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得了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敢肯定,这个答案你不想知道——”
“别胡扯了。再过一两天,也许是一周,咱们碰个头吧。我给你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而且这些人的信息我们都已经掌握了——这么说吧,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弄到手的信息。你挑上一两个人,或者是一个都不挑,这又能有什么损失呢?反正现在咱们也只是随便说说,因为这交易仅限于你我之间。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牵扯进来,除了我那个专家和他的助手;何况他俩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们。”
“可以说这是个附属协议喽?”
“不是什么可以说,实际上就是。一切都取决于信息。我会把费用算出来。也许只有一两千,也许会达到两万,说不定还是免费呢,谁知道?我开的价会很公道,因为我想和你做生意,明白吗?”
“有点意思。”
“你知道我的专家怎么说?他说我们可以凭这个建立自己的家族工业——这是他的说法。去抓它十几个心理医生,都得是和政府渊源很深的那种,比如在参议院,甚至是白宫——”
“我完全明白,”律师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不过我的时间到了……带张名单给我看,路易斯。”客人缓步朝短短的大理石门厅走去。
“你也没带个高级公文包啊,律师先生?”黑手党头头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要是带了,你门口那些不太精密的探测仪岂不是得大发警报?”
“嗨,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嘛。”
“这我可不知道。”
华尔街的律师离开了。一听到关门声,路易斯就急步穿过房间,来到那张安妮女王风格的嵌饰桌前,像饿虎扑食一般冲向那部用象牙制成的法式电话机——和往常一样,他把又细又高的电话机碰翻了两次,才一手扶住底座,用另一只手拨号。“该死的花哨玩意儿,”他喃喃地说,“天杀的娘娘腔设计师!……马里奥?”
“你好啊,路,”新罗谢尔New Rochelle,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城市。那边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你打电话来准是要祝安东尼生日快乐,对吧?”
“谁?”
“我那个小子啊,安东尼。他今天十五岁啦,你忘了吗?全家人都在花园里头,我们还念叨你呢,表哥。嗨,路,今年的花园可真漂亮。我真是个艺术家。”
“你还不止是个艺术家呢。”
“什么?”
“帮安东尼买件礼物,然后把账单寄给我。十五岁生日,说不定可以给他找个娘儿们。他马上就要成年啦。”
“路,你可真不像话。可以买其他的东西——”
“现在只有一样东西,马里奥,而且我希望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是真话。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嘴唇从脸上挖下来!”
新罗谢尔那边略顿了一下。随后声音悦耳的杀手又开口了:“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表哥。”
“也许不该,也许应该。马纳萨斯那个将军家里有本书被人拿走了,一本非常有价值的书。”
“他们发现书不见了,是吧?”
“该死!在你手里?”
“本来在我手里,路。本来是打算送给你当礼物的,可我把它给丢了。”
“你把书丢了?你他妈怎么搞的,难道把书落在出租上了?”
“不是。当时我正在逃命,那个带着信号火炬的疯子——叫什么来着,对,韦伯——在车道上冲我开枪。他的子弹擦着我了,我一跤摔倒,那本破书从我手里飞了出去——那时候警车正好赶到。他把书捡了起来,我就拼命往围栏那边跑。”
“韦伯拿到书了?”
“我估计是的。”
“他妈的,这简直是一塌糊涂……!”
“还有别的事吗,路?我们要点生日蜡烛了。”
“有,我可能需要你到华盛顿来——有个大煎饼卷缺了一只脚,但他手里有一本书。”
“嗨,等等,表哥,你知道我的规矩。两趟出差之间总得空出一个月。马纳萨斯花了我多长时间?六个星期?五月份在基韦斯特呢?花了三个星期,差不多四个星期吧?我没法打电话,没法写明信片——不行,路,总得空一个月。我得对安吉和孩子们负责。我可不想当一个总不在家的父亲;孩子们得有个榜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妈的,没想到我表弟竟然是奥兹·尼尔森!”路易斯砰地挂断了电话。电话机刚翻倒在桌面上,他就把话筒抓了起来,精致的象牙底座上出现了一道裂纹。“这一行里最棒的杀手,可偏偏是个怪人。”黑手党头头一边嘟囔,一边发狂地拨着号码。电话接通之后,他声音里的焦急和愤怒不见了;这种情绪并不明显,但也没有完全消失。“嗨,弗朗基宝贝,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样啊?”
“哦,你好,路,”格林尼治村那间昂贵的公寓里传来一个轻快却有点犹豫慵懒的声音,“我过两分钟给你打好么?我正准备送老妈上出租车,她要回泽西去。行吗?”
“没问题,孩子。两分钟。”什么老妈?这个男妓!牛郎!路易斯走到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吧台前,威士忌酒瓶上头的雕花玻璃嵌板上刻着粉色的天使。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几口让心情平静下来。吧台的电话响了。“喂?”他小心地拿起易碎的水晶听筒,说道。
“路,是我。弗朗基。我把老妈送走啦。”
“真是个好孩
子,弗朗基。老妈是永远都不能忘记的。”
“哦,我从来都不会忘记她,路。这是你对我的教导。你跟我说过,你妈妈的葬礼可是东哈特福德一带规模最大的。”
“是啊,伙计,我他妈把整个教堂都买下来了。”
“真好,你做的真好。”
“现在咱们来说说别的好事情吧,怎么样?今天又是那种日子啊,弗朗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知道我的意思吗?”
“当然,路。”
“所以我有点心烦。我得放松一下。快上这儿来,弗朗基。”
“出租有多快,我就有多快,路。”
男妓!这将是大嘴巴弗朗基对他的最后一次服务。
门外的街道上,那个穿着考究的律师向南走了两个街区,又向东走了一个街区,来到布鲁克林高地的另一所高级住宅前。他的豪华轿车就在门口处的天棚下等他。给他开车的粗壮中年司机和身穿制服的门卫聊得正开心,到这会儿门卫肯定是得了不少小费。司机一瞧见老板,就快步朝豪华轿车走去,打开了后车门。几分钟之后,他们开进了前往布鲁克林桥的车流。
在安安静静的后座上,律师解开了自己的鳄鱼皮腰带,捏住搭扣的上下缘一按。一个小盒子掉在他两腿之间的坐椅上。他捡起盒子,重新系好皮带。
他拿着小盒子凑向透进车窗的光亮,审视着微型的声控录音设备。这是一部非同寻常的机器,体积微小,而且是用树脂制成的,可以轻易骗过最精密的探测仪器。律师在座位上往前一倾,对司机说:“威廉?”
“是,先生。”司机抬头朝后视镜一望,看见老板伸出的手;他把手向后伸去。
“请你把这个带到房子那边去,转到磁带上,好吗?”
“是,少校。”
曼哈顿律师往坐椅上一靠,暗自微笑起来。从现在开始,路易斯会对他言听计从。涉及家族事务的时候,黑手党党徒是不能做什么附属协议的,更别说承认自己有某种性偏好了。
蒙着眼的莫里斯·帕诺夫和他的看守坐在轿车前座上,他的双手被松松地捆在一起,几乎可以说是捆得彬彬有礼;黑手党小喽啰捆人时好像觉得这条命令实在没什么必要。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开了大约三十分钟,看守说话了。
“‘压轴’病专家是个啥?”
“就是口腔外科医生。他们接受过专门培训,能在病人的嘴里动手术,治疗与牙齿和牙龈组织有关的疾病。”
沉默。七分钟之后,“啥样的疾病?”
“种类很多,有感染、刮擦压根,一直到更为复杂的手术,不过通常要和肿瘤科医生协作进行。”
沉默。四分钟之后,“最后那个什么‘协作’进行——是啥东西?”
“口腔癌。如果发现及时,就可以在尽量少切除骨头的情况下加以抑制……如果不及时,整个下巴可能都得拿掉。”帕诺夫感觉到车子晃了一下,司机一时间有点失控。
沉默。一分半钟之后:“他妈的,整个下巴?半张脸?”
“要不做手术,病人的整条命可都没了。”
三十秒之后,“你觉得我可能生了这种毛病?”
“我是个医生,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人。我只是注意到了一个症状。我可没下诊断。”
“别胡扯了!你快给我下!”
“我没这个资格!”
“胡扯!你是个医生,对不对?我说的是正经的医生,而不是什么自称医生但连个合法小牌子都没有的冒牌货。”
“如果你说的是医学院的学生,那没错,我应该算那种正经的医生。”
“快给我瞧瞧!”
“我没法瞧,眼睛蒙着呢。”帕诺夫突然感到看守粗壮的手摸到他头上,扯掉了那条围巾。轿车里头黑乎乎的,这解答了帕诺夫的一个疑问:谁能带着个蒙眼的乘客开车在大路上走?在这样的车里就不成问题;除了风挡玻璃之外,车窗不仅有颜色,而且几乎不透明;这意味着从外面看车窗就是完全不透明的。谁也看不到车里面。
“快,瞧啊!”
“什么?”
黑手党小喽啰两眼盯着路,一颗大脑袋难看地歪向帕诺夫这边;他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牙齿,就像是小孩子在冲着镜子扮鬼脸。他又喊道:“告诉我你瞧见啥了!”
“车里太暗了。”莫里斯·帕诺夫回答说。他想看的东西基本上只能从前窗里看到;他们行驶在一条乡村道路上,路很窄,两旁都是田野,路基往下一点就是泥地。不管他要被带往什么地方,司机肯定是走了一条非常迂回曲折的路线。
“妈的,把车窗打开!”看守吼道。他仍旧扭着头,两眼盯在路上,大张的嘴简直就是漫画版的杀人鲸,像一条快要呕吐的鲸鱼。“什么都别瞒我。我要把那家伙的手指一根根全掰断!妈的,让他用胳膊肘去做手术好了!……我跟我那个笨蛋姐姐说过,她那个娘娘腔的儿子根本就不中用!就知道看书,从来不到街上去练手,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要是能停几秒别乱喊,我就能看得仔细一点。”帕诺夫说。他放下了自己那一侧的车窗,可路旁除了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这显然是一条荒僻的乡间道路,他估计标出这条路的地图不会太多。“这就对了。”帕诺夫继续说。他把松松绑住的双手伸到黑手党的嘴边,可他的双眼却没有看那张嘴,而是盯着前方的路,“哦,我的天哪!”帕诺夫喊道。
“怎么了?!”看守大叫。
“脓,到处都是脓包,上颚下颚都有。这是最糟糕的迹象。”
“哦,老天!”新发现带来的震惊让轿车随之一晃——但晃得还不够狠。
一棵大树。就在前头。在荒僻道路的左手边!莫里斯·帕诺夫猛然把被绑的双手按到方向盘上,从坐椅上抬起身,使劲把方向盘往左推。眼看着轿车就要撞到树上,他又向右侧扑去,蜷成胎儿的姿势保护自己。
撞击猛烈异常。玻璃破碎,金属挤瘪,撞裂的汽缸里冒出腾腾的雾气,车底下黏稠液体燃起的火越烧越猛,很快就要蔓延到油箱处。看守没死,还在呻吟,脸上直冒血;帕诺夫把他从汽车残骸里拽出来,尽可能往远处的草丛里拖;他刚刚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汽车就爆炸了。
在潮湿的灌木丛中,他的呼吸平缓了一点,但恐惧仍然没有消退。帕诺夫解开捆得很松的双手,把扎在看守脸上的玻璃碎片拔了出来。接着他又检查看守身上有没有骨折——右臂和左腿看来好像断了——看守的口袋里装着从哪家酒店(这家店他从来没听说过)里顺来的信纸,他用看守的笔在上面写出了自己的诊断。他还拿了另外几样东西,其中有一把枪——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型号——但那枪很沉,而且太大,装不进口袋,只好插在腰带里坠着。
可以了。希波克拉底古希腊著名医生,被尊为“医学之父”,欧洲医学奠基人。救死扶伤也是有限度的。
帕诺夫搜了搜看守的衣服,不禁大吃一惊:他身上带着许多钱——估计有六千美元——还有各种各样的驾驶执照——五张不同的驾照,分别是五个州签发的。帕诺夫拿走了钱和驾照,准备转交给亚历山大·康克林,但没动黑手党党徒钱包里别的东西。钱包里装着他家人的照片,有他的儿女、孙辈和其他亲戚——这些人当中还有个年轻的外科医生,读医学院可是由他资助的。再见了,伙计,帕诺夫心想。他爬到路上,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尽量把自己的样子弄得体面一点。
站在坚硬粗糙的路面上,他基于常理作出的判断是继续朝北走,沿着轿车行驶的方向前行;折回去往南走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可想而知会很危险。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的天!刚才的事真是我干的?
帕诺夫打起颤来;他头脑中训练有素、注重心理学的那部分对自己说,这是经历创伤性事件之后的压力反应。
胡扯,你个笨蛋!干出那种事的不是你!
他迈开脚步,就这么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他现在走的已经不是什么乡村小路,简直就是条烟草路。没有任何文明的迹象,路两头都看不到一辆车;没有房子——连一座破旧农舍的废墟也看不到——也没有那种原始的石墙,最起码它能证明人类曾造访过这一带。帕诺夫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奋力与药物引起的疲劳相抗。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他们拿走了他的手表,那上头小得不能再小的字可以显示星期几和日期,所以他既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也不知道他被人从沃尔特·里德医院绑走之后过了多久。他一定得找部电话。他一定得联系亚历山大·康克林!得赶快想办法!
还真是如他所愿。
他听见了汽车引擎越来越响的轰鸣声,马上转过身来。一辆红色汽车从南边快速开来——不,那不是快速,简直就是飞驰,司机肯定把油门踩到底了。他拼命挥动胳膊,做出无助和恳求的手势。根本就没用;汽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仿佛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紧接着他又惊又喜地发现空中扬起了尘土,还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停住了!他向前跑去,那辆车竟然在往回倒,轮胎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他记起小时候在布朗克斯,母亲曾对他说过一遍又一遍的话:永远要说真话,莫里斯。真话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盾牌,它能让我们保持正直。
莫里斯·帕诺夫并没有一字不差地遵守母亲的告诫,但有时候他觉得这句话在社会交往中还是可取的。现在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于是他朝红色汽车摇下的副驾驶座车窗走去,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看到开车的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长着淡金色的头发,妆化得太浓,露肩连衣裙里紧裹着一对硕大的乳房。她这件衣服更适合在X级电影里穿,而不是在马里兰州乡村小路上。尽管这样,母亲的话还是在他耳畔回想,所以他就实话实说了。
“女士,我知道自己看起来衣衫褴褛,但我向你保证,这只是表面的印象。我是个医生,碰到了事故——”
“我的天,快上车!”
“太感谢了。”帕诺夫刚关好车门,那女人就猛地挂上挡,开足了马力。车子飞一般地从粗糙的路面上蹿了出去,沿着路向前疾驰。“看来你很着急。”帕诺夫搭话说。
“老兄,你如果是我,也会着急的。我老公正在后头收拾卡车,准备来追我呢!”
“真的吗?”
“妈的,这该死的蠢货!他每个月有三个礼拜开着车到处跑,在高速公路上碰到个娘们就干;后来他发现我自己也找了点儿乐子,竟然就大发雷霆。”
“哦,我很遗憾。”
“他要是追上咱俩,还有你遗憾的呢。”
“你说什么?”
“你真是个医生?”
“对啊,我是医生。”
“说不定咱俩能做笔生意。”
“你说什么啊?”
“你会打胎么?”
莫里斯·帕诺夫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