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你通过了一场以卑鄙龌龊为主要内容的检查,”他对普里方丹说,“至于你,‘让·皮埃尔’,我该怎么说呢?我自己的妻子——她对我说,你原本很有可能会把她杀掉,而且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懊悔——我妻子说我必须信任你。见鬼,这一切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对不对?”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做的也就是这样的事。”风光不再的律师很有尊严地说,“但我的主顾实在太过分了。一定要把他那张盛气凌人的假面具砸得粉碎。”
“比起我新认识的这位有学问的亲戚,我的遣词造句没那么讲究,”法国老英雄说道,“但我知道必须制止杀戮;我的女人总是想让我明白这一点。当然,我这么说很虚伪,因为我没少杀过人;所以我应该说,必须制止这样的杀戮。这不是为了做交易,也无利可图;只因为一个生了病的疯子想报仇,就得毫无必要地陪上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的性命。这样做能带来什么利益?……不行,‘胡狼’太过分了。我们也必须制止他。”
“他妈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冷血的逻辑!”窗边的约翰喊道。
“我认为你的遣词造句非常讲究,”前任法官对来自巴黎的罪犯说,“棒极了。”
“同意。”
“我觉得,和你们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都是脑子有问题,”伯恩插了一句,“不过眼下我别无选择……先生们,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分。钟可在转呢。”
“你说什么?”普里方丹不解地问。
“接下来的事情,将在从现在开始的两小时、五小时、十小时或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我要飞回布莱克本机场大闹一番,装作一位悲痛欲绝的丈夫和父亲,因为妻子儿女被害而伤心欲狂。你们放心好了,这事对我来说不难;我会把机场闹得天翻地覆……我会要求他们派飞机直接送我去宁静岛;等我到了这儿,码头上得停放好三副松木棺材,据说我的妻子和孩子就装在里面。”
“一切都得和预想的一样,”法国人插了一句,“好。”
“好得很。”伯恩表示赞同,“我会坚持要求打开一副棺材,然后我就会大喊大叫,或者是瘫倒在地,要不就两样一起来;我会即兴发挥,让旁观的每一个人都忘不了他们所看到的情景。圣雅各将不得不把我控制住——约翰,动作得猛一点,要做得似模似样——最后我会被带到另一座别墅,就是东边小路上离海滩石阶最近的那一座……然后,等待就开始了。”
“等这个‘胡狼’?”波士顿人问道,“他能知道你在哪儿么?”
“他当然能知道。包括酒店员工在内的许多人都会看到我被带到哪儿去了。他会打听出来的,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所以你就等他上门,先生?你以为那位大人会踏进这样的一个圈套?可笑!”
“一点也不可笑,先生,”伯恩平静地答道,“首先,我不会待在那座别墅里;另外,等到他发现我不在那儿,我也已经找到他了。”
“天哪,怎么找啊?”约翰都快嚷起来了。
“因为我比他更强,”杰森·伯恩答道,“我一向比他强。”
事态在按照计划发展,蒙塞特拉布莱克本机场的工作人员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现在仍然怒火难抑。那个歇斯底里的高个子美国人控诉他们全都犯下了谋杀罪,怒斥他们听任恐怖分子杀害他的妻子儿女,还指责他们这帮黑鬼心甘情愿地充当肮脏杀手的同谋!岛上的人们不仅忍着怒火一声不吭,也感觉受到了伤害。一声不吭,是因为他们能理解他的痛苦;受到伤害,则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他怎么能责怪他们,还使用如此恶毒的语言,骂出那些他以前从未说过的话。这位先生本是个好人,很有钱,是性情随和的约翰·圣雅各的姐夫;难道这位家财万贯、在宁静岛投下那么多资金的朋友,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反倒是个不讲道理的白人渣滓,只因为他们黝黑的肤色,就把毫不相干的可怕行径归咎于他们?伙计,这是个邪恶的迷局。这是种种疯狂事件之中的一部分,因为奥比巫术从牙买加的群山漂洋过海而来,对他们的岛下了诅咒。得盯着他,黑兄弟们。注意他的每一个举动。也许他就是另一种暴风雨;虽说不是来自南方,也不是东方,但他掀起的风暴更有破坏力。伙计们,盯紧点。他的怒火很危险。
于是,美国人始终被紧紧盯着。许多人都在注意他——不论是穿制服的、老百姓,还是当局的人——与此同时,直辖总督府里大感紧张的亨利·赛克斯也遵守了他的诺言。官方的调查由他一人负责指挥。调查搞得既安静又彻底——而且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伯恩在宁静酒店码头上的行为还要恶劣得多,竟然还动手打了他自己的内弟、待人亲切的圣雅各先生,直到年纪比较轻的圣雅各摁住了他,让人把他带上台阶,送进最近的一座别墅。佣人们来来往往,把一盘盘食物和饮料送到门廊上。少数几个访客获准进屋表示慰问,其中就有直辖总督身着全套军礼服的首席助理,这表明总督对此事甚为关切。还有一位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曾目睹死亡的老人,他坚持要探望这位痛失亲人的丈夫和父亲;陪同他的是一个身穿护士制服的女人,她很得体地戴了顶帽子,还披着表示哀悼的黑色面纱。另两个加拿大人是酒店里的住客,他们是老板的亲密朋友。几年前宁静酒店在盛大烟火中隆重开张的时候,他们俩都曾见过这个如今伤心欲绝的男人。他们请求进屋向他致意,并表示会尽一切可能来帮助和安慰他。约翰·圣雅各答应了,并暗示他们探望的时间短一点;他还说姐夫一直待在
起居室黑暗的角落里,窗帘也拉上了,希望他们能够理解。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来自多伦多的访客冲着房间对面暗处坐在椅子上的人,轻声细语地说,“大卫,但愿你是个信教的人。我就是。在这种时刻信仰能帮助你。你深爱的人如今已在基督的怀抱里了。”
“谢谢你。”海面上刮起的一阵微风把窗帘吹得窸窣作响,让窄窄的一线阳光透进了房间。这点光就足够了。
“等一下,”另一个加拿大人说道,“你不是——我的天啊,你不是大卫·韦伯。大卫他——”
“别出声。”圣雅各命令道。他站在两名访客身后的门边。
“约翰,我和大卫在同一条钓鱼船上待过七个小时,我要是见到他,一准能认得出来!”
“闭嘴。”宁静酒店的老板说。
“哦,我的天!”蒙塞特拉直辖总督的助理喊道,露出了一口简短明快的英国腔。
“听我说,你们两个,”圣雅各从两个加拿大人中间跑了过去,转过身站在扶手椅前,“我真希望刚才没让你们俩进来,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本以为多上两个见证人,这件事会显得更为沉重;要是有任何人问起你们——别人肯定会问的——那你们肯定能产生这种效果。你们俩刚才是在和大卫·韦伯说话,在劝慰大卫·韦伯。明白吗?”
“见鬼,我什么也不明白。”刚才谈起信仰慰藉的访客大惑不解地抗议说,“他是个什么货色?”
“他是直辖总统的高级助理,”圣雅各答道,“我告诉你们这些,是想让你们明白——”
“你说的是刚才身穿全套礼服、带着一队黑人士兵露面的高级军官?”和大卫·韦伯一起钓过鱼的客人问。
“他肩负着许多责任,其中一项就是首席侍从武官。他是一位准将——”
“我们瞧见这混蛋离开了,”钓鱼的人断然说道,“从餐厅看到的,我们都看到他走了!他跟一个法国老头在一起,还有个护士——”
“你看到的是别人。他带着太阳镜呢。”
“是韦伯……?”
“先生们!”总督助理从椅子里站起来,他身上那件不服帖的夹克,正是杰森·伯恩从布莱克本机场飞回宁静岛时穿的。“你们是敝岛欢迎的客人,但身为客人,你们就得遵守总督在紧急情况下作出的决定。要么你们遵守决定,要么我们就不得不按照处置极端情况的办法,把你们俩关起来。”
“嗨,行了,亨利。他们都是朋友……”
“朋友可不会把准将叫做‘混蛋’——”
“将军,如果你以前是一个被降了职的军士,那可就不一样了。”信教的那个人插话说,“我这位同伴没有任何恶意。别看现在整支该死的加拿大军队都需要他公司里的工程师,可多年以前他还是个步兵呢,被整得很惨。顺便说一句,那家公司就是他的。当年在朝鲜打仗的时候他不太机灵。”
“咱们就别说废话了,”和韦伯一起钓过鱼的人说,“我们就说在这儿和大卫说话来着,行了吧?”
“行。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这就够了,约翰。大卫碰到了麻烦,我们能帮他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别做——除了酒店的日程安排,你们不要做任何事。一个小时之前,你们住的别墅里都送去了一份活动安排表。”
“你最好还是讲一下,”信教的加拿大人说,“我根本就没看那该死的欢乐时光节目表。”
“酒店将举办一次特别的自助餐,所有的花销都由店方承担。届时背风群岛气象台的一位气象专家将会到场,就昨晚的情况讲上几分钟。”
“你说的是暴风雨?”钓鱼的人问道。这位曾被降级的下士如今是加拿大首屈一指的工业工程公司的老板,“在这些群岛上,暴风雨就是货真价实的暴风雨。有什么好解释的?”
“哦,比如说它们为什么会产生,为什么又如此快地平息下去;我们在暴风雨中该注意些什么——这主要是为了消除大家的恐惧情绪。”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都去参加?”
“对,我是这么想的。”
“这对大卫能有帮助?”
“对,会有帮助。”
“那么酒店里的人就全都会过去,我向你担保。”
“十分感谢,但你怎么能做到呢?”
“我会再散布一条欢乐时光的消息,就说加拿大全国工程公司的董事长安格斯·麦克菲尔森·麦克劳德要拿出一万美元,奖给向气象专家提出最佳问题的那位来宾。怎么样,约翰?有钱的人总想不劳而获,这可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弱点。”
“这话我相信。”圣雅各嘟囔着说。
“来吧,”麦克劳德对他那位来自多伦多的信教朋友说,“我们去噙着泪水四处转一转,把消息传开。然后,白痴上校——你就是这种货色,混球,过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会转变谈风,句句不离那一万美元和一分钱都不用掏的大餐。在艳阳高照的海滩上,人们注意力的持续时间大约只有两分半钟;就算天气寒冷,也不会超过四分钟。相信我,这可是我用计算机研究出来的……你今晚的聚会肯定是宾客盈门,约翰。”麦克劳德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安格斯,”信教的人跟在钓鱼的人后面喊道,“你这又是不好好考虑就急着干事!什么注意力持续时间、两分钟、四分钟,计算机研究——这些玩意儿我根本就不相信!”
“真的吗?”麦克劳德手搁在门把上说,“那一万美元你信不信啊?”
“那我当然相信。”
“你们瞧着吧,这是我做的市场研究……也是我拥有公司的原因。现在我准备让泪水盈满双眼;这是我拥有公司的另一个原因。”
宁静酒店主建筑三楼一间黑洞洞的储藏室里,已经脱掉束腰军装的伯恩和法国老头分坐在两把凳子上,他们面前的那扇窗俯瞰着滨海风景点东西两侧的小路。在通往下方海滩和码头的那条石阶两侧,一座座别墅分别向左右延伸开来。两个人都把一架双筒望远镜举在眼前,审视着小路和石阶上来来往往的人。伯恩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部手持式无线电,调在酒店的内部频率上。
“他就在我们附近。”方丹轻声说。
“什么?”伯恩脱口而出。他猛然把望远镜从眼前拿开,转向老头,“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不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先生,但他就在附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感觉到。就像一只动物能感到从远方逼近的惊雷。它处在你的内心;那就是恐惧。”
“这话说得不太明白。”
“对我来说很明白。也许你是不会理解的。我们听说,‘胡狼’的挑战者,那个面目千变万化、绰号‘变色龙’的人——人称杰森·伯恩的杀手——从来不会害怕;他只会胆大妄为,因为他很强。”
伯恩冷冷地一笑,对这番话很不以为然,“那你们听到的就是个谎言,”他轻声说,“那个人内心的一部分整天生活在纯粹的恐惧之中,那种恐惧没几个人经历过。”
“我觉得这有点难以置信,先生——”
“相信吧。我就是那个人。”
“你真的是吗,韦伯先生?要摸清楚整个情况并不难。你是不是出于这种恐惧,才迫使自己化身为另一个自我?”
大卫·韦伯紧紧盯着老头,“老天啊,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可以消失一段时间啊,和你的家人。你们可以过平静的生活,绝对不会有危险,你的政府能确保这一点。”
“他会来追我——追我们——无论我们身在何处。”
“他又能追多久呢?一年?一年半?肯定不会超过两年。他生病了;这事全巴黎——我所在的那部分巴黎——都知道。考虑到目前这种局面的巨大花费和复杂程度——这些事件都是为了把你引入陷阱——我敢说这是卡洛斯的最后一搏。走吧,先生。到巴斯特尔你妻子那边去,然后趁着你们还走得开,飞到几千公里之外。让他空手回到巴黎,在失意中死去。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他会来追我,追杀我们!事情必须在这里解决,现在就得解决。”
“我很快就要和我的女人相聚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可以不赞成某些人的意见,比如‘变色龙’先生您。要是在以前,我本来会不假思索地赞同像你这样的人。现在我却表示反对,我认为你应该走得远远的。我认为你也明白,你可以把‘胡狼’搁在一边,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只不过得稍稍做些改变而已。可你不愿这么干。内心的某些东西阻止了你;你不允许自己作出战略上的撤退。撤退完全没有什么可耻的,因为它能够避免暴力。要是你不撤,你的家人是安全了,但其他人可能会送命;可是就连这也不能让你停步。你非获胜不可——”
“我觉得你这套心理学的胡说八道已经讲够了。”伯恩打断了他,又一次把望远镜举到眼前,集中精力观察窗户下方的情景。
“给我说中了,对不对?”法国人端详着“变色龙”说道,他那副望远镜还放在身边,“他们把你调教得太好了,完全把你灌输成了那个你必须扮演的角色。杰森·伯恩和‘胡狼’卡洛斯较量,而伯恩必须获胜,他非获胜不可……两头上了年纪的雄狮,多年以前曾较量过,如今心中都燃烧着仇恨;而制造出仇恨的那帮战略家远远地置身事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产生什么后果。有多少人因为在你们俩交手的时候偶然撞了上来,从而丢掉了性命?有多少毫不知情的男男女女被打死——”
“闭嘴!”伯恩大吼。在他脑海中支离破碎的屏幕上,巴黎当年的画面一闪而过,他甚至能瞥见香港、澳门等地的情景——还有最近发生的事,昨晚在弗吉尼亚的马纳萨斯。死了那么多人!
突然间,储藏室黑洞洞的门猛地一下被人打开了,布伦丹·普里方丹法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快步走进来。“他已经来了,”波士顿人说,“他们没法用无线电联系到圣雅各的一支巡逻分队,那支三人分队在东边海岸一千五百米以外。圣雅各派一个警卫去找他们,那人刚刚回来——然后他自己也跑掉了。三个人都被杀了,喉咙上各中了一枪。”
“是‘胡狼’!”法国人惊呼。“这是他的‘carte de visite’——他的认记。他在宣布自己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