奂的高楼大厦,反射着耀眼的午后阳光,“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机制。”
“你听了会吓一跳,我知道那个机密卡片从哪来,”杰森拿起梳妆台上的酒瓶,倒了杯酒,拿到床边坐下来,看着玛莉,“你想听吗?”
“我根本不需要听你说,”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我很清楚那个机密卡片是哪来的,也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总之,我实在很震惊。”
“为什么?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没错,结果不出我所料,但那种运作方式却是我没想到的。机密卡片是一种古老的违法行为。整个欧洲几乎都禁止私人银行使用这种东西,而美国、加拿大和英国法律也明文规定禁止使用。”
杰森忽然想起达马库尔的话,于是就照样给玛莉重复了一次。“‘那是很有权势的高层下达的命令’,他是这么说的。”
“他说的没错,”玛莉转头看着他,“你还不懂吗?我知道你的账户被别人做了记号。我猜有人被收买,通风报信。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搞银行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圣人。只不过这次有点不同。苏黎世设立的那个账户,从一开始就被附加了机密卡片作为动用账户的附带条件。你自己可能也知道。”
“踏脚石七一。”杰森说。
“没错。银行的老板必须配合踏脚石公司的行动。由于你可以自由动用账户,你很可能知道银行的做法。”
“可是,有人被收买了。柯尼希。他掉换了电话号码。”
“我向你担保,他一定拿了不少钱。根据瑞士的法律,他可能得坐上十年的牢。”
“十年?那个罪真重。”
“瑞士的法律本来就很严苛。他一定拿了不少钱,才肯干这种事。”
“卡洛斯,”杰森说,“卡洛斯……为什么?我跟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一直反复念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一种……我也说不上来。什么都没有。”
“不过你好像还是想到了什么,不是吗?”玛莉身体往前坐,“究竟是什么,杰森?你想到了什么?”
“我没在想……我不知道。”
“那你是感觉到什么了,有某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恐惧吧……愤怒,焦虑。我不知道!”
“专心一点!”
“去你的!你以为我不专心吗?你以为我没有吗?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杰森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对自己突然大发脾气而不安,“对不起。”
“没关系。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你这些感觉是种暗示,一种你必须追查的线索——我们必须一起追查。你那位黑港岛上的医生朋友说得对,你的脑海里会自然而然浮现某些东西,然后你就联想到其他的事情。你以前对我说过,你看到过一包纸板火柴,一个人的脸,或是车站外观。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看到了……好了,现在你想到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你已经逃避了将近一个星期。过去那五个多月里发生了哪些事情,你都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卡洛斯。你应该告诉我的,可是你却没有。那个名字对你确实具有某种意义,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那个名字正在唤醒你的记忆,你失去的记忆快要浮出来了。”
“我知道。”杰森又喝了一口酒。
“亲爱的,圣·日尔曼那边有家很有名的书店,书店的老板有种怪癖,专门收藏杂志。有一整层楼专门用来存放过期杂志,有成千上万本。他甚至根据主题分类,像图书馆一样编目。我想去他那边看看目录,能不能找到卡洛斯的资料。你想一起去吗?”
杰森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那不是伤口的痛,而是恐惧。她看得到他的恐惧,心里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恐惧,却不懂是怎么回事。“索邦大学的图书馆里有些旧报纸,”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其中有份报纸,我看了以后,仔细想了一下,让我兴奋得好像飞到了天堂。”
“你发现了一个漏洞。那太重要了。”
“但我们现在并不是要去找漏洞,对不对?”
“没错。我们要去找真相。亲爱的,别怕。我一点都不怕。”
杰森站起来,“好吧。我会安排时间去圣·日尔曼的。对了,你去打电话给大使馆那个人吧。”杰森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餐巾纸。先前在马德莱娜街的银行门口,那几个追杀他的人开着一辆车赶去机场。后来他把那辆车的车牌号码也写在那张餐巾纸上,“这个电话号码是达马库尔给我的,上面还有那辆车的车牌号码。看看你能查到什么东西。”
“好的,”玛莉接过那张餐巾纸,走到电话边。电话旁有本小小的活页笔记本。她拿起笔记本翻了几页,“在这里。那个人的名字叫丹尼斯·科伯里尔。彼得说他今天中午之前会给他打电话,巴黎时间。他说那个人绝对靠得住,消息很灵通。大使馆的专员都这样。”
“彼得认识他,对不对?他可不是平常那些不相干的人。”
“他们是多伦多大学的同学。我可以在这里给他打电话吗?”
“没问题。但不要告诉他你在哪里。”
“我会把我对彼得说的话同样再跟他说一遍,”说着,玛莉拿起话筒,“我会告诉他,我要换到另一家饭店,不过还不确定是哪一家。”她先接通外线,然后拨了加拿大使馆的电话号码。大使馆在蒙田大道。差不多十五秒后,那位大使馆专员丹尼斯·科伯里尔接起了电话。他们开始聊了起来。
玛莉一张口就开门见山谈到了正题,“我猜彼得已经告诉你了,我需要你帮个忙。”
“还不止这样,”科伯里尔回答说,“他还告诉我,你在苏黎世。我实在没把握是否真的听懂了他的话,不过,我大概明白了。看起来,这阵子全球整体经济活动暗潮汹涌,大家都尔虞我诈的。”
“确实不太寻常。麻烦的是没人愿意承认谁在对付谁。我的问题就在这里。”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我这里有个车牌号码和一个电话号码,都是巴黎的。那个电话号码没有登记,而我又不太方便打。”
“把那两个号码给我。”于是她就把那两个号码念给他听。“从海到海,”科伯里尔忽然念出加拿大的国家格言,“我们有几位特殊职务的朋友,经常交换情报,通常是禁毒方面的,不过,范围是可以调整的。对了,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中饭?我会尽量想办法查到你要的资料,然后带给你。”
“我也很期待和你一起吃个饭,可是明天不太方便。明天我会去找个老朋友。下次吧。”
“彼得说,如果我不坚持请你吃饭的话,我就是个白痴。他说你是位非常迷人的女士。”
“他真是个好人,你也是。明天下午我会打电话给你。”
“好的。我会尽快去查你要的资料。”
“那就明天再聊了,谢谢你。”玛莉挂断电话,低头看看手表,“再过三个小时我就该给彼得打电话了,记得要提醒我。”
“你真的认为他那么快就能查到结果?”
“他已经在查了!昨天晚上他就打电话去华盛顿了。就像科伯里尔刚说的,我们经常交换情报。我跟他打听东,他跟我打听西,我给他一个我们的人名,他也给我一个他们的人名。”
“听起来似乎有点像在出卖自己人。”
“正好相反。我们处理的是钱的问题,不是导弹。非法资金在全球到处流窜,在法律边缘游走,影响到多数人的整体利益。如果不靠这样交换情报,阿拉伯国家弄不好就会买下诺斯罗普·格鲁门公司,到时候,那就会变成导弹问题了……等到导弹发射升空,一切就太晚了。”
“好吧,撤销我的反对。”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达马库尔推荐的那位法官,研究一下要领多少钱出来。”
“全部。”
“全部?”
“没错。如果你是踏脚石公司的老板,当你发现公司的账户里少了四百万瑞士法郎,你会怎么做?”
“我懂了!”
“达马库尔建议我用连号现金支票,支票上不注明收款人。”
“这是他说的?支票?”
“对。有什么不对劲吗?”
“当然不对劲。这些支票号码会列在一份伪造名单的磁带上,被送到世界各地的银行。你必须拿这些支票到银行去兑现,而银行会止付。”
“那他就是大赢家了,对吧?他两边通吃。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的话只有一半可以采纳,就是不注明收款人那一半。不过,我们不能拿支票,要拿债券。各种不同面额的不记名债券。那种东西要转手就容易得多了。”
“你刚才提供的专业意见已经为你赚到一顿晚餐了。”说着,杰森伸出手轻摸她的脸。
“我只想保护属于我的东西,伯恩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我们先去吃晚饭,然后再给彼得打电话……最后去圣·日尔曼的书店。”
“圣·日尔曼的书店。”杰森重复了一次她的话,突然胸口又感到一阵刺痛。到底怎么回事?他究竟在怕什么?
他们在拉斯帕依大道的餐厅吃了晚饭,从餐厅出来,走到沃吉亚街的电信中心。中心四周的墙边有一整排玻璃电话亭,大厅中央还有个巨大的环形柜台,柜台里的服务人员正忙着填写纸片,安排顾客使用电话亭的编号和顺序。
“今天用电话的人不多,小姐,”那个服务人员对玛莉说,“再过几分钟应该就可以打了。十二号。麻烦您。”
“谢谢你,十二号电话亭吗?”
“是的,小姐。就在那边。”
杰森搀着她的手臂,带她穿越拥挤的大厅,走到电话亭边。“我知道大家为什么都会到这里来打电话了,”他说,“在这里打快多了,不像在饭店里要等那么久,至少能快十倍。”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他们才刚走到电话亭,正准备点烟,就听到电话亭里响起两声短暂的铃声。玛莉打开门走进去,手上拿着活页笔记本和铅笔。她拿起话筒。
大约一分钟后,杰森看到玛莉的模样时吓了一大跳。她瞪大眼睛看着墙壁,整张脸忽然血色全失,一片惨白。她开始对着电话大喊,手提包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翻了出来,在电话亭里撒了满地。笔记本掉到台架上,而她的手抓得太用力,把铅笔都折断了。他冲进去时,她整个人已经快瘫软在地了。
“丽莎,我是玛莉·圣雅各,我在巴黎。彼得在等我的电话。”
“玛莉?噢,老天……”秘书越说越小声,玛莉听见电话里有一大堆人讲话,而且还很激动。不过,话筒好像被手遮住了,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接着,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话筒似乎被另外一个人拿了过去。
“玛莉,我是艾伦,”说话的人是她所在部门的第一主任助理,“我们都在彼得的办公室里。”
“艾伦,出了什么事?我赶时间,帮个忙,我可以和彼得说话吗?”
有好一会儿,电话里忽然没了声音,“我不想让你受到太大打击,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玛莉,彼得死了。”
“他……你说什么?”
“几分钟前警察打来电话。他们正赶过来。”
“警察?出了什么事?噢,天哪!他死了?怎么回事?”
“我们还在拼凑一些线索,想办法弄清楚。我们在清查他的电话记录,可是不能碰他桌上的任何东西。”
“他的办公桌……?”
“笔记、备忘录,或是这一类的东西。”
“艾伦!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就是这样,我们还不知道。他没说他正在做什么。我们只知道今天早上他接到两个美国打来的电话,一个是华盛顿,另一个是纽约。大约中午的时候,他和丽莎说他要去机场见个人,那个人正在飞机上。他没说是谁……大约一个小时前,警察在一个货运通道发现了他。太可怕了,他被人枪杀了。射中喉咙……玛莉?玛莉?”
那个眼窝深陷、满脸白胡碴的老人一跛一跛地走进告解室。他猛眨眼睛,努力想让自己看清楚。隔着并不太透光的布帘,他模模糊糊看到那个穿着僧袍、戴着兜帽的黑影。这个联络人已经八十多岁,视力也快不行了。但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这才是最重要的。
“主的天使。”他说。
“主的天使,我的孩子,”戴着兜帽的黑影低声说,“日子过得还好吗?”
“倒是过得还可以。”
“那就好……苏黎世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找到吉桑河边的那个人了。他受伤了,他们透过一个和道上很熟的医生找到他的。他们严刑拷问,他才招了供。他说他想强暴那个女人,结果肯恩跑回来救她。就是肯恩把他打伤的。”
“所以说,那是肯恩和那个女人安排好的陷阱。”
“吉桑河那个人并不这么认为。有两个人在洛文大道发现她,把她带上车。其中一个就是他。”
“他是个笨蛋。就是他杀了那个守夜员吗?”
“他承认是他干的,但他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说是为了脱身,才不得不杀了他。”
“其实他不需要辩解,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他的枪还在吗?”
“在你的手下那。”
“很好。我们有个人在苏黎世警方当厅长。一定要把那把枪交给他。肯恩行踪飘忽,很难抓到,不过对付那个女人就没那么难了。她在渥太华有同事,她一定会和他们联络的。只要逮住她,肯恩就跑不掉了。你准备好铅笔了吗?”
“准备好了,卡洛斯。”
13
密闭的玻璃电话亭空间十分狭小,窄窄的墙板上架着小板凳。杰森搂住玛莉,动作轻柔地把她扶坐在板凳上。她浑身发抖,呼吸哽咽,喘不过气,眼神呆滞。后来,她抬头看着他,眼神不再那么涣散了。
“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彼得!老天,我闯了什么祸?”
“不是你的错!如果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能怪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杰森,我好怕。他人远在半个地球外……可是,他们竟然杀了他!”
“你认为是踏脚石公司吗?”
“还会有谁?他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华盛顿……一个是纽约。他到机场去见一个人,结果却被杀了。”
“他是怎么死的?”
“噢,我的天……”玛莉的眼中噙满泪水,“他被枪杀的。打在喉咙上。”她嗫嚅地说着。
杰森突然感到一阵闷痛,不知是哪里,但就是痛,让他喘不过气来。“卡洛斯。”他不自觉地说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
“什么?”玛莉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卡洛斯,”他很小声地又说了一次,“一枪打中喉咙。卡洛斯。”
“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扶住她的手臂,“我们出去吧。你还好吗?你还能走路吗?”
她点点头,闭了下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可以。”
“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我们两个人都需要喝一杯了。然后我们就去找。”
“找什么?”
“圣·日尔曼那家书店。”
他们在目录里卡洛斯的那个条目下找到三本旧杂志。一本是四年前的国际版《时代周刊》,另外两本是巴黎的《环球》。他们并没有在店里看杂志,而是把三本都买了下来,坐出租车回蒙巴纳斯的饭店。进了饭店之后,他们开始读那些杂志。玛莉坐在床上,杰森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过了几分钟,玛莉忽然开口了。
“这里有。”她说话时,声音和脸上的表情都流露着恐惧。
“念给我听听。”
“‘据说卡洛斯和他那一小群战士喜欢一种非常残暴的惩罚手法。他们开枪射击被害人的喉咙,通常,这会导致被害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这种刑罚通常专门对付泄密者和违反忠诚信条的叛徒,或是那些不愿吐露情报的人。’……”念到这里,玛莉停下来,再也念不下去了。她往后一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不愿说,所以他们就杀了他。噢,老天……”
“他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呢?”杰森说。
“可是你知道!”玛莉忽然又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知道他们会开枪打别人的喉咙!你刚才说过!”
“我是说过。我知道。可是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样。”
“你怎么会知道?”
“但愿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可以帮我倒杯酒吗?”
“当然,”杰森站起来,走到梳妆台边。他倒了两小杯威士忌,回头看看她,“你要他们送点冰块上来吗?埃尔韦已经值班了,他很快就会送上来。”
“不用了。我恐怕等不及了,”她把杂志摔到床上,转身看着他。似乎还带着一点疑虑,“我快要发疯了!”
“我也差不多了。”
“我很愿意相信你,而且我真的相信你。可是我……我……”
“可是你心里还是有点怀疑,”杰森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就像我怀疑自己一样,”他把酒杯递给她,“你叫我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不是卡洛斯的手下?我是不是泄密者?或者,是不是叛徒?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知道执行死刑的方法?”
“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也常常对自己说这句话,‘别再胡思乱想了!’别再想了。有时候,我会试着回想,但顺着那个思绪回想到某个程度后就只能停下来。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想得太深。找出一个漏洞就会引出十个问题,而十个问题都和那个漏洞有着密切的关联。那种感觉就像喝到烂醉,睡了一大觉醒来之后,却搞不清楚跟谁打过架,跟谁睡在一起,或是……真该死……杀了什么人一样。”
“不会的!……”玛莉费力地挤出声音,“你就是你,不要让那个你离开我。”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让那个我离开自己,”杰森走回椅子边坐下,转头看着窗外,“刚才你从这杂志里看到……看到一种执行死刑的方法。而我看到的是别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就好像我认识霍华德·利兰一样。我甚至不需要看杂志就已经知道了。”
“你看到什么?”
杰森伸出手把那本四年前的《时代周刊》拿起来。杂志正好翻在那一页。上面有张素描,画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线条粗略,画得也并不明确,仿佛是根据别人模糊的描述画下来的。他拿起那本杂志,要递给她。
“你看看,”他说,“这标题下面,从左边开始。标题叫‘传奇人物,还是杀人狂魔’。你看完之后,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游戏?”
“对。这篇文章我只看了最前的两段。这点你一定要相信。”
“好吧。”玛莉看着他,一脸茫然。她把杂志放平,就着灯光开始读。
传奇人物,还是杀人狂魔
过去十多年来,“卡洛斯”这个名字在全球各大城市的黑街陋巷里暗中流传。这些截然不同的城市风貌各异,例如巴黎、德黑兰、贝鲁特、伦敦、开罗,还有阿姆斯特丹等等。有人说他是“绝对的恐怖分子”,因为,以他为名所展开的各种暗杀谋害行动,纯粹只是为杀人而杀人,没有明确的政治信念。然而,有确切的证据显示,他为某些极端分子外围组织执行暗杀行动,并收取报酬,例如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和巴德尔·迈因霍夫帮。他一方面为这两个组织训练杀手,一方面却又从他们身上榨取暴利。他对这些恐怖组织的成员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而这些组织本身也存在着内部矛盾,正因为这两个因素,“卡洛斯”这个名字开始慢慢浮上水面。怀恨在心的恐怖分子背叛组织投向他的阵营,提供情报。
他的辉煌成就创造出无数的传奇故事,而这些故事营造出一幅图像。他的世界充斥着暴力和阴谋,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有尔虞我诈的阴谋,豪华名车疾速奔驰,身边美女川流不息。诸多事实交织出一个繁复多面的形象,他既像老谋深算的经济学大师亚当·斯密,也像伊安·弗莱明笔下的詹姆斯·邦德。即使到头来“卡洛斯”终究还是一个凡人,但是把所有的事实归纳起来,他根本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可怕人物。浪漫的传奇人物化身为噬血的杀人狂魔,他对职业杀手的行业生态了如指掌,熟知他们的行情、成本、分布地点和派系关系,并且应用对市场分析的精湛知识为全球各地的暗杀行动穿针引线。这是个高度复杂的行业,而“卡洛斯”正是这一行业的精算大师。
要描述这个人,必须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开始,而这个名字就像他所从事的行业一样怪异。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据说他住在委内瑞拉,父亲是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律师,长期资助共产党组织,但并不是党内的重要人士。父亲帮他取伊里奇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苏联建国领袖——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这个小男孩从小被父亲送到俄国念书,他的主要的教育都是在俄国完成的,包括在诺夫哥罗德的苏联军事基地接受间谍训练。在他人生历程的整体描述中,那段时期就像一团谜,充斥着各种传言和臆测。据说,克里姆林宫有一两个委员会专门长期观察外国学生,判断有没有机会加以吸收,以便日后进行渗透工作。他们长期观察伊里奇·桑切斯之后,决定彻底放弃这个年轻人。他们发现,他是个偏执狂,深信精准的暗杀行动和炸弹攻击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惟一答案。委员会建议把这个年轻人送回委内瑞拉,并且断绝苏维埃政府和他们家族的一切关系。桑切斯遭到莫斯科当局的排斥,却又对西方社会深恶痛绝,于是,他开始动手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至高无上的领导人。他成为一个超越政治领域的杀手,他可以和形形色色的政治组织、思想团体合作,执行暗杀任务。对他而言,还有比这更适合他的角色吗?
到这个阶段,他的整体面貌已经逐渐拼凑成形了。他精通各种语言,除了母语西班牙语之外,还有俄语、法语和英语。对桑切斯来说,他在苏联所受的训练就像一座跳板,使得他的杀人技艺更加炉火纯青。被莫斯科当局驱逐出境后,他曾专心进行了好几个月的研究,据说,督导他做研究的,就是古巴社会主义革命领袖,人称“红色罗宾汉”的切·格瓦拉。他精通科学,擅长操作各种类型的武器和炸药。他可以蒙着眼睛拆解组合全世界各种厂牌类型的枪。任何一种炸药只要拿来闻一闻摸一摸,他就能分析出炸药的成分,并想出十几种引爆的方法。他已经蓄势待发。他选择巴黎作为指挥中心,并且放出消息,昭告全世界,在巴黎,有个人可以承接别人不敢碰的各种暗杀任务。
然而,他的生平依然是一团谜,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出生日期资料,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执行了多少暗杀行动。“卡洛斯”究竟几岁呢?有多少谋杀案件和他有关?尽管其他人宣称为某些案件负责,但那些至今还是个谜。加拉加斯当地的记者在全国各地进行地毯式搜索,却始终找不到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出生证明。委内瑞拉全国有十几万人姓桑切斯,有好几百人叫拉米雷斯·桑切斯,然而却找不到半个人名叫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难道伊里奇这名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吗?或者,那些出生资料早就被他湮灭,再度证明了“卡洛斯”心思细密滴水不漏?据一般推测,这位杀手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只不过,没有人能够确定。
达拉斯的圆丘草坪
但有件事毫无争议。这位杀手从最初的几次暗杀任务中获得了为数可观的利润,并用这些钱建构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效率之高,就连通用汽车公司的营运分析师都艳羡不已。它把资本主义的效率发挥到极致,成员的恐惧心理创造出等量的忠诚,而报酬的高低也和任务执行的成果成正比。背叛会导致立即的后果——死亡。但另一方面,成功执行任务也会得到立即的回报——丰厚的奖金和数额庞大的津贴。整个组织的各个层面似乎都有一批精挑细选的主管。但这个有充分根据的传闻会让人立刻联想到一个问题:最开始的资金是哪来的?哪些人是他最初的牺牲品?
最常引发众人揣测的是十三年前发生在美国达拉斯的一个案子。长久以来,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引发了无数争议。当时,距离车队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片圆丘状的草坪,草坪后面冒出了一阵烟。然而,针对这一点,始终没人能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有一台摄影机拍到了那阵烟,有两辆警用摩托车上的无线电接收到奇怪的声音,然而,现场并没有发现弹壳或是脚印。当时,圆丘草坪所有相关的情报都被认定和本案毫无关联,所以联邦调查局在达拉斯调查时,都剔除了这些情报,并没有把它们纳入华伦委员会的调查报告。这些情报提供自一个旁观的路人,名叫K.M.赖特,住在北达拉斯。他在接受审讯时,提出了以下的证词:
“才怪,当时惟一一个站在附近的兔崽子是‘破麻布比利’,而且那个老家伙距离那地方至少有好几百米远。”
他提到的“比利”是个上了年纪的流浪汉,经常在观光客常去的地方闲晃。而“破麻布”的意思是,他喜欢用破破烂烂的麻布把自己的鞋子包起来,以博取游客的同情。根据本刊记者的追踪,赖特的证词从未向社会大众公开。
然而,六个星期前,有位黎巴嫩恐怖分子遭到逮捕。特拉维夫当局对他进行严密审讯时,突破了他的心防。他辩称自己事先被剔除了,并没有参与这项行动,而且,他宣称自己手中握有关于杀手“卡洛斯”的珍贵情报。以色列情报局把审讯的相关资料呈递给了华盛顿当局。本刊派驻华府记者已经取得了该资料的摘要内容。
证词:“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卡洛斯本人在达拉斯。他冒充古巴人,设计奥斯华德,让他成为代罪羔羊。而他是后援人员。整个暗杀行动就是他策划的。”
询问:“你有什么证据?”
证词:“我亲耳听见他说的。当时他的位置就在那个大石块后面的圆丘草坪上,他的步枪上加装了一个接弹壳的网子。”
询问:“我们并没有接到这样的报告,为什么没有人看到他?”
证词:“有人可能看到了他,只不过没人察觉出什么异样。他打扮得像个老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并且用帆布把鞋子包起来,以免留下脚印。”
一名恐怖分子所提供的情报显然不能作为证据,不过,我们也不能永远忽视这样的情报。最重要的是,这些情报牵涉到一名头号杀手,一名全球知名的阴谋分子。在国家陷入危机的重大时刻,这些证词铁一般地证明了杀手介入了这次行动。然而,这些不为人知的证词从未向社会大众公开,也没有被深入调查。我们必须严正地面对这个问题。达拉斯的悲剧牵涉到许多人,那些人后来都死了。“破麻布比利”的命运也和那些人一样。几天后,比利被人发现过量吸毒死亡。众所周知,这个老人长期酗酒,而且喝的都是廉价的劣酒,但从来没人听说过他吸毒。他根本就买不起毒品。
“卡洛斯”是否就是圆丘草坪上的那个神秘杀手?多么轰轰烈烈的杀手生涯起点啊!如果达拉斯的行动真是他一手策划的,那么,究竟有几百万美金流入了他的口袋?这些钱当然足以让他建立起一个庞大的体系,吸收无数情报贩子和杀手,仿佛一个庞大的企业体系一样。
这个传奇人物已不再只是传说,而是个活生生的存在。卡洛斯的血肉之躯,是一个由无数人的鲜血塑造出来的杀人狂魔。
玛莉把杂志放下,“你说要玩什么游戏?”
“你看完了吗?”杰森本来看着窗外,这时候转过头,看着她。
“看完了。”
“我猜,关于这个事件,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一大堆理论、推测,甚至还有人画等号。”
“画等号?”
“如果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在另一个地方造成影响,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某种关系。”
“你的意思是有关联。”玛莉说。
“也可以说是关联。那些事情都有关联的,不是吗?”
“在某个程度上可以这么说。不过,那篇报道根本谈不上正式报告,有很多地方纯属臆测、传言,还有二手情报。”
“不过也有事实证据。”
“那是资料。”
“好吧,你要说那是资料也可以。”
“你要玩什么游戏?”玛莉又问了一次。
“这个游戏的名称很简单,叫作‘追捕’。”
“要追捕谁呢?”
“我,”杰森坐着,身体往前倾,“我要你问我一些问题。从那篇报道里面随便找,找任何东西来问我。一句话、一个城市、一个传言,或者片段的……资料。什么都可以。你听听我的答案对不对。我的直觉反应。”
“亲爱的,那样并不能证明……”
“你就问吧!”杰森的口气很坚定。
“好吧,”玛莉拿起那本《时代周刊》杂志,“贝鲁特。”她说。
“大使馆,”他回答,“里面有个专员是中情局联络站的主管。他在街上遭到枪杀。三十万美金。”
玛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一段我还记得。”
“我没有看到!”杰森打断她的话,“继续问。”
她回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头看杂志,“巴德尔·迈因霍夫帮。”
“斯图加特,雷根斯堡,慕尼黑,两件谋杀,一件绑架。巴德尔委托。费用从……”杰森突然停下来,然后很惊讶地低声说,“美国来的。底特律……华盛顿,特拉华。”
“杰森,什么是……”
“拜托,继续问。”
“一个名字,桑切斯。”
“全名是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他回答说,“他就是……卡洛斯。”
“他为什么叫伊里奇?”
杰森顿了一下,眼睛茫然地转了几下,“我不知道。”
“那是一个俄国名字,不是西班牙名字。他妈妈是俄国人吗?”
“不是……是。是他妈妈。一定是她妈妈……我猜的。我不太确定。”
“诺夫哥罗德。”
“间谍训练军事基地。通讯。密码。频率转换。桑切斯是个中高手。”
“杰森,那些东西一定是你在杂志里看到的。”
“我根本就没有看!帮个忙,继续问。”
玛莉又跳回到文章的最前面,“德黑兰。”
“八件暗杀。分别委托——霍梅尼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费用,两百万。来源:西南苏维埃部门。”
“巴黎。”玛莉立刻接下去说。
“所有的合约都通过巴黎处理。”
“什么合约?”
“合约……杀人。”
“谁要杀人?谁的合约?”
“桑切斯的……卡洛斯。”
“卡洛斯?那么那些合约就是卡洛斯的,要杀人的是他。和你没有关系。”
“那是卡洛斯的合约,”杰森说,仿佛有点精神恍惚,“和我……没有关系。”他重复着玛莉的话,仿佛在自言自语。
“杰森,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不对!不是这样!”杰森突然大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站在那瞪着她,“我们的合约。”他很小声地又补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我的本能反应!自然反应!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到巴黎来!”他飞快地转身走到窗边,猛然抓住窗框。“这就是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他继续说,“别忘了,我们不是在找漏洞,我们是在找真相。也许我们已经找到真相了,也许这个游戏已经让真相显示出来了。”
“这种测试不算数!这只是一种严格的随机回想测试。《时代周刊》这样的杂志会刊登文章,一定是从全世界半数以上的报纸汇整起来的。这些东西你很可能在别的报纸上看过。”
“事实证据在于这些东西我都记住了。”
“但你并没有完全记得。比如说,你就不知道伊里奇这个名字从哪来。你不知道卡洛斯的爸爸是委内瑞拉的律师,信仰共产主义。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信息。此外,你完全没有提到古巴人。要是你提到的话,那就会牵扯到这篇报道里最令人震惊的臆测,可是你半个字也没提到!”
“你在说什么?”
“达拉斯,”她说,“一九六三年十一月。”
“肯尼迪。”杰森回答。
“就这样吗?肯尼迪?”
“肯尼迪就是那个时候被杀的。”杰森慢慢站起来。
“没错,可那不是我想问你的。”
“我知道,”杰森说,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平平淡淡,仿佛他是在真空的空间里说话,“一座圆丘草坪……破麻布比利。”
“你一定看过这篇文章!”
“我没有。”
“那你从前一定听别人说过,或是以前看过!”
“有可能,但重点不在那里,不是吗?”
“别再胡思乱想了,杰森!”
“又是这句话。真希望我有办法。”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你就是卡洛斯吗?”
“老天,当然不是。卡洛斯想杀我,而且我不会说俄语,这个我很清楚。”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我一开始告诉你的,这个游戏。这个游戏叫做‘追捕手下’。”
“手下?”
“没错。一个背叛卡洛斯的手下。这是惟一的解释。这也是惟一的原因,为什么我知道那些事情,而且,我牵涉到所有的那些事情。”
“你为什么说背叛?”
“因为他真的想杀我。他非杀我不可,因为他认为我知道太多他的事情了。”
玛莉本来一直盘坐在床上,这时候她忽然把腿移到床边,踩在地板上,两手撑在身旁,“你说的是背叛的后果,那么,原因呢?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就真的做过那些事,你会变成……变成……”她忽然停下来。
“我已经想得很彻底了,也许现在要为自己找个正当的理由已经有点晚了。”杰森说。他看着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她似乎已经明白这篇报道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我可以替自己找出很多理由,只不过都是些陈腔滥调。比如说,一群强盗窝里反……或者,一群杀手……”
“这些都讲不通!”玛莉哭喊着,“根本没有半点证据!”
“有一箩筐的证据,你应该心里有数。我很可能收了目标对象的钱,临阵倒戈,要不然就是从买家所付的酬劳里偷了一大笔钱。这两种可能性都足以解释苏黎世的那个账户。”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着床头的墙壁。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只是心中无限感慨。“这也足以解释我为什么知道霍华德·利兰,知道马赛、贝鲁特、斯图加特……慕尼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所遗忘的一切事实证据已经快要浮现出来了。其中有一件最重要的,为什么我一直避免提到他的名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和你提过他?因为我害怕。因为我怕他。”
他们陷入了一阵冗长的沉默。除了恐惧,还有更多的含意。玛莉点点头。“我知道你相信这种推论,”她说,“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希望那是真的。可是,我并不觉得是这样。你宁愿相信测试的结果,因为那可以证明你刚才说的,你是个杀手。你终于有了个答案……一个身份。也许那并不是你想要的身份,不过,天知道,有个身份总比你现在这样好。现在的你,每天就像在迷宫里蒙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游荡。所以我想你现在大概觉得只要有个身份就好,是什么都没关系,”她顿了顿,“我刚才说我也希望你的推论是真的,因为如果是真的,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你说什么?”
“亲爱的,矛盾就在这里。你所说的那个等号,两头所有的数字或象征并不相等。如果你真是你自己口中所说的杀手,而且很怕卡洛斯——天知道,有谁不怕他呢——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巴黎绝对不会是你急着想来的地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早就应该在别的地方了。那是你自己说的。你会跑得远远的,你会拿着苏黎世账户里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你偏向虎山行,直闯卡洛斯的龙潭虎穴。害怕的人不会做这种事,同样,有罪恶感的人也不会。”
“没有别的原因。我到巴黎来是为了找出真相,就这么简单。”
“那我们就赶快跑。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拿到钱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你——能够阻挡我们了。那也很简单,不是吗?”玛莉凝视着他。
杰森看着她,然后又把头转开。他走到梳妆台边,倒了一杯酒。“还要考虑到踏脚石这家公司。”他用辩解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除了卡洛斯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这才是真正的等号,等号两边才会真正相等。卡洛斯再加上踏脚石。有一个我曾深爱过的男人被踏脚石公司杀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有理由赶快跑,赶快逃命了。”
“我认为那是因为你想把杀他的那些人揪出来,”杰森说,“你想找他们报仇。”
“我确实想。很想。不过,自然会有别人去找他们的。
对我来说,事有轻重缓急,报仇绝不是我优先考虑的事。我优先考虑的是我们两个。你和我。或者,那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我对你的感情。”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紧紧抓住手上的酒杯,凝视着她,“我爱你。”他温柔地说。
“那我们就逃吧!”她说话时不由自主地提高声调,朝他跨近了一步,“我们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彻底忘掉,然后尽快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们走吧!”
“我……我,”杰森支支吾吾地说。他脑海中仿佛又弥漫起一团雾,令他不安,令他愤怒,“还有……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我们相爱,我们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彼此!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变成任何身份!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们,不是吗?”
杰森感到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口干舌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们。”他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我得想一想。”
“你还有什么好想的?”玛莉开始逼他,又朝他跨近一步,逼得他不得不正眼看她。“最重要的是只剩下我和你了,不是吗?”
“只有我和你,”他轻轻重复她说过的话,脑海中的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令他窒息,“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还要想一下。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查清楚,我必须找出更多的真相。”
“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
“那……反正就是很重要。”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不,我不太清楚。现在不要问我。”
“如果现在不弄清楚,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问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抛开这一切?或者说,你抛得开吗?”
“够了!”他突然大吼起来,把玻璃杯重重地摔在木制托盘上,“我不能就这样跑掉!我不要!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一定要查清楚!”
玛莉快步冲到他面前,双手搭在他肩上,然后抚摸他的脸,帮他擦掉汗水,“你终于说出来了。亲爱的,你听到了吗?你不能跑,是因为你距离真相越近,你就越感到不安。可是,如果你真的跑了,情况反而会更糟。你根本就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活下去,你会活在一场噩梦里,噩梦会缠着你不放。我懂。”
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凝视着她,“你真的懂?”
“我当然懂。可是你必须亲口说出来,我不能替你说,”她紧靠着他,手搭在他的胸膛上,“我不得不逼你说……有趣的是,可以逃的人是我。我大可带你搭今晚的飞机,跑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从此消失,永远不再回头。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快快乐乐的在一起,那将会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可是你不能跑。无论真相是什么,如果你没有在巴黎解开那个谜,那个谜会慢慢吞噬你,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亲爱的,很疯狂吧?很讽刺吧?我不在乎知不知道真相,可是你却无法忍受。”
“你说你可以就此消失?”杰森问,“那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工作怎么办?你身边所有的人怎么办?”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傻瓜,”她回答得很快,“我会想办法找个合理的藉口。我倒不觉得那很麻烦。我会向我们部门请长假,说我要去接受治疗,或是其他个人因素,感情受到创伤,压力太大而崩溃。我随时可以回去,他们会懂的。”
“彼得?”
“没错。”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曾经很亲近,但现在关系不一样了。在我看来,现在的关系对我们两个来说反而更重要。彼得就像个有很多缺点的哥哥。尽管他有很多缺点,但你还是会接受他。因为他有颗高贵正直的心。”
“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她抬头看着他,“你也同样高贵正直。假如你做的是我那种工作,高贵正直的品格就很重要。你知道吗,杰森?真正操控这个世界的人,并不是那些软弱温驯的人,而是那些腐败的人。而且我有种感觉,贪污腐败和杀戮只有一线之隔。”
“你说的是踏脚石七一公司?”
“没错。其实你也说对了,我确实想把他们揪出来。他们做出那种事,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至于你,你也无法不顾一切地跑掉。”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的头发,然后紧紧拥着她。“我应该把你赶走,”他说,“我应该叫你离我远一点。偏偏我做不到,虽然明知道我应该这样做。”
“就算你真的赶我走也没用。亲爱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那位律师的办公室在小教堂大道,书墙环绕的会议室倒更像舞台,而不是办公场所。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如同布景般井井有条。所有协商交易都在这间会议室里敲定,而不是在合约上。至于那位律师呢,看起来很有威严,下巴留着一撮白色山羊胡,鹰钩鼻上挂着一副银丝框的夹鼻眼镜。只不过,这副相貌还是掩盖不了他那种靠旁门左道牟利的贪婪之气。他甚至坚持用那口很不纯熟的英语和他们交谈,这样一来,日后要是有什么差错,他就可以辩称是他当时听错了。
玛莉主要负责跟律师谈,杰森旁听,偶尔问玛莉几句,一副全权委托的模样。她简洁扼要地讲出重点,把现金支票改成无记名债券,而且必须能够兑换美金,面额最高两万,最小五元。她交代律师告诉银行,序号不可连在一起,两个序号间至少要有三位数的差距,每隔五批债券就要有一份国际担保凭证。她很清楚地讲出她要的东西,完全不受律师的干扰。她想出来的方法非常复杂,绝大多数银行和经纪人根本无力追查那些债券,而且,银行和经纪人也不会有额外的麻烦和花费。他们绝对可以拿得到钱。
那位山羊胡律师有点不太高兴。他给安东尼·达马库尔打了个电话,把所有事情全部交代清楚。电话里,那位安东尼·达马库尔似乎也不太高兴。就在律师快说完时,玛莉忽然举起手来。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伯恩先生坚持,二十万法郎必须用现金支付。其中十万法郎和债券放在一起,另外十万法郎由达马库尔先生保管。伯恩先生建议,达马库尔先生保管的那十万法郎可以按照以下方式分配:七万五千法郎付给达马库尔先生,两万五千法郎付给你。他很感谢两位的服务和建议,也很抱歉给两位增加了不少麻烦。我想应该不需要再特别交代了,也不需要再做细目报表了吧?”
她的话才说完,律师满脸的不高兴立刻一扫而空,被逢迎谄媚的表情所取代。那种逢迎谄媚的表情是法国人签订凡尔赛条约以来所罕见的。伯恩先生和他尊贵的顾问提出了许多要求,虽然那些要求很不寻常,但完全可以理解。所有事情都完全照他们的要求安排好了。
伯恩先生会把一个皮制公文包交给那位律师,给他用来装债券和钞票。下午两点三十分时,会有位带枪的信差带着那个公文包从银行出发,在下午三点钟抵达新桥与伯恩先生碰面。这位奇特的客户会手持一小片皮革来证明自己的身份。那片皮革就是从那个公文包上割下来的,贴回公文包上时,会与那个破洞完全吻合。除此之外,伯恩先生还会说出一句暗语:“苏黎世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
所有事情都巨细靡遗地交代好了,只剩下一件还没说。伯恩先生的顾问开始清清楚楚地向这位律师交代。
“我们知道机密卡片上的指示必须严格执行,而且,我们也相信达马库尔先生一定会照办,”玛莉·圣雅各说,“不过我们都知道,执行指示的时间是否拿捏得恰到好处,攸关伯恩先生的权利,而且我们希望伯恩先生的权利不会受到任何损害。万一伯恩先生的权利受损,我身为国际银行业务协会的正式成员——目前是不具名会员,而且亲眼目睹事件发生,我当然有义务尽快向协会申报银行运作的疏失,尽快进行司法调查,而且刻不容缓。当然,我相信我们并不需要走到这一步,毕竟我们都拿到了相当合理的报酬,不是吗,律师先生?”
“确实,确实,小姐!在银行业务和司法方面……确实不需要。当然,人生当中……掌握时机是最重要的。两位不必担心。”
“我知道。”玛莉说。
杰森仔细检查了灭音器上的沟纹。那把枪太久没有使用了,上面积了不少灰尘和毛絮。他清理干净之后,很满意地看了一下。最后,他把灭音器扭紧,然后按了一下弹仓的卡榫,再把弹匣卸下来检查一下。里面还有六颗子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他把枪插在腰带里,然后扣上西装外套的纽扣。
玛莉没有看到他拿枪。她坐在床边,背对着他,正和加拿大大使馆的那位专员通电话。丹尼斯·科伯里尔。香烟摆在笔记本旁边的烟灰缸上,烟雾盘旋而上。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科伯里尔告诉她的资料。他说完之后,她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挂了电话。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拿着铅笔。
“他还不知道彼得出事了,”她转头对杰森说,“有点奇怪。”
“确实很奇怪,”杰森说,“我还以为他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你跟我说过,他们在清查彼得的通讯记录。他曾经打过一通电话到巴黎来,打给科伯里尔。应该有人会循线追查才对。”
“我还没想到这个。我正在想报纸和通讯社的事情。彼得……彼得的尸体是十八个小时前发现的。虽然我提到他的时候语气很稀松平常,不过,他可是加拿大政府中的重要人士。他死了应该会是条大新闻,谋杀就更不得了了……可是报上完全没有消息。”
“今天晚上打电话去渥太华,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我会打的。”
“科伯里尔跟你说什么?”
“噢,对了,”玛莉转头去看她的笔记本,“马德莱娜街那辆汽车的车牌号码没什么特别,是在戴高乐机场租的,登记姓名是让·皮埃尔·拉鲁斯……”
“约翰·史密斯。”杰森突然插嘴。
“没错。不过达马库尔给你的那个电话号码,他倒是查出了一点眉目,可是他说他看不出那个电话哪有问题。老实说,我也看不出来。”
“那倒很奇怪。”
“是很奇怪。那是圣·奥诺雷大道一间时尚店申请的私人电话。店名就叫‘经典’。”
“时尚店?你是说画室吗?”
“我不确定里面有没有画室,不过,那主要是家名牌服饰专卖店,就像迪奥,或是纪梵希之类的订制时装。科伯里尔告诉我,在时尚圈子里,大家都把那地方叫作‘勒内之家’。他就是贝热龙。”
“他是谁?”
“勒内·贝热龙,他是个设计师。他出道已经很多年了,一直没有大红大紫。我知道他是因为我们家那个小妹也会模仿他的设计。”
“你有地址吗?”
玛莉点点头。“为什么科伯里尔不知道彼得出事了?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许等你晚上打了电话就知道了。可能是因为时差的关系,巴黎这边的早报来不及上新闻。下午我会去买份晚报。”杰森走到衣柜边拿大衣,感觉到腰带上那把枪的重量。“我要先去一次银行,然后再跟踪那个信差去新桥。”他穿上大衣时,注意到玛莉并没有听他说话。“我还要问你一件事。那些信差会穿制服吗?”
“谁?”
“银行的信差。”
“没有发新闻是报社的问题,跟通讯社无关。”
“你说什么?”
“我在说时差。报社也许来不及上新闻,可是通讯社一定会发稿,大使馆一定会收到电文。他们一定会知道。所以说,杰森,这个消息根本就没有发布。”
“那你今天晚上就打电话问,”他说,“我要走了。”
“你刚才是不是问我信差的事?他们有没有穿制服?”
“我想知道一下。”
“没错,他们通常都会穿制服,而且会开装甲运钞车。不过我并不确定他们一定会开车。如果那个信差真的开运钞车,他会把车子停在和桥相隔一个路口的地方,然后走路过去。”
“我知道了,可是我听不太懂。为什么要这样?”
“身上带着钱的信差很容易发生危险,可是不这样不行。银行的保安少不了他们。开运钞车太显眼了,很容易被跟踪。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让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那两个土匪不会允许事情出差错。”
“那你就更不需要跟我一起去了。”
“我真受不了你。”
“我在赶时间。”
“我知道。没有我在旁边,你行动会更方便,”玛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了解。”她凑近他,吻了他一下,那一刹那,她忽然感觉到他腰带里插了把枪。她凝视着他,“你还是不放心,对不对?”
“有备无患,”他笑了一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下巴,“那可是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们就能撑很久了。”
“我喜欢那种声音。”
“钱的声音吗?”
“不,你说‘我们’的声音,”玛莉皱了一下眉头,“要弄个保险箱。”
“你老是做些不合理的推论。”
“你不能把价值几百万的可转让债券就这样丢在巴黎旅馆的房间里。你一定要去弄个保险箱。”
“我们可以明天再去买,”他放开她,转身走向门口,“我不在的时候,你查一下电话簿,把经典服饰店的电话找出来,然后打一下,问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营业。”说完他就快步离开了。
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杰森坐在后座,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看着银行门口。司机一边哼着一段他熟悉的旋律,一边看报。杰森刚才已经先付了五十法郎,令他心花怒放。在这位乘客的要求下,出租车原地等待着,引擎从未熄火过。
这时候,一部装甲运钞车从右边的后车窗外闪过,车顶中央伸出一根无线电天线,像是船上尖细的桅杆。杰森的那辆出租车前有个预留车位,专门给特约车辆使用,此时运钞车就停在那个位置上。运钞车车尾门上有一片圆圆的防弹玻璃窗,车窗上方亮起了两盏小红灯,显示车子的防盗系统已经启动。
杰森弯身凑向前,眼睛盯着那个穿制服的人,他从侧边的车门里钻出来,在人行道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走向银行门口。他忽然松了口气。昨天有三个穿着入时的人跑到瓦罗银行来找他,还好那个信差并不是他们三个当中的一个。
十五分钟后,那个信差从银行门口冒了出来,左手提着那个皮制公文包,右手按着解开的枪套。公文包旁边破了个洞,他看得很清楚。杰森摸了一下衬衫口袋里的那片破皮革。如果没有意外,只要把这片破皮革拼回那个公文包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能代表他的新人生了。远离巴黎,甚至可能的话,远离卡洛斯。是否真有这样的人生?他是否能够摆脱那个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可怕迷宫,接受这样的人生呢?
只可惜,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在一个真正的迷宫里,你可以走动、可以跑,到处碰壁。就算盲目找不到方向、就算碰壁,至少还有进展。可是,他脑海中的迷宫却没有墙壁,没有真正的通道可以让他横冲直撞。那里只有无从捉摸的空间,只有虚无缥缈的迷雾,在无边的黑暗中。每当他在夜里睁开眼睛,他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黑暗中的迷雾,感觉到脸上汗如雨下。为什么总是那片无垠的空间,无边的黑暗,呼啸的狂风?为什么他总是在夜里从空中坠落?降落伞。为什么?这时候,他脑海中又开始回荡起一个声音。他不清楚那声音从哪来,可是,那个声音就这样在他脑海里回荡,他听得到。
史密斯先生,当你失去记忆、失去身份的时候,你还剩下什么?
够了!
装甲运钞车的车头一甩,钻进车水马龙的马德莱娜街。杰森立刻拍拍司机的肩膀说:“跟着那辆运钞车,不过至少要保持两辆车的距离。”他用法语说。
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看起来很紧张。“先生,我看你是搭错车了,请你把钱拿回去吧。”
“你这个笨蛋,我们是同一家公司的人。我们正在执行特殊任务。”
“对不起,先生。我一定会跟上。”司机开着车斜斜地冲了出去,扎进汹涌的车流里。
那辆运钞车选了一条去往塞纳河边最快的路线,经过几条小路,到拉佩河滨大道,向左转,朝着新桥驶去。当杰森感觉车子距离新桥大概只剩下三四个路口的时候,运钞车突然减速,慢慢靠向路边,似乎那个信差觉得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去新桥还太早。然而,杰森却觉得他已经快要迟到了。只差六分钟就到三点了,六分钟的时间根本不够他把车子开到距离桥边一个路口的地方,然后再走路过去。那么,运钞车为什么会突然减速?减速?不对,车子已经停下来了,不动了!为什么?
堵车吗?……老天,对了,路上塞车!
“停车,”杰森对司机说,“停到路边,快点!”
“怎么了,先生?”
“今天算你走运了,”杰森说,“只要你走到那辆运钞车前门的窗口,跟那个驾驶员说几句话,我们公司愿意额外多付你一百法郎。怎么样,你想赚这一百块吗?”
“先生,你说什么?”
“老实说,我们在考验他。他是新来的。怎么样,想不想赚这一百块?”
“你是说,我只要走到窗口,跟他说几句话就可以了?”
“没错。顶多五秒钟,然后你就可以回你的出租车,继续开。”
“不会有麻烦吧?我可不想惹麻烦。”
“我们是全法国最有信誉的公司之一。到处都能看到我们公司的运钞车。”
“这个……”
“算了!”杰森开始伸手去抓门把。
“你要我说什么?”
杰森把一百法郎拿到他面前。“就这句话:‘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你记得住吗?”
“‘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好像不怎么难。”
“那好,我们走吧,我跟在你后面。”
“你?跟在我后面?”
“没错。”他们快步走向那辆运钞车,紧靠着马路右边。成群的轿车和卡车从他们左边经过,走走停停。杰森心里想,那辆运钞车是卡洛斯设下的陷阱。杀手设法混进了武装信差的圈子里。他们监听无线电频道,听到一个名字,一个会面地点;然后,他们就找上那个薪资微薄的信差,让他发了笔小财。伯恩。新桥。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位信差似乎不那么急着准时到达,似乎想让卡洛斯的杀手有充裕的时间及时赶到新桥。巴黎的交通是出了名的乱,迟到是家常便饭。杰森拉住那个出租车司机,手上拿着两百法郎在他面前晃。司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钞票。
“先生?”
“我们公司出手一向很大方。这个人严重违反了公司规定,需要教训一下。等一下你说过‘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之后,再加上一句‘原定计划改变了。我车上的乘客想要见你’。你听清楚了吗?”
司机的眼睛又转回去盯着那几张法郎。“那有什么问题。”说着就把钞票拿走了。
他们靠在运钞车上边慢慢往前移动。杰森背靠车身,右手藏在大衣里,握住腰带上那把枪。出租车司机凑近车窗,伸手敲敲玻璃。
“喂!你听着!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他大喊。
车窗摇了下来,降了四五公分。“你在干什么?”里面的人也在大喊,“先生,你应该在新桥等我的!”
那个出租车司机也不傻,他也想早点脱身,越快越好。“不是我,你这个混球!”四面八方都是轰隆隆的车声。他拉开嗓门大喊,“有人叫我告诉你!原定计划改变了!后面,我的车上有一位先生要见你!”
“叫他快点。”杰森说,然后掏出身上最后一张五十法郎,拿在手上,没让车子里的那个人看见。
司机瞄了一眼那张钞票,于是又回头对那个信差说,“快一点吧!要是你不立刻去见他,你的饭碗就要砸了!”
“好了,你走吧!”杰森说。司机立刻转身从杰森旁边跑过去,一把抓住那张钞票,跑回他的出租车。
杰森站着不动,听着路上车阵里回荡出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和轰隆隆的引擎声,有点紧张。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运钞车里有人在大喊,不是一个人对着无线电对讲机大喊,而是两个人互相吼叫。原来车里并非只有信差一人。另外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
“就是那个暗语!你听到了吧!”
“他会过来找你。他会到车子这来。”
“他会过来,而且他会拿出一片完全吻合的皮革!难道你要他在全是车子的大马路中间做比对吗?”
“我不喜欢这样!”
“你付钱要我帮你忙,可是那个人找上别人了。我可不想丢了饭碗!我要过去了!”
“一定要在新桥!”
“去你的吧!”
他听到一阵鞋子踩在金属板上的沉重声音。“我跟你一起去!”
车门开了,杰森转了个身躲到后面,手还藏在大衣里。他正前方有辆汽车,车子里有个小孩,脸贴在玻璃上,眯着眼睛,把脸皱成一团朝他做着鬼脸。小孩子的把戏想吓唬人。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此起彼落,仿佛交响乐的不同旋律交织共鸣,弥漫了整条马路。车阵已经停止不动了。
那个信差一脚踩在金属踏板上,左手提着那个公文包。杰森已经准备好了。信差一踏到马路上,杰森便立刻用力一推门板,门撞到了第二个人身上,沉重的金属门砸在他伸出一半的膝盖和手臂上。那人惨叫了一声,立刻缩回车子里。杰森另外一只手上拿着那片破皮革,对信差大吼道。
“我是伯恩!这就是那片皮革!手不要去碰枪套,否则你不光会丢了饭碗,还会丢了命,你这个臭小子!”
“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找你!他们对你的钱没兴趣,我可以跟你保证!”
这时候,门又被撞开了,杰森立刻用肩膀把门板猛推回去。接着,他手抓腰带上的枪,把门拉开,打算看看卡洛斯的杀手,看看他的脸。
那一刹那,他看到的是支枪管,枪口黑色的小圆洞正对着他的眼睛,他整个人立刻往后一弹。就在那一瞬间,车子爆出了尖锐刺耳的警铃声,随后是一声枪响。他心里明白,杀手在那一瞬间的犹豫,没有立刻开枪,是因为被警铃声吓了一跳。车子的防盗系统启动了,警铃声震耳欲聋,几乎掩盖了路上的车声。相形之下,那一声枪响听起来则变得闷闷的,而底下柏油路面被子弹击中所爆开的声音,则根本就听不见了。
杰森立刻把车门砰一声猛关上,车子里传出金属的撞击声。他已经和卡洛斯的杀手面对面接触了,和他的枪口正面相对。他拔出腰带里的枪,蜷曲着身体跪在地上,然后猛然把门拉开。
他看到一张脸,一张他曾在苏黎世看过的脸,一个叫作约翰的人。那些杀手就叫他这个名字。他们把他从苏黎世找到巴黎来,就是叫他来指认他的。杰森开了两枪,那个人身体往后一仰,刹那间,鲜血染红了整个额头。
那个信差!那个公文包!
杰森看到信差了。他整个人趴在车尾门下寻找掩护,手上拿着枪大喊救命。杰森跳起来扑向那把枪,一把抓住枪管,猛力一扭,把枪从信差手上扭掉。他抓住那个公文包,对信差大喊。
“你不是说没别的意思吗?东西给我,你这臭小子!”他把信差的枪丢到运钞车底下,然后站起来,冲进人行道上惊慌失措的人群里。
他竭尽全力漫无目的地狂奔,恍恍惚惚地感觉到眼前的路人仿佛迷宫里会移动的隔墙。然而,和他脑海中每天面对的迷宫比起来,眼前夹道的人墙迷宫却全然不同。此刻,前方不再是无边的黑暗。当他在人群的迷宫里飞奔穿梭时,午后的阳光却如此灿烂、如此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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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这里了,”玛莉说。她已经把不同面额的债券分开清点过了,眼下桌上摆着好几叠债券和一叠法郎纸币,“我早就告诉过你没问题的。”
“差一点就出问题了。”
“怎么说?”
“那个叫约翰的人,从苏黎世来的那个。他死了,被我杀了。”
“杰森,出了什么事?”
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他们本来准备在新桥动手,”他说,“我猜,后援部队的车遇上塞车,被困在车阵里,他们切换到信差车上的无线电频率,叫他们拖延时间。事情一定是这样的。”
“噢,老天,他们简直无孔不入。”
“不过他们不知道我躲在哪里,”杰森说,他一边看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打量着自己的金发,一边戴上那副玳瑁框眼镜。“此刻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去一个地方。如果他们知道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地方的话,他们一定认为那是我最不可能去的地方。我要去圣·奥诺雷大道的那家店。”
“你要去经典服饰店?”玛莉问。她吓了一跳。
“对。你打电话问过了吗?”
“打过了,可是这实在太荒唐了!”
“为什么?”杰森本来在看镜子,这时忽然转过去看她。“想想看,二十分钟前,他们设下陷阱要对付我,却让我逃掉了。现在他们一定乱成一团,上头指责底下的人无能,底下的人拼命解释,也许情况还更糟糕。现在,就是现在这一刻,他们全副心思正忙着互相咬来咬去,没时间去想我的问题。他们都怕喉咙里多一颗子弹。不过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集结起来。卡洛斯一定会立刻重整旗鼓的。不过,接下来这一个小时里,他们一定正忙着拼凑所有细节,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可能会想到我知道那个中转站,绝对不会想到要去那个地方找我。”
“有人认得出你!”
“谁?他们把那个人从苏黎世叫过来指认我,可是现在他死了。他们根本无法确定我长什么样子。”
“那个信差。他们会去找他。他见过你。”
“现在他一定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他还要在警察局里耗上好几个小时呢。”
“还有达马库尔,还有那个律师。”
“我猜他们现在已经到诺曼底或是马赛去了,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或者,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经出国了。”
“万一他们被拦下来,被逮捕,怎么办?”
“万一?你以为卡洛斯会随便暴露他的联络人吗?他都是靠他们收集情报的。你这辈子绝对看不到他会干这种傻事。”
“杰森,我好怕。”
“我也很怕,不过不是怕被认出来。”杰森又转过头,看着镜子,“如果要谈人类脸部的类型,我大概可以写一本长长的博士论文,只可惜我没兴趣写这种东西。”
“你是说你身上那些整容手术的痕迹吗?黑港岛那个医生说的?你跟我提起过。”
“我并没有说得很完整,”杰森弯腰凑近梳妆台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你知道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
“你说什么?”
“不,不要看我。你现在就告诉我,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你是棕色的眼睛,戴绿色的隐形眼镜。那我呢?”
“蓝色……有点蓝。或者,其实好像有点灰灰的……”玛莉顿了一下,“我不太确定。我觉得你的眼睛有点吓人。”
“那纯粹是天生的。基本上是淡褐色,不过不永远是淡褐色。我还注意到,当我穿着蓝衬衫或是打着蓝领带的时候,我的眼睛会变得更蓝。当我穿着棕色大衣或西装时,眼睛就会变成灰色。当我没穿衣服时,眼睛就很难说得出来是什么颜色。”
“那倒没什么特别,我相信至少有几百万人和你一样。”
“我也相信。不过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明明视力很正常,却戴着隐形眼镜?”
“隐形眼镜……?”
“没错,”杰森突然打断她,“某种用来改变眼睛的颜色的隐形眼镜。如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那么这种眼镜的效果就会特别好……华斯本第一次帮我做检查时,他就发现我有长期配戴隐形眼镜的迹象。这也是一条线索,不是吗?”
“那只是因为你想从那个角度去解释,”玛莉说,“只不过,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如果不是真的,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告诉过我,那个医生整天喝得烂醉如泥,清醒的时候不多。他只是根据推测出来的结果再继续推测,天知道他的推测有多少是酒精作祟的结果呢。他从来就没有讲得很明确。他也不可能讲得明确。”
“但至少有件事他讲得很明确。他说我就像只变色龙,可以随着环境的需要变换成各种不同的面貌。我想查清楚这个面貌是谁给我的。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查清楚了。多亏了你,我现在手上掌握了一个地址。也许那个地方有人知道真相。我要找一个人,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够了。我需要一个可以正面对质的人,必要的话我会……”
“我没办法阻止你,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小心一点。要是他们认出是你,他们会杀了你。”
“他们不会在那里动手的。地方弄脏了,生意就难做了。这里可是巴黎哦。”
“杰森,我没心情说笑。”
“我不是说笑。我很正经的,我有把握他们不敢。”
“那你打算做什么?我是说,怎么做?”
“等我到了那里,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看看那里的人有谁看起来不自在、迫不及待,或是急着等电话,仿佛那通电话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然后呢?”
“我会再把我对付达马库尔那一套搬出来。我会在外面等,看看有谁出来,我就盯住他。我只差一点点就能够查出真相了,我一定会成功的。而且,我一定会很小心。”
“你会打电话给我吧?”
“我会想办法打给你。”
“不要让我那样傻等,不知道你是否平安无事。我会发疯的。”
“不要等我。你可以找个地方把那些债券收好吗?”
“银行离这里不远。”
“找一家大饭店吧,一家有金库的饭店。”
“可是必须先订个房间。”
“那就订一间。‘莫里斯饭店’,或是‘乔治五世饭店’。把公文包交给柜台保管,你人要回来。”
玛莉点点头,“这样我就有点事情可以做了。”
“然后你再打电话去渥太华,打听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会的。”
杰森走到床头的小桌边,拿了一叠五千法郎的钞票。“花点钱打通关节,事情会比较好办,”他说,“我不确定事情能不能成,但至少好办点。”
“是的,”紧接着她又说,“你自己听到了吗?你刚才又随口说出两家饭店的名字。”
“我知道,”他转过来看着她,“我来过巴黎,来过好几次。我住在这里,但不是住那些饭店。我猜,我住的地方应该是那种偏僻怪异的小路,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接着,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恐惧仿佛电流般在他们心中蔓延。
“我爱你,杰森。”
“我也爱你。”杰森说。
“你一定要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回来。”
深咖啡色的天花板装着微型聚光灯,散发出柔和迷人的黄色光晕,笼罩住那些穿着名贵衣服的人体模型。珠宝首饰的展示柜里铺着黑色绒布,色泽鲜艳的红绿丝绸在夜色般黝黑的绒布上如波浪起伏,焕发出高贵典雅的气息。展示柜里隐藏着嵌壁式的照明灯,金银首饰在灯光的照耀下,迸射出璀璨耀眼的黄白光泽。弯弯的走道划出一弧优雅的半圆,恍惚中给人一种辽阔的幻觉。事实上,经典服饰店虽然规模不小,但也不是什么大型购物中心。这家陈设装潢美轮美奂的商店虽然门面不大,坐落的地点却是全巴黎最昂贵的黄金地段。最里面是一整排试衣间,装着颜色深暗的玻璃门。试衣间上方是一座楼厅,里面是办公室。楼厅右边有一座铺着地毯的楼梯直通一楼,旁边是一座架高的电话总机台,一位中年人坐在总机台前,身上穿着老式的西装,正操作着控制面板,感觉很不协调。他头上戴着一副耳机话筒,正对着话筒讲话。
里面的店员多半是女人,身材高挑修长,脸型削瘦,瘦骨嶙峋,就像没有生命的时装模特儿,一群僵硬的尸体到处走动,仿佛是品味和智慧引导她们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挥别模特圈子的姊妹,脱离了走秀生涯。店里的男人寥寥无几,身材也同样高挑修长,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衣服,越发衬托出竹竿般的体型。他们行动敏捷,仪态如芭蕾舞般优雅,散发出倨傲轻蔑的神气。
黝黑的天花板飘扬着轻柔浪漫的旋律,微型聚光灯的细小光点仿佛轻柔旋律的断音符。杰森沿着走道漫步闲逛,沿途打量着一具具人体模型,他摸摸模型身上的衣服质料,一副赞叹不已的模样。但这些动作只是为了掩饰他的茫然。这里是卡洛斯情报中心的重镇,是他内心困惑与焦虑的来源,他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找起呢?他抬头看看上面楼厅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着,中央有条走道把办公室分成两半。里面也有几个男男女女不经意地走来走去,就像楼下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会忽然停下脚步,和迎面碰上的同事开个玩笑,或是聊个几句。都是些闲聊鬼扯,整个店里感觉不到一丝紧张的气氛,在那些人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虎视眈眈的神情。他们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不久之前,一个外地来的杀手的脑袋上中了两枪,死在拉佩河滨大道上,死在一辆装甲运钞车的后车厢里,而卡洛斯在部署巴黎的全体手下当中,只有他能指认猎杀的目标。
整个店的气氛和他所预期的完全相反,光是这点就令他感觉很不寻常了。他倒并没有预期在这里看到什么混乱场面。他完全没有这种念头,卡洛斯手下的杀手有强大的自制力,只是,他隐隐约约觉得至少应该有些异样。但整个店里上上下下看不到一个紧张的表情,也没有一个人目露凶光,或有任何突兀的动作,他感觉不到任何戒备森严的气氛,或不寻常的迹象。这个名牌设计时装的世界依然散发着它独特的高雅气息,仿佛完全无视于那个足以让这里天翻地覆的惊人事件。
然而,某个角落里,有个人正在用那私人电话联络。那个人不但提到卡洛斯这个名字,并且还受命派出三个杀手继续追捕。那是个女人……
他看到她了。一定是她。她正从那座铺着地毯的楼梯上走下来。她身材高大,浑身散发出一股飞扬跋扈的气质,年华老去的脸上铺着浓妆,使她的表情更显冷漠。有个竹竿般瘦长的男店员走到她面前,拿了张售货单请她签名批准。她停下脚步,看看那张售货单,然后瞄向底下的楼面,瞄向珠宝展示柜旁那个紧张兮兮的中年人。她虽然只飞快地瞄了一眼,但她的眼神传达出的信息却很清楚。好吧,美国佬,把你要的玩意儿拿走,不过付钱快一点,要不然,下次再来就让你难堪了,或者,更要命一点,我会打电话给你老婆。转瞬间,她已经通过眼神给那男人一点颜色了,冷漠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轻轻点个头,然后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她把男店员手上的铅笔拿过来,大笔一挥签了名。接着,她继续往楼下走,男店员跟在她后面,弯腰凑到前面继续跟她说话,显然是副拍马屁的模样。走到最底下,她转了个身,伸手捋了捋头上的几缕黑发,然后拍拍男店员的手腕,比了个手势表示感谢。
那女人的眼神并不平静。他见过那种世故老练的眼神,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也许只差现在并非在苏黎世,只差那双眼睛前面没有一副金丝框眼镜。
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正是他要找的人。接下来的问题是,要怎么接近她。接近她的第一个行动必须非常巧妙,就像邀请一位女士跳舞一样,必须恰到好处地创造一个充分的理由,引起她的注意。必须让她自己过来找他。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杰森吓了一跳,或者应该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角色扮演”,这本身并没什么好惊讶的。让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可以如此轻易地投入另一个角色,一个跟原来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角色。几分钟前,他还摸着人体模型上的衣料,露出赞叹的表情,但此刻,他忽然摇身一变,眼神也变得挑剔起来。他把一件件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对着光源看看布料。他凝神专注地看着布料上的针织纹路,检查纽扣和纽扣孔,再用手指划过衣领,把衣领翻立起来,然后又立刻放掉,那副模样就像是一个名牌服饰行家、一个门槛很精的买家,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看到不符合自己品味的东西,很快就把它撇到一边。他惟一不看的是价格标签,显然对价钱毫不在意。
那个趾高气扬的女人正看着他的方向,可是他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趣。这时候,一个女店员朝他走去,直挺挺的身躯仿佛在地毯上飘浮,衣服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嘴里却说他宁愿自己慢慢看。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三具人体衣架旁边。那三具模型身上的,是全店最贵的名牌设计。他扬起眉毛,轻轻噘了一下嘴唇,一副赞叹的模样。他从两具模型中间斜眼瞄了一下柜台后面的女店员。她正和刚才过来找他的那位女店员嘀咕些什么,而对方却摇摇头,耸了耸肩。
杰森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鼓起脸颊,慢慢吁了口气,眼睛在两具模型身上轮流瞄来瞄去,好像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选哪一件,而且,他根本没有看过价钱。看起来,这个人需要店里最内行的人来帮帮他了。没有任何一个老板抗拒得了这种顾客的吸引。那位女王般的女人拨拨她的头发,姿态优雅地绕过弯曲的走道,朝他走来。他的第一个行动成功了,邀舞的对象点头了,准备进舞池了。
“先生,本店较好的产品似乎得到了您的青睐。”那个女人用英语对他说。这样的判断显然来自她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可以这么说,”杰森回答,“你们这里倒是有些挺有意思的东西,不过,多少还得花上点时间才找得到,是吧?”
“先生,有眼光的顾客永远都会掂掂斤两,这是必然。当然,本店的设计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同意。”
“啊,你会说法语?”
“一点点。还过得去。”
“您是美国人吧?”
“我很少去那里,”杰森说,“你刚才说,你们这些衣服都是独家设计的吗?”
“噢,是的。我们有位专属设计师。我想您一定听说过他。勒内·贝热龙。”
杰森皱了皱眉头,“没错,我知道他。在圈子里很有名望,只可惜他好像一直没有真正大红大紫过,对不对?”
“他会红的,先生。有一天一定会。每过一季时装秀,他的知名度都会与日俱增。几年前,他曾经给圣罗兰做过设计,后来换到纪梵希。有人说,他可不是那种只会剪纸样的三流货色,您懂我的意思吗?”
“好像不难懂。”
“看看那些没品味的女人是怎么糟蹋他的!太丢脸了!他是最懂得尊重女性、欣赏女性的人。他懂得如何让女人变得更漂亮,而不是把她们塑造成丑丑的小男生,您了解吗?”
“非常了解。”
“有一天他一定会名扬四海,而他的创造力,那些人连边都摸不到。先生,您可以把这几件衣服当成未来的大师杰作。”
“说得真好,这三件我都要了。我猜尺寸应该是十二号左右吧?”
“没错,先生。当然,我们会为您修改到完全合身。”
“我想不用了。我想,费拉角那边应该可以找得到不错的裁缝。”
“那是一定。”那个女人很快就附和上。
“还有……”杰森迟疑了一下,忽然又皱起眉头,“既然来了,为了节省时间,也许我应该再多挑几件相同款式、不同花色的衣服,但是要同一个系列,你觉得呢?”
“先生,您真是太明智了。”
“谢谢,你太客气了。我是从巴哈马来的,飞机坐了很久,真够累人的。”
“要不要到我们里面坐一下?”
“老实说,我还想喝个一杯。”
“那有什么问题……对了,先生,不知道您打算怎么付款……?”
“现金吧,”杰森心里明白,经典服饰店的这位老板一定巴不得马上把店里所有的商品都换成白花花的钞票,“用支票和银行账户,大概就像在森林里留下脚印一样,很麻烦。”
“您不但眼光高人一等,而且智慧过人,”她那张冷漠的脸上又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眼神还是一样世故老练,“对了,说到酒,麻烦您移驾到我的办公室去好吗?那边很安静,不会被打扰,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等我拿几件衣服上去给您评鉴。”
“那太好了。”
“先生,您预计的价位是多少?”
“小姐,我要最好的。”
“那当然,”说着,她伸出苍白的手,“我叫雅克利娜·拉维耶,经典服饰店的合伙人兼经理。”
“谢谢你。”杰森跟她握了手,却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他的表情在暗示她,等待会儿到了隐秘一点的地方,他就会好好介绍一下自己了,但不是现在。现在,钱就是他的身份。“到你的办公室去吗?我的办公室在好几千公里外,好像远了点。”
“先生,请跟我来。”僵硬的笑容又出现了,仿佛覆盖在她脸上的那层冰裂开了一样。拉维耶小姐朝楼梯那边比了个手势。这个名牌服饰的世界一切如常,完全没有受到拉佩河滨大道的失败行动与死亡的干扰。
这种现象令杰森隐隐地不安、困惑。他认定走在他旁边的这个女人就是执行格杀令的人。有一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对她下达命令,不服从命令,下场就是死亡,而一个小时前,她的行动被杰森的两颗子弹瓦解了。只是,完全看不出来她有任何紧张的迹象,看不出她那精心梳理的发型有任何被手抓乱的迹象,看不出她那张雕像般的脸上有害怕到血色全无的迹象。然而,这个地方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人了。没有人像她一样有隐秘的办公室,有私人电话。等号的两边并不相等,看不出那种关联,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然而,另一个等号两边却完全相等,这令他十分不安。
他自己的等号。他真的就像变色龙一样。他的计谋奏效了。他现在已经深入敌营,而且,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被认出来。他的表演完美无缺,找不到破绽。他知道,他从前一定做过这种事,体验过类似的成就感。他仿佛正在穿越一座陌生的丛林,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单凭直觉就能找到方向,知道哪里有陷阱、知道该如何闪避。这只变色龙是个真正的行家。
他们走到楼梯口,开始往上爬。右下方就是那个满头灰发的中年接线生。他穿着正式西装,头上戴着耳机,正朝着话筒悄悄讲话,一边说一边疲倦地点着头,仿佛想让电话那头的人安心,他们这个世界和平日一样,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走到第七格台阶的时候,杰森突然停下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那个人的背影仿佛似曾相识。后脑勺,颧骨的轮廓,一头稀疏的灰发稍微遮住了耳朵。他见过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是从前,他遗忘的过去。现在,他想起来了,他记得一片漆黑……还有闪光,爆炸,烟雾,狂风吹袭,然后是一片寂静,令人紧张的寂静。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又开始头痛起来?那个灰发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旋转椅上,这时候,他开始慢慢转过身来。杰森赶快把脸撇开,避免和他正面相对。
“先生,您好像注意到我们的总机台很特别,”拉维耶小姐说,“这是我们经典与众不同的地方,和圣·奥诺雷大道的其他店家都不一样。”
“怎么说?”杰森问。他们继续上楼,杰森痛得猛眨眼睛。
“如果有客人打电话到我们店来,他不会听到女孩子的声音,那种一听就让人觉得没什么大脑的声音。相反,他会听到跟他讲话的是一个很有教养的男士在,而且这位男士对我们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好点子。”
“许多男士都很喜欢我们这样的安排,”她说,“尤其是,当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们打电话来订购的时候。先生,在我们这座丛林里是不会留下脚印的。”
他们来到雅克利娜·拉维耶宽敞的办公室里。看得出来,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位很有效率的主管,办公桌上堆着好几叠文件,墙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贴着几张水彩画速写,其中几张上有又粗又黑的签名,有的则没有。墙上还挂着几幅裱了框的年度美女照片。那些美女最大的缺点就是那些张咧开的大嘴,冷漠的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就跟这间办公室的女主人一样。办公室里还弥漫着香水味,一种属于剽悍女人的气味,仿佛出没在这个角落里的是只年纪越来越大的母老虎。老虎在里面慢慢踱步,如果有人侵犯到它的地盘,或是它肚子饿了想饱餐一顿,它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攻击。不过,这女人很有纪律,思虑细密周延,她是深受卡洛斯器重的联络人。
坐在总机台旁边那个人究竟是谁?他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办公室里摆了好几种酒,她问他要喝什么。他选了白兰地。
“请先坐一下,先生。等一下我会去找勒内来亲自为您服务,如果我找得到他的话。”
“你真是太周到了,不过,我相信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会满意的。我对品味有种直觉,我从这间办公室就可以感受到你的品味。办公室的气氛让我很自在。”
“您真是太客气了。”
“我客气一定是有原因的,”杰森说,他还是站着,没有坐下的意思,“不用坐了,我想看看这些照片。我看到好几张熟面孔,但也算不上是朋友。照片上有几个人,我在巴哈马银行里见过好几次。”
“那是必然的,”拉维耶说,她的口气显示出她也很熟悉这种流通金钱的渠道,“我不会去太久的,马上就回来,先生。”
当这位经典服饰店的合伙人飞快地走出办公室时,杰森心想,她当然也不愿意去太久。拉维耶小姐当然不会给这位疲惫又多金的豪客留有太多考虑的时间,她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全店最贵的衣服都集中起来,搬到办公室来任君挑选。换句话说,如果这间办公室里有任何东西足以证明她就是卡洛斯的联络人,或是有任何杀手活动的蛛丝马迹,那么,他就必须赶快找到。而且,如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应该就在办公桌上,或是办公桌附近。
墙前有张豪华的办公椅,他在椅子后面晃来晃去,假装在看墙上的照片,但眼睛却紧盯着办公桌。桌上摆了些发票、收据和过期账单,还有语气强烈的催款函件,等着拉维耶签名。一本电话簿摊开在桌面上,那一页上面有四个名字。他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四个名字都是公司名称,后面的括号里是联络人的姓名,职务头衔底下还划着线。他心里想,也许应该把那些公司的名称和联络人都背下来。他正打算再仔细看的时候,忽然瞥到一张编目卡的边缘。那张编目卡压在电话机下面,只露出边缘。再仔细一看,上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看起来很不明显,几乎无法辨认。那是一条透明胶带,贴在卡片边缘,以把卡片固定在桌面上。那条胶带看起来很新,应该是不久之前才被人贴上去的,就贴在那张厚厚的卡片和发亮的木头桌面上。胶带很干净,没有脏污斑点,边缘也没有卷曲,不像贴了很久的样子。
直觉。
杰森拿起电话机,移到旁边,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他的手感觉到铃声的震动,刺耳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看到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的男人从走道那边跑过来,冲进办公室的门,于是他赶快把电话放回桌上。那个人忽然停住了,瞪着杰森露出狐疑的眼神,却没有什么反应。这时候,电话又响了,那个人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面,拿起话筒。
“喂?”那个人问了一声,然后听着话筒没有出声,低头看着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他是个中年人,深棕色的皮肤,体型壮硕。从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就可以判断出他的年纪。他脸型瘦削,嘴唇很薄,一头茂密的深棕色头发,剪得很短,梳理得非常整齐。当他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上时,手臂肌肉下的肌腱扭动了一下。他讲话时的口气很严厉。“她不在这儿,我也不知道。待会再打吧。”说完,他挂断电话,看着杰森,“雅克利娜呢?”
“麻烦你说慢一点,”杰森用英语说,假装不太会说法语,“我的法语不太灵光。”
“抱歉,”那个皮肤黝黑的人回答说,“我要找拉维耶小姐。”
“你是说老板吗?”
“可以算是老板吧。她人在哪里?”
“她去想办法让我多花点钱了。”杰森一边笑着说,一边把酒杯凑到嘴边。
“哦,那么,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我想先请教你是哪位?”
那个人打量了杰森一眼,“勒内·贝热龙。”
“噢,老天!”杰森惊讶地大喊起来,“她跑出去就是为了要去找你。贝热龙先生,你实在太棒了。她说我应该把你设计的衣服当成是未来的大师杰作,”杰森又笑了一下,“就是因为你的关系,我可能得发电报去巴哈马银行,请他们汇一大笔钱过来。”
“先生,真是非常感激。很抱歉刚才这么粗鲁地闯进来。”
“让你来接电话总比让我来接好。之前去学法语,老师们都认为我无可救药。”
“顾客,厂商,全是一些鬼叫的白痴。先生,我有那个荣幸可以跟您聊聊吗?”
“我叫布里格斯,”杰森说,他也不清楚嘴巴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点惊讶,自己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个名字,还是不自觉脱口而出的,“查尔斯·布里格斯。”
“很高兴认识你,”贝热龙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他的手劲很大,“你刚才说雅克利娜跑去找我了吗?”
“恐怕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去找她回来。”那位设计师快步走出办公室。
杰森迅速跑到办公桌旁,眼睛盯着门口,手抓着电话。他把电话移到旁边,露出那张编目卡。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看得出来一个是苏黎世的号码,另一个显然是巴黎的号码。
本能。他猜对了。他只需要一小条透明胶带就可以察觉到蛛丝马迹。他盯着那两个号码,暗中背了下来,然后把电话移回原来的地方,从办公桌旁走开。
他还没来得及远离办公桌,拉维耶小姐就已经一阵风似的飘进了办公室,手上抱着六件衣服。“我刚才在楼梯上碰到勒内,他很兴奋地告诉我,这些衣服选得太好了。他还告诉我,应该称呼您布里格斯先生。”
“我本来要亲自跟你自我介绍的,”杰森说,他也对她笑了一下,对她刚才话里的责难之意做了回应,“不过,你好像没问我。”
“名字就像‘丛林里的脚印’,布里格斯先生。对了,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看!”她把衣服分开,小心翼翼一套一套分别放在几张椅子上。“我有把握,这些都是勒内先生带给我们的作品中最精彩的。”
“带给你们?”杰森问,“他不就在这里工作吗?”
“哦,这只是一种比喻。他的工作室就在这条走道的最里面,只不过,那里就像圣堂一样,每次一走进去我都会发抖。”
“这些衣服实在太棒了。”杰森继续说,一边说一边走,依次看看椅子上的每一件衣服,“不过,我可不想害他兴奋过度,我只想安慰他一下,所以,我拿这三件吧。”
“选得好,布里格斯先生!”
“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三件跟刚才在楼下挑的那几件装在一起?”
“没问题。她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她陪我是不错,但她跟小孩一样,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不管怎样,我常常不在家,有点冷落她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弥补一下。之所以送她去费拉角,这就是原因之一,”他笑了一下,拿出他的LV皮夹,“可以给我发票吗?”
“这些事有个女孩子在帮我打点。”拉维耶小姐在电话机旁边的室内对讲机上按了个按键。杰森仔细看着她的反应,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应付她。要是她发现电话机有动过的痕迹,他就可以告诉她,刚才贝热龙帮她接了电话,“要雅尼娜把五号柜台上的衣服,顺便连发票一起带过来。”说完,她站起来又说:“布里格斯先生,再来杯白兰地吗?”
“好的,谢谢。”杰森把酒杯拿给她,她接过酒杯,走到吧台边。杰森心里盘算着一件事,但他知道时机还没到。时机很快就会到的——等到他付了钱之后——但现在还不行。不过,他现在倒可以继续建立关系,从经典服饰店这位合伙人经理身上多套出一点情报。“那位老兄,贝热龙,”他说,“你说他是你的专属设计师?”
拉维耶转过来,手上端着酒杯,“噢,没错。我们几乎就像一家人。”
杰森从她手上接过白兰地,点点头表示谢谢,然后走过去,坐在办公桌前面的那张扶手椅上。“那倒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部署。”他随口漫无目的地说。
这时候,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店员走进办公室,手上拿着那本发票。刚才在楼下时,就是她最先过来招呼他的。她按照拉维耶的指示,很快把金额填进去。接着,她把发票交给拉维耶,然后走过去取那些衣服,按照顺序整理好。拉维耶把发票捧起来请杰森过目。“这是发票。”她说。
杰森摇摇头,表示懒得看了。“总共多少?”他问。
“总共是两万六千法郎,先生。”这位合伙人兼经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也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反应。她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就像一只大兀鹰。
只不过,杰森完全无动于衷。他迅速从皮夹里抽出六张五千法郎的钞票,递给拉维耶。她点点头,然后把钱交给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店员。那位女店员手上抱着衣服,脸色苍白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们会把所有衣服都包装好,然后连同找钱一起送上来交给您,”说着,拉维耶走回她的办公桌,坐了下来,“这么说来,接下来您就要出发去费拉角了,是吗?相信您一定会玩得很愉快。”
他已经付过钱了,时机到了,“我还要在巴黎待最后一晚,然后就回幼儿园去,”杰森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做个敬酒的动作,充满自嘲的意味。
“是的,我好像听您提起过,您的朋友还相当年轻。”
“我说的是,她像小孩一样。真的就像小孩一样。有她陪伴,感觉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
“您一定很喜欢她吧?”拉维耶嘴巴里反驳着,手却不自觉地摸摸烫得很有型的头发,显然被杰森恭维得有点飘飘然了,“看看您帮她买了这么漂亮——老实说——这么贵的东西。”
“和她自己挑的东西比起来,这算是小儿科了。”
“真的?”
“她是我太太。说得更准确一点,我的第三任太太。在我们巴哈马那个地方,穿着打扮是不能马虎的。不过,不管在哪,我太太永远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
“我想也是,先生。”
“谈到巴哈马,几分钟前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会问你贝热龙的事情。”
“什么样的点子?”
“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太鲁莽了,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是。不过,心里有事情的时候,我喜欢说出来,既然贝热龙是你的专属设计师,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去我们那几个岛上开分店?”
“你是说巴哈马群岛?”
“还有南边的几个点,也许可以扩展到加勒比海沿岸。”
“先生,光是圣·奥诺雷的这家店,我们就快要忙不过来了!俗话说得好,没人照料的田地长不出麦子。”
“根本不需要你亲自照料。跟你想像的不一样。这里找家特约店,那里找家特约店,独家专利设计,当地的店家可以拥有部分的经销权。只要找一两家流行女装店,慢慢扩展。当然,要很小心。”
“那恐怕需要相当庞大的资金了,布里格斯先生。”
“一开始需要花点钱,那是关键。你可以称为入场券。价钱是高了点,但还不至于高不可攀。想打进那些高级饭店和俱乐部,就要看你跟他们的管理高层关系有多好了。”
“所以说,你认识那些人啰?”
“关系好得很。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不过,我认为这个点子很有潜力。你的品牌很有特色。经典服饰巴黎店,大巴哈马店……说不定还可以弄一家克尼尔湾店。”杰森把杯子里剩下的白兰地一口喝干。“也许你会认为我疯了,所以,你就当我们是闲聊吧,随便听听就好……只不过,从前我也曾经心血来潮,想到一两个点子。我放手一搏,倒是赚了点钱。”
“放手一搏?”雅克利娜·拉维耶又伸手拨了拨头发。
“我不随便把自己的点子告诉别人的,小姐,有什么好处我通常只留给自己。”
“是的,这我懂。就像你说的,这个点子确实有潜力。”
“确实有潜力。当然,我倒是想听听,你和贝热龙之间有怎样的协定。”
“我会跟你说明的,布里格斯先生。”
“这样吧,”杰森说,“要是你有空,我们出去喝杯酒,吃个饭,好好聊一聊。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夜了。”
“而且你更喜欢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雅克利娜·拉维耶说,冷冷的脸上又露出笑容,眼睛下面两块雪白的妆像冰一样同时裂开。
“没错,女士。”
“我来安排。”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电话。
电话。卡洛斯。
他会消灭她,杰森想。必要的时候杀了她。他会查出真相的。
玛莉已经到了沃吉亚街的电信中心。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朝电话亭挤去。她刚才已经在莫里斯饭店定了一个房间,把公文包交给柜台保管。然后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二十二分钟。后来,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她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空荡荡的墙壁,心里一直想着杰森,她回想过去那疯狂的八天,回想自己被卷进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异常的内心世界。杰森的世界。杰森·伯恩,心思细腻,满怀恐惧,茫然迷惑。这个人内心潜藏着无穷的暴力,然而,却又那么悲天悯人。此外,他还拥有一种可怕的能力,足以和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抗衡搏斗。她深爱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在哪里学到这一身本事,有办法在这个黑暗的地下世界挣扎求生?巴黎,马塞,苏黎世……甚至在那遥远的东方。他和远东地区到底有什么关联?他为什么会懂那里的语言?那究竟是哪些国家的语言?或者,哪一国的语言?
Tao.
Che sah。
Tam Quan.
对她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然而,她了解杰森·伯恩,或者应该说,她了解那个名叫杰森·伯恩的男人。她知道他有一颗高贵正直的心,她绝对信得过他。噢,老天,她是多么爱他!
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卡洛斯。这个人和杰森·伯恩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够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个房间里对自己大吼。接着,她做了一件事,一件她看着杰森做了无数次的事。她从椅子上弹起来,仿佛这样的肢体动作可以驱散脑海中的迷雾——或者,能够让她穿透那重重迷雾。
加拿大。她得赶快跟渥太华那边联络。彼得死了——被人谋杀了。她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龌龊,竟然还要隐匿他的死讯。这样做实在没道理,她坚决反对,因为彼得也是个高贵正直的人,而且,他被一群邪恶的人杀害了。如果他们不告诉她为什么,那么,她就要亲自揭露他的死讯,揭露那件谋杀案。她会对着全世界大喊,她知道!我们要采取行动!
于是,她走出莫里斯饭店,坐出租车来到沃吉亚街,她要打电话去渥太华。此刻,她站在电话亭外,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手上那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被她扭成一团。电话铃响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把手上揉烂的香烟甩掉。
电话响了。她迅速打开玻璃门,冲了进去。
“艾伦,是你吗?”
“是我。”他回答得简单干脆。
“艾伦,究竟怎么回事?彼得被谋杀了,可是报纸上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电视也没报道!恐怕连大使馆也完全不知情!好像根本没有人在乎!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也一样。”
“什么?那是彼得啊!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听着,艾伦……”
“不!”他粗暴地打断她,“该听清楚的人是你。赶快离开巴黎,现在马上走!你马上搭下一班直航班机回来。如果有什么问题,大使馆会帮你解决,不过你只能找大使本人,听懂了吗?”
“不!”玛莉·圣雅各大吼,“我搞不懂!彼得被杀了,竟然没有人在乎!你们只会跟我打官腔!不要被牵扯进去。老天,不要被牵扯进去!”
“玛莉,不要管这件事!”
“不要管什么事?你根本就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吗?我看你最好……”
“我不能说!”艾伦忽然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上头交代叫我这么跟你说。”
“谁交代的?”
“不要问这个。”
“我就是要问!”
“玛莉,你听我说。我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回家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十二个小时,等你打电话来。你要弄清楚,叫你回来可不是建议,这是加拿大政府的命令!你马上回来。”
“命令?难道你不用跟我解释吗?”
“命令就是命令……我只能说这么多。他们要你离开那个地方,他们要把他孤立起来……就这么回事。”
“很抱歉,艾伦!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再见!”她用力把话筒一挂,然后抓住自己的手,想止住颤抖。噢!老天!她实在太爱他了……可是,他们竟然要杀他。杰森,我的杰森,他们要杀你。为什么?
那个穿着老式西装的中年人坐在总机台旁。他把红色的开关切掉,把所有线路切断,这样一来,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就只能听见忙音了。他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把线路切断,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把脑海中那些空洞虚假的客套话清一清。在前面那几十分钟里,他一直重复着那些无聊的话。每次他接到那种讨厌的电话之后,他就觉得必须把线路切断一下,不再跟任何人讲话。他刚才又接了一通那种电话,是个国会议员的太太打来的。她在店里买了一批东西,金额非常吓人,于是,她要求店里把那笔消费拆成几笔账,以免被她先生发现。真受够了!他需要休息个几分钟,让自己喘口气。
他忽然觉得很讽刺。也不过就几年前,曾经有人坐在这样的总机台里帮他接电话。当时,他在西贡有家公司,在湄公河三角洲有一大片农场,里头还有联络室。有人就在办公室和联络室里帮他接电话。然而,现在他却在圣·奥诺雷大道上,在一个弥漫着香水味的地方,坐在别人的总机台里接电话。有位英国诗人说得好:沧海桑田人世无常,没有一种哲学思想可以将其囊括其中。
这时候,他听到楼梯那边有人在笑,于是抬头看看。雅克利娜今天要提早走了,显然又是哪个和她熟悉的大人物或大财主上门找她来了。毫无疑问,雅克利娜天生就有这种本事,能把黄金从警卫森严的金矿里偷出来,甚至把钻石从戴比尔斯集团里偷出来。他看不到她旁边那个人。那个人走在雅克利娜的另一边,头转向别处,样子有点奇怪。
然而,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他看见他了。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那种震撼仿佛惊天动地的爆炸。这位灰发的接线生突然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他已经多少年没看到那张脸,没看到那个人的头了。当时,他们几乎总是置身黑暗中,在黑夜里行动……在黑夜里死亡。
噢!我的天!是他!那是千里之外生死存亡边界的一场噩梦。就是他!
那个灰发人立刻从总机台后面跳起来,仿佛中邪了一般。他飞快地拔掉头上的耳机话筒,摔到地板上,话筒发出喀喇一声巨响。这时候,总机控制面板上的灯突然亮起来,有人打电话进来,接不上线,耳机里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嗡嗡声。那个中年人从总机台上跑下来,一路飞快地闪过店里的客人,朝走道那边跑过去,他想看清楚一点。他要仔细看看雅克利娜·拉维耶旁边那个魔鬼护花使者。那个魔鬼是杀手——据他所知,举世无双的杀手。他们说过他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可是他从来都不相信。现在他相信了!就是那个人。
他终于看清楚他们两个人了。看见他了。他们正沿着中央走道走向门口。他必须把他们拦下来,把她拦下来!可是,如果就这样冲出去大喊大叫,是必死无疑的。转瞬间就会有颗子弹射穿他的脑袋。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把门拉开,很有礼貌地请女士先走,走到人行道上。灰发人从他藏身的地方冲出来,跨过横向走道,冲到前面的窗口。他在街上招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此刻,他正打开车门,比了个手势要雅克利娜先上车。噢,老天!她要走了!
那个中年人猛一转身,飞快地冲向楼梯,一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两个顾客和一个女店员,把客人吓了一跳。他粗暴地把他们推开,冲上楼梯,沿着走道穿越整间办公室,冲向工作室开着的门。
“勒内!勒内!”他闯进工作室里大喊。
贝热龙坐在绘图桌前面抬起头来看他,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那个和雅克利娜在一起的人!他是谁?他来这里多久了?”
“哦?他可能是美国人,”设计师说,“他叫布里格斯,一头大肥羊。今天他让我们进账不少。”
“他们去哪里?”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出去了。”
“她和他一起走了!”
“我们的雅克利娜又在施展她的外交手腕笼络客户了,不是吗?她眼光好得很。”
“赶快把他们找出来!赶快找到她人!”
“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他会杀她!”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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