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
他闭了会儿眼,玛莉的形象立即浮现出来。玛莉是他生命中的磐石,在她的帮助下他才能熬过以往的种种折磨。但玛莉已经不在了。每过去一天,他都感觉到她的印象在慢慢淡去。他想要紧紧守住这份记忆,但伯恩的身份是无情的;它决不允许他如此多愁善感,绝不允许他沉湎于哀伤与绝望。这几种情绪都驻留在他的心中,但它们只不过是些阴影,伯恩那过人的专注力和坚定无比的决心使得它们无法逼近。他必须去揭开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揭开的致命谜团。当然,他知道自己这种非凡的能力源自何处;早在桑德兰医生言简意赅地作出总结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驱使着他的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他需要解开自己以前的身份之谜。
在吉布提,中情局的一架直升机已经加好油等着他了。天空中满是翻卷的乌云,还刮起了一阵带着潮气的旋风。他奔过湿乎乎的柏油碎石跑道登上了直升机,这已是他从华盛顿出发之后的第三个早晨。他觉得四肢都隐隐发麻,虬结在一起的肌肉紧张得很。他很想尽快真正地行动起来,心下并不是很期待在前往达尚峰的飞机上枯坐一个小时。
早餐是放在金属托盘里端上来的,直升机一起飞他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不过他没尝出任何味道,也根本没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因为他已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他上千次试图在脑海中破解法迪的加密文件。现在伯恩将加密文件视为一个整体,因为他按照蒂姆·海特纳以前的那种算法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如果法迪真的把海特纳变成了叛徒——伯恩只能得出这一种合乎情理的结论——那么海特纳就不可能真正花心思去破解密码。因此伯恩才需要拿到加密文件和海特纳的破解进度。如果伯恩发现海特纳破解时只不过是在装样子,他就能证明此人确实犯下了罪行。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知道这个加密文件所含的内容究竟是真实的情报,还是旨在干扰并误导“堤丰”行动部的假信息。
不幸的是,他离破解密码算法的目标还很远,甚至连海特纳是不是在真心做事都无从判断。然而,伯恩已经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在这两个夜晚陪伴着他的并不是梦,而是记忆的片段。桑德兰医生疗法的效果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这让他颇为失望,但毕竟医生事先曾警告过他。更糟糕的是,现在他总有一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感觉。所有的记忆片段都围绕着那些高高的树木,带着矿物气息的水,还有沙滩上不顾一切的奔跑。“不顾一切”并不仅仅是对他而言,也涉及其他人。当时他违背了自己定下的一条重要原则,并且将要为此付出代价。是某种东西触发了这一连串的记忆片段,他坚信这个触发记忆的源头就是关键所在,它能帮助自己弄明白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触及自己的过去——顶多也只能回忆起零星的片断——这种感觉简直让人疯狂。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张白纸,度过的每个日子都和他出生时的那天一样茫然无知。他无法知道关于自己的情况——至关重要的情况。如果属于他的过去已经被夺走,那么他又该如何去了解自己?
直升机爬升到厚厚的云层下方,转向西北朝瑟门山脉飞去。伯恩吃完早饭,穿上能够抵御极端天气的跳伞服和特制的雪地靴。这双靴子特别加厚的鞋底里嵌着金属片,有助于他在冰雪覆盖、山石嶙峋的地方站稳。
他透过弧形的窗户朝外望去,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这次他想到的是自己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伯恩认识林德罗斯是在他以前的导师亚历山大·康克林被谋杀之后。当老头子在全世界范围发布针对伯恩的制裁令时,是林德罗斯在背后支持着他、信任着他。从那以后,林德罗斯始终是伯恩在中情局里的忠实后援。伯恩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林德罗斯出了什么事——无论他是生是死——都要把他带回来。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来到了达尚峰的北坡。耀眼的阳光在山边投下刀锋般鲜明的阴影,云层犹如波涛翻卷的大海,山峰就置身其间。透过那片云海,时而能看到乘着热气流翱翔而上的兀鹰。
年轻的飞行员戴维斯伸出手向下指去,伯恩就站在他的右后方。下方能看到两架“支奴干”直升机的残骸。残骸上积着一堆堆新雪,有的地方还露着焦黑色。机身上的金属有的被撕开,有的被扯掉,仿佛是被疯狂的恶魔用巨大的开罐头刀弄成了如此惨状。
“照损毁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被地对空导弹击落的。”戴维斯说。
这么说莎拉雅的判断没错。地空导弹之类的武器非常昂贵,这么高的价钱普通的恐怖组织根本出不起,除非它们和有组织犯罪集团建立了联盟。直升机又飞近了些,伯恩愈发仔细地观察着。“不过有点不同。左边的那一架——”
“机身上还能看到残留的标记,这架直升机运送的是‘天蝎一号’小队。”
“你看看旋翼。这架是即将起飞时被击中的。另一架直升机是坠落到地面上的,冲力非常大。肯定是准备降落时被击中的。”
戴维斯点了点头。“明白。敌人的武器确实很厉害。这一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先进的装备?奇怪啊。”
伯恩的想法恰恰也是如此。
他拿出一副野战望远镜,示意戴维斯绕着残骸所在的位置盘旋。地形刚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清晰地显现,他心头就涌起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敢肯定自己以前的确来过达尚峰的这个地区。但那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他知道关于这儿的许多情况,比如说应该在何处搜寻藏匿的敌人。伯恩一边指挥着飞行员,一边仔细地搜寻着降落地点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还有每一处被阴影遮蔽的地方。
他还知道,达尚峰这座瑟门山脉上的最高峰处在阿姆哈拉人居住的地区。阿姆哈拉族是埃塞俄比亚的九大民族之一,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阿姆哈拉语是埃塞俄比亚的官方语言;事实上,阿姆哈拉语是闪语族中使用人数第二多的语言,仅次于阿拉伯语。
伯恩对居住在山区的阿姆哈拉部族很熟悉。任何一个阿姆哈拉部族都没有能力——无论是经济还是技术上的能力——以如此先进的手段对直升机造成毁伤。“这附近就算有过敌人,现在也都已经离开了。降落吧。”
戴维斯把直升机停在了残骸北侧的不远处。粉末状的新雪之下结着一层冰,直升机落上去时往旁边一滑,随即被戴维斯稳住。直升机刚在坚实的地面上停稳,戴维斯就递给伯恩一部舒拉亚卫星电话。它只比普通的手机略大一点,是惟一一种能够在这样的山区正常工作的电话。普通的GSM信号无法覆盖此地。
“你待在这儿,”看到飞行员准备解开安全带,伯恩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在这儿等着我。我每过两个小时和你联系一次。六个小时之后如果还没有我的消息,你就起飞。”
“这可不行,长官。我从没丢下过任何一个伙计。”
“这次情况不同,”伯恩抓住了他的肩膀,“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找我。明白了吗?”
戴维斯看起来很不乐意。“遵命,长官。”他拿起一把突击步枪,打开了直升机的舱门。刺骨的寒风顿时直往里钻。
“想找点事干?去守住那个山洞的洞口。一旦有你没见过的东西动弹或是钻出来,先开枪。然后我们再问话。”
伯恩跳下了直升机。外面冷得要命。在冬天,达尚峰的高处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积雪倒是挺厚,但干硬的雪被时刻不停的风吹成了高高的雪堆,都快赶上撒哈拉沙漠里的沙丘了。在山峰的其他区域,高地上的积雪已经基本被吹散,露出了一片片烧焦的草皮和东一块西一块的岩石,就像是老人嘴里快烂光的牙齿。
尽管伯恩已经从空中观察过三百六十度范围内的所有区域,他向两架“支奴干”的残骸走去时还是很小心。他最担心的是那个山洞。那地方可能藏着好消息——两架直升机上幸存的伤者,也可能有坏消息——干掉两支“天蝎”小队的恐怖组织的成员。
走到“支奴干”残骸的侧面时,他看到了机舱内的尸体——所谓尸体也只不过是焦黑的骸骨和烧焦的头发。他强压下到机舱里面寻找林德罗斯留下的痕迹的冲动,得先确定周围是否安全。
他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洞口。狂风从嶙峋的山岩上掠过时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就像是被严刑拷打的人在惨叫。山洞口挑衅般地斜睨着他,仿佛在问他敢不敢进去。他贴着寒冷刺骨的岩壁站了一会儿,深呼吸几次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他纵身一跃,滚进了黑暗之中。
伯恩打开强光手电,把光束射向洞穴中的凹处和角落。如果有敌人守株待兔,他们肯定会躲在这些地方。但什么人也没有。他爬起身深吸一口气,鼻孔翕动了一下,顿时猛地站住了。
在埃及的时候,伯恩曾跟着线人走过一段迷宫般的地下通道。当时他闻到了一种从没闻到过的古怪气味——甜兮兮的,还夹杂着香料的味道。他问线人是怎么回事,那人打开一支装电池的手电筒照了十秒钟左右。伯恩看到了尸体——发黑的皮肤绷得犹如皮革,它们正在风干,等着下葬。
“你闻到的味道,”他的线人说着关掉了手电,“就是人肉在水分全部挥发掉之后发出的气味。”
这就是伯恩此刻在达尚峰北坡的山洞里闻到的气味。人风干的肉体,还有另一种气味:洞穴深处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腐臭,像沼气般挥之不去。
他一边在身前晃动着雪亮的光束一边往前走。脚下发出了东西被踩碎时的脆响。他把光束射向脚下,发现地面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骨头——动物的、鸟类的,还有人的骨头。他继续前行,直到看见一个从岩床上凸起的东西。那是一具靠坐在山洞内壁上的尸体。
他蹲坐下来,这样双眼就可以平视死者的头部——或者说是头部所剩无几的一点东西。死者脸部的正中央烂出了一个洞,里面的毒物像火山喷发岩浆似的向外涌出,首先腐蚀掉了鼻子,继而是双眼和脸颊;先烂掉皮肤,再侵蚀皮下的肌肉。现在连一部分头骨——骨质本身——也烂出了斑斑点点的小坑和凹痕,罪魁祸首同样是那种大肆侵蚀较为柔软的人体组织的力量。
伯恩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他以前看到过这种极为独特的坏死现象。导致这种坏死的原因只有一个:辐射。
这解答了许多疑问:究竟是什么迫使马丁·林德罗斯亲自去执行外勤任务;这个地方为什么如此重要,以至于敌人要动用地空导弹(天知道还有其他哪些武器)来守卫。伯恩的心直往下沉。为了保住这个令人震惊的秘密,“天蝎一号”和“天蝎二号”的所有队员——包括马丁在内——都得被干掉。某些人通过这条线路转运的不仅仅是触发放电器;他们还搞到了铀矿石。这就是山洞里的人送命的原因:辐射中毒,因为他运送的铀包装箱出现了泄漏。“黄饼”铀矿石本身倒没什么,这种价格便宜的矿石很容易搞到,而且几乎不可能被提纯为高浓缩铀——除非你拥有一座占地超过一平方公里、足有四层楼高的提炼设施,当然,还得有几乎取之不尽的资金。
另外,“黄饼”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辐射痕迹。毫无疑问,“杜贾”不知用什么办法搞到手的肯定是二氧化铀粉末,这种东西只要再经过一道简单的步骤就可以被转化为武器级别的高浓缩铀。伯恩此刻自问的必然也是那个促使林德罗斯以身犯险的问题:一个恐怖组织搞到二氧化铀和触发放电器想干什么?除非这个组织在某处拥有一座设施,而且有人员和能力制造出原子弹。
这个推断只意味着一种可能性:“杜贾”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堤丰”行动部所有人的想像。它处在一个隐蔽的国际核走私网络的核心。二〇〇四年时人们曾摧毁过一个类似的网络,当时巴基斯坦科学家阿卜杜勒·卡迪尔汗承认自己曾向伊朗、朝鲜和利比亚出售核技术。现在这个可怖的幽灵又复活了。
令人震惊的发现让伯恩头晕目眩,他站起身退出了山洞。不顾刀锋般直刺入肺部的寒风,他转过身来做了几次深呼吸,打了个冷战。伯恩向戴维斯比了个“没有危险”的手势,然后又折回到直升机坠毁的地方。他的头脑不由自主地飞转着。“堤丰”截获的这次针对美国的恐怖威胁不仅确实存在,而且其影响范围和后果绝对是毁灭性的。
伯恩想起了那个只能使用一次的触发放电器——马丁在近期调查中弄到的决定性证据。他必须阻止法迪,否则恐怖分子就会对美国的某个大城市发动核袭击。
7
莎拉雅刚回到中情局总部,安妮·赫尔德就把她拉到了一旁。
“去女厕所,”她压低声音对莎拉雅说,“快。”
一走进大厅里的女厕,安妮就挨个检查了里面的隔间,确保这地方没有别人。
“关于你要我做的那件事,”莎拉雅说道,“追踪器给火烧到了,里头的电路差不多都给烧坏了。”
“嗯,这个情况我倒是可以向老头子汇报,”安妮说,“他现在一心想要伯恩的命——勒纳也是。”
“都是因为采维奇逃跑的事,”莎拉雅皱起了眉头,“可勒纳干吗要插手?”
“我把你叫到厕所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安妮的语气很尖刻,“你和伯恩待在一起的时候,勒纳发动了政变。”
“你说什么?”
“勒纳说服了老头子,现在他已被任命为‘堤丰’行动部的代理主任。”
“我的上帝,”莎拉雅说,“他还嫌局面不够乱吗?”
“我有种感觉,现在咱们还没看到真正乱的时候呢。勒纳铁定了心要把中情局从上到下来个彻底改造。现在他的爪子已经伸进了‘堤丰’,恐怕马上就要大换血了。”
外面有人想进来,不过安妮把她给打发走了。“这儿漫水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去用楼上的厕所吧。”
厕所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安妮接着说道:“只要是勒纳不信任的人,他都会想办法弄走,由于你和伯恩之间的关系,我敢说你在勒纳的裁员名单上肯定会排第一,”她说完朝门口走去,“小心点,亲爱的。”
伯恩双手抱着头坐下,希望想出点办法来摆脱这越来越可怕的噩梦。问题在于他手头并没有足够的信息。他无计可施,只能继续搜寻下去,想方设法找到林德罗斯;如果找不到林德罗斯——如果他的朋友已经死去——他就得完成另一个使命:找到法迪和“杜贾”组织,并在他们将威胁付诸实施之前阻止他们。
最后他站了起来。检查过两架“支奴干”残骸的外部之后,他没再管离山洞比较近的直升机,而是钻进了载着林德罗斯飞来的那一架。
直升机内部的景象离奇诡异,简直像是达利的一幅画:烧化的塑料流得到处都是,金属熔在了一起。伯恩完全没想到直升机内部会烧得这么厉害。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稀薄的氧气不足以让如此猛烈的火燃烧很久,火焰持续的时间绝对不至于造成这种程度的损害。大火肯定来自别处——火焰喷射器。
伯恩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海勒姆·采维奇的脸。法迪是这次伏击的幕后策划者。中情局的两支精锐外勤小队之所以全军覆没,正是因为敌方先进的武器、精确协同的攻击,以及极高的战术水平: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是法迪干的。
但另一个问题也让他很不安。法迪为什么要故意被中情局抓获?有几个可想而知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法迪意在向中情局传递一个信息:你们自以为抓到了我,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有多厉害。伯恩知道,法迪的这种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他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法迪这个冒险的举动恰恰有可能让伯恩得到他急需的突破口。伯恩之所以是个成功的间谍,就在于他有本事揣测出对手的想法。经验告诉他,假如对手始终藏身在阴影里,那么他也将无从揣测。然而,法迪如今已出现在伯恩的视野之中。他露出了自己的面孔。直到此刻伯恩才第一次有了可以追踪的线索,尽管这线索既粗略又不够准确。
伯恩重新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支奴干”直升机的内部。他只数出了四具骨架。这绝对是个惊人的发现。除了死者还有两个人不见踪影。他们还活着吗?马丁会不会也是幸存者之一?
中情局“天蝎”小队采取的是军事化的指挥方式。所有队员的颈部都挂着身份识别牌,牌子上的标识表明他们隶属于一支并不存在的陆军突击队分队。伯恩尽快取下了四名死者的身份识别牌。他擦去粘在牌子上的雪粉、灰尘和油烟,好看清他们的名字。队员们的名字都记录在伯恩从“堤丰”行动部拿到的资料里,他已经背了下来。这四个人里没有马丁!飞行员杰米·考埃尔也不知去向。
他来到另一架直升机中“天蝎二号”小队长眠的地方,发现全部五名队员的骸骨都在那儿。从四肢骨骼散落的情况来看,“支奴干”坠毁时队员们全都是猝不及防。他们给敌人当成了活靶子。伯恩在四下里搜寻了一遍,找到了所有死者的身份识别牌。
突然间,机舱的阴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紧接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一闪而没,有个人把脑袋转了过去。伯恩把手探进了仪表板下方的空间之中。他觉得手上猛然一痛,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就朝他冲了过来,撞得他往后倒。
他爬起身跟着那个人影钻出“支奴干”的机舱,拔腿就追。他边跑边拼命朝戴维斯打手势,示意他别开枪。百忙中他瞥了一眼手背上渗出鲜血的半圆形牙印,这时人影已经从坠机地点东北角那道矮矮的石墙上翻了过去。
伯恩纵身跃上石墙的顶部,看准方向之后猛地朝人影的后背扑去。
两个人都摔倒在地,连打了几个滚,但伯恩一直紧紧抓着那人的头发。他把头发往后一拽,看到了那人的脸。他抓住的是一个小男孩,顶多只有十来岁。
“你是谁?”伯恩用当地的阿姆哈拉方言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男孩照着他的脸啐了一口,还伸出手往他身上乱抓,想要逃走。伯恩把小男孩的双手别到背后,捏住交叉着的手腕让他在石墙的背风处坐下来,免得他吹到呼啸的寒风。小男孩瘦得像根竹竿,脸颊、肩膀和髋部的骨头都支楞着。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没有回答。至少小男孩没再朝伯恩吐唾沫,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嘴里已经没了水分,干得就像两人脚下嘎吱作响的雪一样。伯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解下水壶,用牙咬着拧开了壶盖。
“我会放你走的,我不想伤害你。要不要喝点水?”
小男孩像鸟窝里的雏鸟似的张大了嘴。
“那你就得向我保证,要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够公平吧?”
小男孩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伯恩放开小男孩的手腕,他接过水壶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来。
伯恩趁着小男孩喝水的时候在两人身旁的两侧垒起了雪墙,这样就可以把他们自己身上散发的热量反射回来。他拿回了水壶。
“第一个问题:你知道这地方出了什么事吗?”
男孩摇了摇头。
“你肯定看到枪炮发出的火光了,还有山上升起的黑烟。”
小男孩略微犹豫了一下。“是的,我看到了。”他尖尖的嗓音就像个女孩。
“当然啦,你肯定会觉得好奇。于是你就爬到这上边来了,对不对?”
男孩转开双眼,咬住了嘴唇。
这么问可不行。伯恩知道他得换个法子,否则这孩子不会开口。
“我的名字叫杰森,”他说道,“你呢?”
又是一阵犹豫。“阿利姆。”
“阿利姆,你失去过什么人吗?你很在乎的人?”
“你问这干吗?”阿利姆的语气透着怀疑。
“因为我失去了一位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会上这儿来。他本来在其中一架烧焦的飞机里。我想问你有没有看见过他,或者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阿利姆已经在摇头了。
“他的名字是马丁·林德罗斯。你有没有听到谁提起过他的名字?”
阿利姆又咬住了嘴唇。他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颤,不过伯恩觉得那并不是因为寒冷。小男孩摇了摇头。
伯恩从地上抄起一把雪,按在手背上给阿利姆咬伤的地方。他看到阿利姆的眼神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我的哥哥六个月前死了。”阿利姆过了一阵子才开口。
伯恩又垒起了雪墙。最好表现得自然一点,他心想。“他出什么事了?”
阿利姆把膝盖收到胸前,用胳膊抱住。“山崩的时候把他埋住了。我爸爸的腿也给砸瘸了。”
“我很为你难过,”伯恩真心真意地说道,“阿利姆,我还想问问那位朋友的事。假如他还活着呢?你不希望他死掉吧?”
阿利姆的手指摸索着石墙底部结冰的碎石。“你会揍我的。”他嘟哝着说。
“我为什么要揍你啊?”
“我捡到了一样东西,”他把脑袋朝坠机地点的方向一扭,“从那边。”
“阿利姆,我保证不会揍你。我只想找到我的朋友。”
阿利姆没再偷瞟伯恩,而是摸出了一枚戒指。伯恩接过戒指举到阳光下,只见戒指上刻着一块盾牌的图案,盾牌四角各有一本打开的书:是布朗大学的纹章。
“这是我朋友的戒指,”他小心翼翼地把戒指还给了阿利姆,“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能指给我看看吗?”
阿利姆带着他翻过石墙,踩着积雪走到了离坠机地点几百米远的一个地方。他跪了下来,伯恩也跟着跪下了。
“就是这儿?”
阿利姆点了点头。“它就在雪底下,半埋在土里。”
“就像是被人踩到土里去的,”伯恩替他说了出来,“不过你还是找到了它。”
“我和爸爸一起到山上来的,”阿利姆把双手搭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我们来捡东西。”
“你爸爸找到了什么?”
阿利姆耸了耸肩。
“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阿利姆低头瞪着自己脏乎乎的手掌上的那枚戒指。他蜷起指头握住戒指收进了口袋,然后抬起眼看着伯恩。
“我不会跟你爸爸说的,”伯恩轻声说,“我保证。”
阿利姆点点头,两个人同时站起身。伯恩从戴维斯那儿拿来了消毒剂和绷带,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小男孩领着他离开了这一小片荒凉的高山草地。他们下山时走的小路绕着达尚峰结冰的岩壁盘旋而下,陡峭得让人心惊胆战。
安妮说勒纳要找人开刀,这并不是开玩笑。莎拉雅走出“堤丰”行动部楼层的电梯时,两名阴沉着脸的特工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她知道即便这两个人只是过来办事,也必须持有“堤丰”行动部发出的证件。这是个坏消息,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糟。
“勒纳代理主任想和你谈谈。”左边的特工说道。
“他让你跟我们走。”右边的特工也说了一句。
她装出了一副卖弄风情的轻浮嗓音:“小伙子们,能不能容我稍微梳洗一下?”
左边那名身材略高的特工说:“代理主任的命令是让你‘立刻’就去。”
这两个家伙不是在禁欲就是已经被阉了,也可能两者皆是。莎拉雅耸耸肩,跟上了两名特工。事实上除了服从命令她也不能怎么样。莎拉雅被两名壮实得犹如活动立柱的特工夹在中间穿过一条条过道,她尽量让自己放宽心。现在她能采取的最佳方案,就是在周围的人都已方寸大乱的时候保持冷静。毫无疑问,勒纳肯定会拿话激她,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听说过关于此人的传言。勒纳到中情局才多久?总共也就六个月。他知道莎拉雅对他很不忿,而且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就像一个紧紧夹住她臼齿的变态牙医。
一行人来到过道的尽头,她面前是那间位于角落的办公室。高个儿特工举起长着老茧的手,用指节在门上短促地连敲了几下,随后推开门站到一旁,让莎拉雅进去。不过他和他那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伴并没有离开。他们跟在莎拉雅身后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之后退到墙边,好像要用强壮的肩膀把墙壁顶住似的。
莎拉雅的心沉了下去。勒纳仿佛在眨眼间占据了林德罗斯的办公室。林德罗斯的个人纪念物被他清理一空,天知道扔到了什么地方。照片都给取了下来,背面朝外靠在墙边,就好像已遭到流放。
代理主任坐在林德罗斯的办公桌后,结实的屁股占据着林德罗斯的椅子。他一边翻看手中淡绿色的文件夹——那是一份当前行动档案——一边巧舌如簧地应付着打给林德罗斯的电话,就好像是找他的一样。电话确实是找他的,莎拉雅意识到了这一点,心情顿时变得很低落。她盼着林德罗斯回来;她暗自祈祷伯恩能找到他,把他活着带回来。她还能抱什么指望呢?
“啊,穆尔女士,”勒纳挂断了电话,“见到你可真好。”他微微一笑,却没有请她就座。显然他想让她站着,就像一个被带到副校长面前接受处罚的小学生。
“你跑到哪儿去了?”
她知道勒纳对她的去向一清二楚,因为她用手机向行动部报告过情况。看样子勒纳是想让她自己一五一十地坦白。她能看出对于勒纳这个人而言,世界仿佛是由许多尺寸完全相同的盒子构成的,他可以把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都装进这些盒子,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各自的狭小空间里。借助这种办法他就可以自欺欺人,自以为能够控制住混乱的现实。
“我去马里兰州看望蒂姆·海特纳的母亲和姐妹了。”
“这种事应该通过一定的程序,”勒纳的语气很严厉,“既然我们制定了程序,那必然是有理由的。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蒂姆是我的朋友。”
“你以为中情局没本事照顾好自己的人?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我认识他的家人。噩耗由我来转达要好一些。有我在,她们心里会好受一点。”
“你是怎么让她们好受的?撒谎?告诉她们海特纳是个英雄,而不是一个蠢到了家、听凭敌人利用的笨蛋?”
莎拉雅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面对这个人她不禁有些害怕,她真恨自己。
“蒂姆并不是外勤特工。”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战术性错误。
勒纳拿起了那份当前行动档案。“但是你自己写的书面报告上说,杰森·伯恩直接让海特纳参与了外勤活动。”
“蒂姆当时正在设法破解我们从采维奇身上搜出的加密文件——现在我们知道采维奇就是法迪。伯恩想利用这一点让他开口。”
勒纳绷紧的脸简直像鼓面一样。他的眼睛仿佛是两个弹孔——黑洞洞的丝毫没有生气,好像随时准备爆发。除此之外,她觉得勒纳这个人其实挺普通。你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鞋店售货员,或者是个人到中年、乏善可陈的办公室职员。她心想,这恰恰是关键所在。优秀的外勤特工需要具备这样的本领:让别人一转眼就忘记自己的存在。
“穆尔女士,有件事我可得问问清楚。你是不是在维护杰森·伯恩?”
“伯恩识破了法迪的伪装身份。多亏了他的发现,我们才能着手——”
“奇怪啊,他识破这个所谓的伪装是在海特纳被杀之后,是在他听任采维奇逃跑之后。”
莎拉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你是想说,你认为采维奇不是法迪?”
“我想说的是,你所有的证据都只不过是一个曾背叛组织的特工的空口白话。他嘴里吐出的可不是什么福音,差得远着呢。你让自己的个人感情影响了专业判断,这他妈的可危险得很。”
“情况并不是——”
“你抛下工作去看海特纳的家人。去之前你向谁请示了?”
面对他突然转变的话题,莎拉雅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当时没有人可以请示。”
“现在有了。”他一扬手合上了那份当前行动档案,“穆尔女士,给你个小小的建议:别再跑到你那块居留地的外面去。明白了吗?”
“明白。”她没好气地答道。
“我可有点怀疑。这几天你都不在行动部,所以错过了一次重要的工作人员会议。想不想听听会议的大概内容?”
“太想了。”她紧咬着牙说道。
“简而言之,”勒纳的语气很亲切,“我要转变‘堤丰’的行动方向。”
“你要干什么?”
“你看,穆尔女士,中情局现在需要的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更多的行动。至于那帮伊斯兰极端主义者在想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感受,这根本就不重要。他们想把我们弄死。因此我们需要出击,要把这帮家伙踢回红海里去。就这么简单。”
“长官,恕我直言,反恐战争可没有这么简单。它并不像其他的——”
“穆尔女士,最新的情况就是这些。”勒纳厉声打断了她。
莎拉雅感觉腹中仿佛有酸液在翻腾。这一切简直难以置信。林德罗斯所有的计划,他们付出的所有艰苦努力,就要被一股脑地冲进下水道。现在他们都需要林德罗斯,可他在哪儿?他还活着吗?她一定得相信他还活着。但是现在——至少是现在——发号施令的却是这个搞外勤的混蛋。至少她挨的这次审讯算是结束了。
勒纳把胳膊肘撑到桌子上,两只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我在琢磨,”他说着又一次转换了话题,“不知道你能否帮我弄明白一个问题。”他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份当前行动档案,就像是伸出手指在训斥她似的,“你究竟是怎么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的?”
莎拉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尽管怒火已涌遍全身。勒纳故意误导了她,让她以为谈话已经结束。实际上谈话才刚刚开始。她知道勒纳兜了半天圈子,现在才开始谈到他找她来的真正原因。
“你听任伯恩把海勒姆·采维奇带出了拘留室。采维奇逃跑时你就在现场。你还命令直升机参与行动。”他把当前行动档案往办公桌上一丢,“我有没有哪一点说得不对?”
莎拉雅本想给他来个闭口不答,但她不愿让这个人得到哪怕丝毫的满足感。“没有。”她干巴巴地说道。
“你是采维奇一案的主管特工。这个案子是你负责的。”
这一点现在她无可辩驳。莎拉雅挺直了肩膀。“对,没错。”
“穆尔女士,犯下这么多过错的人理应被开除,你说呢?”
“这我可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里。你应该知道。你把采维奇从拘留室里放出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不能那么干。”
不管莎拉雅说什么,他都能想法子利用她自己的话来指责她。“请原谅,长官,但当时我接到了局长办公室的命令,要求我尽可能配合伯恩。”
勒纳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他做了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慈祥的手势。“嗨,见鬼,你干吗要站着啊?”他说道。
莎拉雅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伯恩的问题上,”他紧盯着她的双眼,“看来你好像是个专家。”
“谈不上。”
“根据你的档案,你曾经在敖德萨和他一起工作。”
“你可以说我比大部分特工都更了解杰森·伯恩。”
勒纳往后一靠。“穆尔女士,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一行的本事全学到手了吧?”
“不会。我没这么想过。”
“那么我就完全可以相信咱们俩能够好好相处,相信你最终也会对我忠心耿耿,就像你从前忠于马丁·林德罗斯一样。”
“你干吗要说得好像林德罗斯已经死了?”
勒纳根本没理会她。“眼下我必须应对不断变化的局势。身为主管特工,你要为采维奇逃跑这一惨败负责。因此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要求你辞职。”
莎拉雅的心跳进了嗓子眼。“辞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勒纳说道:“辞呈放到你的档案里会好看一点。这么浅显的道理就算是你也应该能明白吧。”
莎拉雅刷地站起身。他是在耍她,耍得既残忍又高明,这愈发让她怒不可遏。她痛恨面前的这个人,而且她想让他明白这一点;否则,她的自尊将被摧毁殆尽。“见鬼,你有什么资格跑到这儿来耀武扬威?”
“好了,穆尔女士,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把你的东西清走。你被开除了。”
8
阿利姆带伯恩下山的那条小路滑溜溜的结满了冰,非常危险。两个人往下走了好久,伯恩觉得这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不过在突然间,这条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崖壁上蜿蜒深入的小路就到了头,前方露出了一片高山牧草地,比两架“支奴干”被击落的那块草地要大上许多倍。这片草地上基本没什么积雪。
眼前的村庄只不过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房子都不是很大。横七竖八的街巷看上去好像是用踩实的牛粪铺成的。一群褐色的山羊看到了越走越近的两个人,纷纷抬起三角形的脑袋。不过它们显然认出了阿利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嚼起了干草。远处的几匹马摇晃着脑袋发出了嘶鸣,它们闻到了两个人身上的气味。
“你爸爸在哪里?”伯恩说。
“在酒吧,他总是待在那儿,”阿利姆抬起头看着他,“但我不会带你去找他。你必须自己去。千万别告诉他我跟你说了捡垃圾的事。”
伯恩点点头。“放心吧,阿利姆。”
“也别说你见过我。”
“我怎么才能认出他呢?”
“看他的腿——他的左腿很细,比右腿要短一点。他叫扎伊姆。”
伯恩正准备转身走开,这时阿利姆把林德罗斯的戒指塞进了他的手心。
“阿利姆,这是你找到的——”
“它是你朋友的东西,”小男孩说,“我把它还给你,这样他也许就不会死。”
到吃饭的时候了。又得吃饭了。奥斯卡·林德罗斯对儿子说过,无论你怎么在其他方面抗拒敌人,都不能绝食。你得保持自己的体力。当然,囚禁你的人可以把你活活饿死,但这只是在他们真想干掉你的时候。“杜贾”组织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在食物里下药。发现严刑拷打毫无用处之后,马丁·林德罗斯的囚禁者就使出了这一招。但还是没有用。感官剥夺同样未能奏效。林德罗斯的头脑已经紧紧地锁住;这是父亲他煞费苦心教会的。注射了硫喷妥钠之后他像个婴儿似的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但说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他们想知道的一切都被紧锁在他脑海中的保险库里,根本就别想碰到。
囚禁者在赶时间,所以现在基本上没怎么理会他。他们定时给他吃东西,不过看守偶尔会往他的食物里吐痰。他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有个看守不肯去帮他清洗。后来他们实在受不了那股恶臭,就拉来了一根水管。管子里喷出的水冰冷彻骨,冲得他连站都站不稳,直撞在岩壁上。他会在地上连躺几个小时,混在水里的鲜血流成了淡红色的小溪。与此同时,脑海中的他却在平静的湖面上钓鳟鱼,一条接着一条。
但那都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现在他好些了。他们甚至找了个医生来替他缝合身上最严重的伤口,给他包扎,在他发高烧时喂他吃抗生素。
现在他偶尔可以不用再去湖上钓鱼了,这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可以观察周围的环境,也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从寒冷的气候和洞口呼啸的狂风来看,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很高,有可能还是达尚峰上的某处。他没见到法迪,但时不时地会看到法迪手下的主要指挥官,一个名叫阿布·伊本·阿齐兹的男子。林德罗斯被囚禁的头几天法迪没能让他开口,此后审讯的事主要都由这个人负责。
对林德罗斯而言,像阿布·伊本·阿齐兹这样的人他见得很多。此人的身上野性未除——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见识过文明。以后他还会始终如此。他的慰藉来自茫茫无际的沙漠,那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林德罗斯作出这些推断的依据是他说的阿拉伯语方言——阿布·伊本·阿齐兹是个贝都因人。是与非在他的眼中绝对是泾渭分明,这种认识就像刻在石头上一样不可更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林德罗斯的父亲毫无二致。
阿布·伊本·阿齐兹好像很喜欢和林德罗斯说话。也许这是幸灾乐祸,因为他看到囚犯如此可怜无助。也许他觉得如果两个人多聊一聊,林德罗斯就会渐渐把他视为朋友——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将发挥作用,让林德罗斯对他的囚禁者产生认同感。也许他只是在扮好人,因为每次林德罗斯被他们用水管冲过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都会用毛巾帮他擦身;当林德罗斯虚弱不堪或是昏迷不醒,没法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帮他换衣服的也是阿布·伊本·阿齐兹。
孤立无援的人往往会渴求交流,希望能交到一个朋友,但林德罗斯绝不会受到这种诱惑的影响。林德罗斯从来不善于结交朋友;他发现一个人独来独往反而要轻松得多。事实上,他的父亲鼓励他做这样的人。奥斯卡·林德罗斯曾说过,如果你的理想是成为间谍,那么独来独往就是一大优势。这个性格倾向也被记录到了林德罗斯的个人档案之中。在被中情局招募之前,林德罗斯接受了长达一个月、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严格审查,整个审查过程都是中情局那帮具有施虐狂倾向的心理专家设计的。
现在林德罗斯已经很清楚阿布·伊本·阿齐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这个恐怖分子想了解多年前中情局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一次任务。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和阿布·伊本·阿齐兹到底有什么关系?
当然,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搞到更多的情况。比这要多得多。尽管阿布·伊本·阿齐兹这人看上去似乎有点儿一根筋,但林德罗斯却注意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只有当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阿布才会问到那次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中情局任务。
林德罗斯据此作出了推断:审讯者问的这件事完全是私人事务,和“杜贾”组织绑架他的原因毫无关系。
“今天感觉怎么样?”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他的身前。他端来了两盘一模一样的食物,然后把其中一份递到林德罗斯手里。林德罗斯对《古兰经》中关于食物的描述很了解。所有的食物都被分为两类:“哈拉姆”和“哈拉勒”,也就是“禁止的”和“允许的”。当然,这两盘食物肯定都是严格的“哈拉勒”。
“今天恐怕没咖啡喝了,”阿布说道,“不过椰枣和脱脂奶凝乳都挺不错。”
椰枣吃起来有点干,凝乳则有股怪味。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林德罗斯的世界里却意义非凡。椰枣在变干,凝乳变了味,咖啡也喝光了。没有人再往这儿送补给品。为什么?
两个人都用右手抓着东西吃,龇着牙齿啃食椰枣黑乎乎的果肉。林德罗斯的头脑在飞速运转。
“天气怎么样?”最后他开口问道。
“冷啊。风刮个不停,这样就更冷了。”阿布打了个寒战,“很快还会再来一股冷空气前锋。”
林德罗斯知道,阿布习惯的是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混杂在食物中的沙子、太阳耀眼的白热光芒,还有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那一阵难得的凉爽。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深度冷藏”会让他难以忍受,更不用说这么高的海拔了。他浑身的骨头和肺部肯定都在抗议,就像被强拉去行军的老头子一样。林德罗斯看着阿布把那支鲁格半自动步枪换到了左臂的臂弯里。
“待在这地方肯定很难熬吧。”林德罗斯的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在取笑对方。
阿布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又打了个冷战。
“你怀念的还不光是沙漠。”林德罗斯推开了盘子。几乎每天都得挨一顿好打,这会对人的食欲造成严重的影响,“你也怀念从前父辈时的那个世界,对吧?”
“西方的文明实在太可憎,”阿布说道,“它就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着我们的社会,必须彻底根除才行。”
“你害怕西方文明是因为你不了解它。”
阿布吐出了一个白得好似婴儿屁股的椰枣核。“你们美国人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林德罗斯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这种态度会让我们走向何方?”
“互相掐对方的脖子。”
伯恩打量着酒吧的内部。酒吧里面看起来和外头差不了多少:墙壁用光秃秃的石块和木头垒成,护着抹了灰泥的篱笆,地面则是压实的牛粪。空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的气味,它不仅来自酒精,也来自酒吧里面的人。石砌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的牛粪给室内添加了热量,也带来了一股怪味。酒吧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阿姆哈拉人,而且都处在或深或浅的醉酒状态之中。否则,出现在门口的伯恩想必会引起一阵骚动。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几乎没造成任何反响。
伯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吧台前,身后的地上带出了一溜雪印。他要了一瓶啤酒;不出所料,侍者直接把瓶子递给了他。他一边喝着略带古怪咸味的稀淡啤酒,一边打量着这个地方。其实酒吧里没什么可看的。只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散放着几张粗陋的桌子;椅子都没有靠背,看着倒像是板凳。不过,伯恩还是把这些景象一一记在心中,在头脑里面给酒吧画了张地图。万一出现危险,或是他需要迅速逃走,这地图就能派上用场。没过多久,伯恩发现了那个一条腿有残疾的人。扎伊姆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只手里拿着瓶劣酒,另一只手里握着个脏兮兮的玻璃杯。他的眉毛很粗,粗糙的皮肤晒得漆黑,一看就是当地的山民。伯恩走过去的时候,扎伊姆茫然地看了看他。
伯恩伸脚从桌底勾出一把凳子,在阿利姆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离我远点,你这个该死的观光客。”扎伊姆喃喃地说。
“我可不是观光客。”伯恩回答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阿利姆的父亲睁大了眼睛,转过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反正你肯定是有什么企图。从来没人敢在冬天爬达尚峰。”
伯恩喝了一大口啤酒。“当然,你说得对。”他注意到扎伊姆的酒瓶已经快空了,便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土,”阿利姆的父亲回答说,“在这地方你还能喝到什么?不是土就是灰。”
伯恩到吧台那边又给他要了瓶酒,把瓶子往桌上一放。他伸出手正准备给扎伊姆倒酒,却给他挡住了。
“没时间了,”扎伊姆压低嗓子说,“你把你的敌人也带来了。”
“我有敌人吗?我怎么不知道?”没必要对这个人说实话。
“你是从死了人的地方来的,对不对?”扎伊姆那双直淌眼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伯恩,“你爬到了飞机残骸的里头,还把那些死掉的士兵的骨头翻了一遍。别不承认。干过这种事的人马上就会招来敌人,就像腐烂的死尸会招来苍蝇一样。”他闲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扎伊姆长着厚茧的掌心和手指黑乎乎的,深深陷入皮肤纹理中的泥土永远也洗不干净。“我在你身上就能闻到那种气味。”
“你说的这个敌人,”伯恩说,“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呢。”
扎伊姆咧嘴一笑,伯恩看到他嘴里所剩无几的牙齿之间都是黑窟窿。“这么说我对你就很有价值了。肯定比一瓶酒要值钱得多。”
“我的敌人躲了起来,在暗中监视死了人的地方?”
“如果我把敌人的脸指给你看,”扎伊姆说,“你觉得这能值多少钱?”
伯恩把一沓钱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扎伊姆爪子般的手老练地一扫,收起了钞票。“你的敌人一直在监视那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就像是蜘蛛网,你明白吗?他想知道那儿会引来什么昆虫。”
“他这么干能拿到多少好处?”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没多少。”
“这么说还有别人。”
扎伊姆往前凑了凑。“知道吗,我们都是些小卒子。生来就是。要不然我们还能干什么?不干这个怎么能活得下去?”他说着又耸耸肩,“就算这样也还是躲不开倒霉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灾难迟早都会找上门来,让你痛苦得要死。”
伯恩想起了扎伊姆那个在山崩中被活埋的儿子。不过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向阿利姆保证过。
“我在找我的一个朋友,”他轻声说,“他是坐第一架飞机到达尚峰来的。死人的地方没有他的尸体。所以我觉得他还活着。你知不知道关于他的事?”
“我?我啥都不知道,顶多也就是偶尔听来的零碎消息,这边一点,那边一点,”扎伊姆用肮脏粗糙的指甲搔了搔胡子,“不过有个人也许能帮到你。”
“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扎伊姆露出了微笑。“这完全要取决于你。”
伯恩又把一沓钞票从脏乎乎的桌子上推过去。扎伊姆抓起钱,咕哝着收了起来。
“还有个问题,”他说道,“你的敌人现在正盯着呢,我们啥都干不了,”他若有所思地撅起了嘴唇,“你敌人的眼睛就坐在左后方,叉着腿的那个。按照我们的说法,他是个小兵,不是什么大人物。”
“现在你可是把自己卷进来了。”伯恩说着朝扎伊姆身上塞钱的地方点了点头。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我可不担心。那家伙我认识。我还认识他们那一帮人。跟你说说话还不至于让我倒霉,放心好了。”
“我想把他甩掉,”伯恩说,“我想让‘眼睛’闭眼睡觉。”
“你肯定会这么想,”扎伊姆揉了揉下巴,“什么事都可以安排,哪怕是这么难办的事。”
伯恩又推了点钞票过去。扎伊姆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挺满意,至少现在是这样。他让伯恩想起了拉斯维加斯的吃角子老虎:伯恩要是不走开,他就会不停地从他手里掏钱。
“我先走,等三分钟——别太早,也别太晚——然后你也从前门出去,”扎伊姆站了起来,“顺着大街往前走一百步,向左拐进巷子,然后在第一个路口右拐。当然,我帮你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看见,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知道该怎么做。完事之后你就离开,别走来时的那条路。我会找到你的。”
莎拉雅回“堤丰”行动部收拾东西的时候,彼得·马克斯对她说:“有条信息是给你的。”
“彼得,你来处理吧,”她干巴巴地说,“我已经被开除了。”
“见鬼,怎么会这样?”
“代理主任发话了呗。”
“他会毁掉林德罗斯创立‘堤丰’时的所有设想。”
“看来他是打算这么干。”
莎拉雅正准备转身离开,彼得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给拽了回来。他是个身材矮壮的年轻人,眼窝很深,长着淡黄色的头发,说话时略带点内布拉斯加州特有的喑哑鼻音。“莎拉雅,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觉得——其实我们大家都这么想——蒂姆的事不能怪你。倒霉事总是会发生的。不幸的是,在咱们这个行当里一出问题就是大事。”
莎拉雅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谢谢你,彼得。谢谢你这么说。”
“我估计你会很自责,觉得当时不该让伯恩像那样把你和蒂姆呼来喝去。”
她沉默了片刻,一时弄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问题不在伯恩,”她终于说道,“也不在我。彼得,事情就那么发生了。仅此而已。”
“是啊,你说得对。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伯恩也是老头子强加给我们的外人,和勒纳那个狗杂种一样。要让我说,我觉得老头子现在有点控制不住局面了。”
“这已经不是我操心的事了。”莎拉雅说着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但这条信息——”
“行了,彼得,你自己处理吧。”
“可它上面标的是‘紧急’,”他举起一张纸条,“是金·洛维特发来的。”
***
扎伊姆离开后,伯恩走进了厕所,这地方臭得简直像是动物园里的笼舍。伯恩拿出舒拉亚卫星电话和戴维斯取得了联系。
“刚得到新情况,有人在监视坠机地点,”他说道,“你要多加小心。”
“你也是,”戴维斯说,“冷空气前锋就要来了。”
“我知道。咱们的撤退策略会不会受影响?”
“别担心,”戴维斯对他说,“这边的事我来处理。”
伯恩走出污秽不堪的厕所,到吧台结了账。他趁着结账的时候看了一眼扎伊姆所说的“敌人的眼睛”,立刻注意到那家伙是个阿姆哈拉人。那个人根本没避开眼光,反倒对着伯恩怒目而视,眼神中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他在自己的主场上感到信心十足。通常情况下这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
扎伊姆刚走出门伯恩就暗自开始计时,此刻他意识到三分钟时间已过。离开酒吧时他故意选了一条直接经过“眼睛”身边的路线。伯恩走近时颇为快意地看到那家伙的肌肉都紧张地绷了起来。“眼睛”把左手移向右侧的髋部,想去摸暗藏在身上的不知什么武器。现在伯恩知道自己必须要怎么做了。
伯恩走出了酒吧。他在心中默数着一百步,随即意识到“眼睛”已经跟着自己来到了街上。他加快了脚步,这样一来尾巴也不得不匆匆跟上。到了扎伊姆刚才告诉他的那个拐角,伯恩突如其来地往左一拧身,拐进了一条满是积雪的窄巷。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了第一个右转路口,赶紧快步拐了过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转过身来,把身子平贴在冰冷的墙上,一直等到“眼睛”出现在面前。伯恩一把抓住那家伙并猛地推向房子外墙的转角处,撞得他的上下牙咔哒一声磕在一起。伯恩照着他脑袋的侧面就是一拳,打得他不省人事。
片刻之后,扎伊姆歪歪倒倒地奔进了小巷。“快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没料到还有两个人!”
他带着伯恩来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巷。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村子的边缘。雪积得很厚,表面上还结着一层一踩就碎的薄冰。扎伊姆在雪地里走得很吃力,况且他这会儿迈的是大步。不过他们还是很快赶到了村外一栋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旁边,屋后有三匹马正站在那儿吃草。
“骑马不用马鞍你行不行?”
“能对付。”
伯恩把手贴到一匹灰马的嘴巴上,直视着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翻身骑了上去。他弯腰抓住扎伊姆的上臂,拽着他骑上一匹棕马。两个人一起掉转马头,迎着风慢慢地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尽管伯恩不是当地人,也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从西北方向袭来,因为空气中充满了大雪将至前的凛冽气息。戴维斯这下可要受罪了,他得把直升机从雪堆里挖出来。不过这事他必须干;要想迅速离开这座山,就只能坐直升机。
扎伊姆骑着马径直向林木线奔去,伯恩回头一看,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两骑马——肯定是刚才扎伊姆担心的那两个阿姆哈拉人——从他们后面追了过来,距离越拉越近。
伯恩迅速计算了一下,发现等到这两个人赶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得再跑出几百米才有可能钻进树林甩掉追兵。伯恩把头贴在坐骑的鬃毛上,使劲踢了踢它的肚子。灰马猛地向前蹿出,朝着森林疾驰而去。扎伊姆吃了一惊,随即两腿一夹,跟在伯恩后面催马快跑。
跑到一半,伯恩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来不及。他不假思索地用双膝夹紧马腹,揪住它的鬃毛往右边拽。灰马脚步不停地兜了个圈子;趁着追兵还没反应过来,伯恩策马朝着他们直冲了过去。
不出伯恩所料,两骑马向两旁分开了。他把上身侧向右方,收回左腿随即猛力踢出。伯恩的厚底靴重重地踹在一个阿姆哈拉人的胸口上,踢得他飞下了马背。与此同时,另一个阿姆哈拉人已经掉转了马头。他掏出了一把手枪——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虽然是老式武器却极具杀伤力——正在向伯恩瞄准。
只听一声枪响,阿姆哈拉人从马鞍座毡上栽倒在地。伯恩转过头,看到扎伊姆从马背上直起身,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他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两个人随即朝远处的一片冷杉林疾驰而去。
他们刚策马奔进树林又响起了一声枪响,子弹打断了他们头顶的几根枝条。被伯恩踹落马背的那个阿姆哈拉人又骑上了马,从后面追了过来。
扎伊姆一马当先带着伯恩在冷杉林间穿行。天变得非常冷,空气也更潮湿了。即便是在这里,在森林的遮蔽之中,冰冷的寒风还是直透进他们的衣服,时不时吹得头顶枝条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伯恩老想着身后的追兵,脊背上总是觉得一阵阵发麻,但他还是紧跟在那匹棕马的后面。
地面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起初还比较平缓,然后越来越陡。两匹马低下头喷着鼻息,仿佛是想更小心地探出埋在积雪之下的石头。石头圆溜溜的表面上还结
着冰,万一踩上去会非常危险。
伯恩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响。他催着胯下的灰马快往前走。他想问问扎伊姆他们是在朝哪儿走,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但大声说话只会暴露他们在这片迷宫般的森林中的位置。正想到这儿,他透过树林瞥见了一片空地,接着又看到了冰层折射出的耀眼光芒。他们来到了河边。这条河在一片高山牧场的边缘陡然折而向下,流向低处的另一片牧场。
就在这时伯恩听到了一声枪响;片刻之后,扎伊姆胯下的坐骑突然瘫倒在地。摔下马的扎伊姆连打了几个滚。伯恩催马向前,弯下腰把扎伊姆拽到了自己身后的马背上。
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条冰河的河岸。枪声再次响起,他们身旁的枝条啪地折断。
“你的枪给我!”伯恩说。
“马被打中时我把枪弄掉了。”扎伊姆颇为不快地答道。
“这下我们可成了活靶子。”
伯恩把扎伊姆放到雪堆上,然后自己也从灰马的背上滑了下来。他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记,灰马顿时冲进树林,顺着大致与河流平行的方向跑远了。
“现在怎么办?”扎伊姆拍了拍他的那条跛腿,“拖着这条腿,我们根本就跑不掉。”
“咱们走。”伯恩抓住扎伊姆身上厚厚的羊毛外套,拽着他从河岸边冲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扎伊姆吓得睁圆了眼睛。
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冲到冰上,伯恩半拖半拽地抱起扎伊姆,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为了抵消另一个人的额外重量,伯恩开始像溜冰运动员那样,腿一推一收地大步往前滑行。顺着冰河自然斜向下方的倾角,伯恩利用嵌在鞋底里的金属片蹬着冰,渐渐加快了速度。
伯恩在蜿蜒曲折的冰河上拐弯时非常老道,但是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冰河向下的坡度越来越陡,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们飞速滑过了又一个弯,扎伊姆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没过多久,伯恩就看到他为什么要叫了。在前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陡然垂落的冰河形成了一道瀑布。现在这瀑布都已冻成坚冰,仿佛是一张静态照片。
“有多高?”伯恩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大喊。
“太高了,”魂飞魄散的扎伊姆呻吟着说,“啊,简直太、太高了!”
9
伯恩竭力想转向左侧或右侧,但是他转不了。他正沿着冰面上的一道凹陷飞速滑行,根本没办法改变方向。不管怎么说,现在转向也已经太晚了。冰瀑层层叠叠的顶部骤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于是伯恩做了他此刻所能想到的惟一一件事:他对准冰瀑的正中央向前滑去,这个位置之下的水最深,冰层也最薄。
他们急速向下摔落。飞快掉落的两个人的体重砸碎了流水上方结出的薄薄一层冰壳。两个人扑通一声跌进了瀑布下的水潭,在水中一个劲地往下沉,冰冷的水让他们无法呼吸,还会从肢体到躯干渐渐把他们冻僵。
从高处跌落时伯恩尽力不让自己失去方向感,这是他最担心的事。失去方向感的后果只有两个:不是被冻死,就是在打破水潭的冰面之前被淹死。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他入水后从冰瀑的底部漂出太远,水面上的冰层可能会变得很厚,根本无法打破。
伯恩随着冰瀑下奔腾的水流不断翻滚,蓝色、黑色、灰色和乳白色的光影在他的眼前不停旋转。猛然间他的肩膀撞到了水下突出的一块岩石,疼痛像电流般传遍他的全身。往下沉的势头突然止住,他在混乱的黑暗中寻找着光亮。一点光也看不见!他的脑袋直发晕,双手几乎已完全冻木了,心跳变得极为剧烈,再加上缺氧,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不堪重负。
他伸出双臂向外划拉着,立刻意识到扎伊姆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旁边。伯恩拽住扎伊姆把他拉到一边,发现他身后闪动着珠母般的光芒,这才知道那个方向是上方。扎伊姆似乎昏迷了。血正从他头的一侧往外涌,伯恩估计他也撞到了石头。
伯恩用一只胳膊夹住扎伊姆瘫软的身体,使劲蹬起腿朝水面的方向游去。出乎他的意料,很快他的头顶就猛地撞上了冰层。冰面纹丝不动。
他的头部突突地跳动着,扎伊姆伤口流出的一缕缕鲜血汇入水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去抓冰,但滑溜溜的冰面上根本找不到借力之处。伯恩贴着冰层的底部在水下移动,想要找到一道裂缝,找到一个他可以利用的罅隙。但即便是在瀑布的底部,水面上的冰层也比他想像的要厚。他感到肺部火辣辣的,缺氧引起的头痛越来越剧烈,很快就会让他无法忍受。说不定扎伊姆已经死了。伯恩如果不能打破冰面,肯定也会死在这里。
一股湍急的漩涡攫住了伯恩,眼看着就要把两个人卷向水下幽暗的远处。一旦被冲到远处他们就必死无疑,那儿的冰层是最厚的。伯恩奋力与水流相抗,这时他的手指甲突然陷进了一个地方——还算不上裂缝,不过确实是冰层在压力下产生的一处薄弱点。他能看出冰层上有一边透进的光亮更多,于是就攒足了劲往那儿敲。可是他已被冻麻的拳头仿佛成了两团笨拙不灵的死物,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放开扎伊姆,一个猛子扎向幽暗的水底,直到自己的手能摸到河床。他重新转成头上脚下的姿势,蜷起双腿使劲一蹬,身子笔直地朝上射去。他的头顶猛然撞在那个薄弱点上,只听到咔嚓一响,冰层随即碎裂开来。伯恩的脑袋和肩膀都冲出了冰面,重新接触到了甘甜无比的空气。伯恩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然后他返身再次潜入水中。扎伊姆不在伯恩刚才放开他的地方,他被卷入了湍急的漩涡,正在被水流带向幽暗的深处。
伯恩蹬着腿对抗着激流,使尽全力向前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扎伊姆的脚踝。他拽着扎伊姆一点点向光亮游去,动作虽慢却极为坚定。他把扎伊姆从冰层上参差不齐的裂口处托出,让他平躺在冰封的河床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他们爬出冰面的位置就在瀑布的东侧,处于一片浓密的冷杉林边缘。这片森林一望无际地向北部和东部延伸开去。
伯恩蹲在林间的树荫下休息了片刻,好让自己喘口气。但他顶多也只能歇这么一会儿。他查看了扎伊姆的生命体征——脉搏、呼吸,还有瞳孔。扎伊姆还活着。伯恩仔细检视了他受伤的头部,发现那只是皮外伤。扎伊姆的厚脑壳发挥了作用,没让他受到严重的损伤。
伯恩现在的问题不仅是要止住扎伊姆伤口处的流血,还得把他身上的水弄干,免得他被活活冻死。他自己身上穿的跳伞服可以抵御极端天气,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不过此刻他发现跳伞服上有好几个地方都绽开了大口子,那是他从瀑布翻滚而下的时候蹭破的。冰冷的水已经渗入衣服,贴在他的皮肉上。他拉开跳伞服的拉链,扯下自己衬衫的一只袖子往袖筒里塞了点雪,然后用它裹住扎伊姆的伤口。包扎好之后,伯恩把昏迷不醒的扎伊姆扛在自己没受伤的一侧肩膀上,一步一滑地爬上陡峭的河岸,走进了森林。他能感到自己的肘部和肩部有寒气在慢慢渗入,滑雪服这几处的外层已经刮破了。
扎伊姆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但伯恩还是继续前行。他在森林中折向东北方,渐渐远离了那条冰河。一丝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闪现的记忆有点像他初到达尚峰时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但是要更具体一些。如果他记得没错,几公里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村庄——比他找到扎伊姆的那个村子更大。
突然间,某种熟悉的响动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那是马喷出鼻息的声音。伯恩小心翼翼地放下扎伊姆,让他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悄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出约莫五百米之后,他看到前方的森林中有一小片空地。那匹灰马正站在空地上用嘴巴在雪堆里拱来拱去,想找点能吃的东西。看来它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一直走到了这片开阔地。这恰恰是伯恩需要的——他可以让马驮着他和扎伊姆前往安全的地方。
伯恩正准备走进那片林间空地,这时候灰马的脑袋抬了起来,鼻孔张得老大。它嗅到了什么?卷动着的风带来了危险的气息。
伯恩觉得自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在心中谢过那匹灰马,又退进了冷杉林,开始向自己的右方绕去。一路上他始终让空地处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也让自己处于下风的方向。绕着空地大约走了四分之一个圈,他看到雪地里多出了一块颜色,然后那块颜色又微微地动了动。他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发现那正是被他踹下马背的阿姆哈拉人。灰马肯定是被此人牵到空地上做诱饵的。他追的两个人摔下瀑布之后如果没死,马就可以把他们引过来。
伯恩弯下腰朝阿姆哈拉人猛扑过去,攻他个出其不意。阿姆哈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伯恩挥拳就打,那人把左手挣脱出来抽出了一柄弯刀,疾劈而下的刀锋直奔伯恩没有防备的后腰,就在比肾脏位置略高一点的地方。伯恩打了个滚,身躯堪堪避开刀锋。与此同时,他用脚踝从前后两个方向紧紧地锁住了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双腿发力猛地一拧,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应声而断。
伯恩站起身,从死者身上拿走了刀子、刀鞘和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然后他大步走进那片林间空地,牵起灰马回到了扎伊姆躺着的地方。他扛起扎伊姆搭在灰马结实的脊背上,随即翻身骑了上去。他策马在冷杉林中穿行,顺着山路一路往下,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村庄奔去。
莎拉雅·穆尔大步走进火灾调查小组的实验室时,金·洛维特还在和奥弗顿探员一起研究纵火案中的法庭证据。
介绍他们两人认识之后,金直截了当地向莎拉雅通报了纵火案的最新情况。然后她把那两颗烤瓷牙齿递给了她。
“这是我在套房浴室的排水管里找到的,”她说,“乍看上去你很可能会以为它们是假牙的齿桥,但我觉得不是。”
莎拉雅盯着烤瓷牙齿内部的空洞,意识到自己在戴伦的工作室见到过非常类似的东西。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两颗牙齿的制作工艺很高超。毫无疑问,它们是那名世界级“变色龙”的部分装备。她完全可以肯定自己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也能确信它们的主人是谁。被勒纳踢出“堤丰”行动部的时候,莎拉雅本以为自己与这一切已不再有任何瓜葛,但此刻她意识到了真相。其实她心里可能早就明白:她和法迪之间的较量并没有结束,还早得很呢。
“你说得没错,金,”她说道,“这东西是个假体。”
“假体?”奥弗顿重复了一遍,“我不太明白。”
“这是个套子,”莎拉雅告诉他,“是用来套在完全健康的牙齿上的——并不是为了替代烂牙,而是为了改变嘴巴和脸颊轮廓的形状。”她把假体戴到了自己的牙齿上。虽然这副假体用在她身上太大了些,但金和奥弗顿还是很吃惊——他们发现莎拉雅口部和嘴唇的形状都发生了显著的改变。“也就是说,你们这个案子里的雅各布·西尔弗和他的兄弟用的都是假名。”她说着吐出了假体。莎拉雅转向金说道:“这东西借我用用行吗?”
“没问题,”金回答说,“不过我得登记一下。”
奥弗顿摇了摇头。“这一切可都说不通啊。”
“如果你知道了全部的事实就会明白了。”莎拉雅把发生在中情局总部外的事件告诉了他们。“这个假扮开普敦商人海勒姆·采维奇的家伙实际上是个沙特人。他自称法迪,是一个恐怖组织的头目,看来与数额巨大的金钱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那辆悍马车接走他之后才开出几个街区,他就消失了。”她说着举起了手里的那个假体,“现在我们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金仔细想了想莎拉雅告诉他们的一切。“照这么说,我们发现的尸骸并非西尔弗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我觉得应该不是。纵火看来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好让他安全溜出华盛顿,也可能是溜出美国。”莎拉雅走到搁在桌上的一个浅底金属盘前,金从浴缸里找到的碎骨就放在里面。“我认为这些东西是巴基斯坦服务员奥马尔仅存的一点残骸。”
“我的上帝!”总算查出点名堂了,奥弗顿心想。“那么,兄弟二人里谁才是法迪?”
莎拉雅转向了他。“肯定是雅各布·西尔弗。在那间套房登记入住的人是莱夫·西尔弗。法迪当时还在开普敦,后来又被我们拘留了。”
奥弗顿欣喜若狂。他终于时来运转了。跟着这两个女的他可是挖到了富矿。不用多久他就能带着足够充分的情报去找国土安全部了。他将一举成为国土安全部招募的最新成员,成为炙手可热的大英雄。
莎拉雅又转向金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几乎没有,除了助燃剂之外,”金拿起一叠打印出的电脑读出数据,“是二硫化碳。这东西非常罕见,我几乎都没碰到过。纵火者往往会使用丙酮、煤油等容易弄到的助燃剂。”她耸了耸肩,“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起案子里纵火者使用二硫化碳也是有道理的。它的燃点低,点燃后发生爆炸的可能性又很大,比其他助燃剂危险得多。法迪想把窗户炸掉,这样一来从窗外进入的氧气就能助长火势。不过使用这种东西的人必须得非常专业才行,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炸死。”
莎拉雅翻了翻金递给她的打印件。“绝对像法迪的手笔。这种东西在哪儿能搞到?”
“得到从事制造业的工厂去弄,或者是这些工厂的供应商,”金答道,“二硫化碳往往会被用来生产纤维素、四氯化碳,以及其他的一些有机硫化合物。”
“能不能借你的电脑用一下?”
“用吧。”金说道。
莎拉雅在金的工作站前坐下来,调出了IE浏览器。她打开Google的网站,输入搜索关键词“二硫化碳”。
“生产人造纤维和赛璐玢玻璃纸时会用到纤维素,”她一边看屏幕上的文字一边大声对他们说,“四氯甲烷曾是灭火剂和制冷剂的主要成分,因具有毒性现在已被禁用。二硫代氨基甲酸盐、四甲基氯化铵和黄原酸盐则是矿物加工过程中用到的浮选剂。它也可被用于制造威百亩,一种土壤熏蒸杀菌剂。”
“有一点是肯定的,”金说道,“这种东西在一般的五金店里可买不到。得花一番工夫去找。”
莎拉雅点了点头。“用二硫化碳的人肯定事先就很了解这种化合物和它的具体特性。”她在PDA上匆匆作了记录,然后站起身。“好了,我得走啦。”
“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吧?”奥弗顿说,“你来之前这案子毫无进展,简直像横在我面前的一堵砖墙。”
“恐怕不行,”莎拉雅的眼光转向了金,“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打算告诉你来着。我被开除了。”
“什么?”金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新上任的代理主任不太欣赏我的反抗精神。我觉得他是想树立威信。今天我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金走上前同情地抱了抱莎拉雅。“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说。”
莎拉雅微微一笑。“有事我一定给你电话。谢谢了。”
心事重重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奥弗顿探员阴沉的脸上露出了怒色。现在他离自己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绝对不允许别人阻挠。
伯恩和扎伊姆抵达村庄时雪已经开始下了。缩在狭窄山谷里的村子就像是一只被人托在掌心的球,和伯恩记忆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天空中尽是低垂的乌云,群山相形之下变得渺小异常而又无足轻重,仿佛即将在一场巨人之战中被踩得粉碎。教堂高耸的尖顶是村庄中最突出的建筑,伯恩朝着它的方向走了过去。
扎伊姆动动身子发出了一声呻吟。在这之前他已经苏醒,伯恩一把他扶下马,他就在被风刮得呼呼作响的冷杉林中大吐特吐起来。伯恩让扎伊姆吃了点雪,免得他脱水。虽然扎伊姆感到头晕目眩、虚弱不堪,不过伯恩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时候他全都听明白了。他对伯恩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座营地,就在伯恩记忆中的那个村庄的外面。
现在他们已来到村庄边。伯恩虽然非常想和扎伊姆所说的人取得联系——扎伊姆称此人能带着他找到林德罗斯——但这会儿扎伊姆的衣服已经结了冰;必须尽快让他暖和起来,否则脱衣服的时候就会把皮肤一起扯掉。
伯恩一直催着那匹灰马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全力奔跑,他们抵达营地外围时马儿几乎已累得筋疲力尽。三个阿姆哈拉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中挥舞着的弯刀和被伯恩扭断脖子的那个阿姆哈拉人身上带的刀很像。
伯恩早就料到会碰上他们,营地不可能无人守卫。他坐在气喘吁吁喷着鼻息的灰马背上一动不动,而那三个阿姆哈拉人则把扎伊姆拽了下去。他们认出了扎伊姆,其中一个人随即奔进了营地中心的一顶帐篷。没过几分钟,他陪着另一个阿姆哈拉人走了回来。此人显然是部落的酋长,用阿姆哈拉语来说就是“纳格斯”。
“扎伊姆,”酋长说道,“出什么事了?”
“他救了我的命。”扎伊姆低声说。
“他也救了我一命,”伯恩溜下了马背,“我们在到这儿来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即便这位“纳格斯”听到伯恩会说阿姆哈拉语时很吃惊,他也没有表露出来。“你跟所有的西方人都一样,也把你的敌人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伯恩打了个冷战。“你只说对了一半。袭击我们的是三名阿姆哈拉士兵。”
“你知道给他们出钱的人是谁。”扎伊姆有气无力地说道。
“纳格斯”点了点头。“把他们俩都带到我的茅屋里去,那儿暖和。我们得慢慢地把火烧旺。”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达尚峰的北坡上,眯起眼睛仰望着乌云翻卷的险恶天空。他在等待旋翼划破稀薄空气的声音。
法迪在哪儿?他的直升机已经迟到了。一上午阿布·伊本·阿齐兹都在观察天气。冷空气前锋正在逼近,他知道飞行员在这种天气里降落的时机简直就是稍纵即逝。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心中暗自抱怨的并不是严寒,也不是稀薄的空气。令阿布最不快的就是他和法迪得待在这个地方。这都是计划的要求。他知道计划是谁制定的。只有一个人能构想出如此危险、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的计划: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法迪可以说是“杜贾”极具号召力的头面人物,但在法迪的众多追随者之中,只有阿布·伊本·阿齐兹一个人知道卡里姆·贾麦勒才是这个组织的真正核心。他好比是一位象棋大师,又像是一只坐镇中央的蜘蛛,不停地织出指向未来的无数蛛网。只要稍微想一想卡里姆·贾麦勒可能在筹划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就会感到头晕目眩。跟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一样,阿布也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他了解非阿拉伯世界的历史、政治与经济。在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看来,这是成为“杜贾”高级指挥官的前提。
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的问题在于,他并不全然信任卡里姆·贾麦勒。首先,卡里姆总是离群索居。其次,据阿布所知,卡里姆·贾麦勒只和法迪一个人说话。不过这种判断也可能是完全错误的——阿布对卡里姆·贾麦勒的了解也许比他想像的还要少——因此他就愈发感到不安。
阿布·伊本·阿齐兹对卡里姆·贾麦勒抱有成见:作为法迪手下的二号人物,作为法迪最亲密的战友,他阿布竟然被排斥在“杜贾”的内部圈子之外。在阿布看来,这种待遇显然有失公允。尽管他对法迪极为忠诚,但被排斥在外仍然让他深感恼怒。当然,他也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生活在沙漠中的部族居民有谁会不知道?但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只有一半的阿拉伯血统。他们的母亲是英国人。兄弟二人都出生于伦敦,当时他们的父亲已经将原在沙特阿拉伯的公司总部迁到了那里。
有几个问题始终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得到解答。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为什么要离开沙特阿拉伯?他为什么要和一个不信真主的女人交往?他为什么要错上加错,竟然还娶她为妻?阿布·伊本·阿齐兹根本想不通一个沙特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事实上,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兄弟俩也和他不同,他们并非生长在沙漠之中。他们是在西方长大的,在伦敦这个喧嚣不止的大都市中接受教育。沙漠中充满了深邃的沉默、朴素的美和清新的气息,他们对此哪里有丝毫了解?在沙漠之中,你随处都可以见到安拉的恩典与智慧。
身为兄长,法迪自然会对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保护有加。至少这一点阿布·伊本·阿齐兹是可以理解的。阿布想到自己的弟弟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但是就卡里姆·贾麦勒这个人而言,一段时间以来阿布总是在自问:卡里姆究竟会把“杜贾”带向怎样的凶险之境?那地方是不是他阿布·伊本·阿齐兹想去的地方?直到今天阿布始终都没有对此公然提出质疑,因为他忠于法迪。在法迪的教导下,他才参与了这场迫于西方侵犯而发起的恐怖主义战争。送他去欧洲接受教育的也是法迪。在欧洲的那段时光虽然让阿布极为鄙夷,不过却很有用处。法迪曾多次告诉他,只有了解敌人才能将其击败。
他的一切都是法迪给的;只要法迪一声令下,他就会跟着他赴汤蹈火。反过来说,他阿布也并不是个聋子、哑巴和瞎子。假如将来有一天他掌握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可以认定卡里姆·贾麦勒将把“杜贾”组织——当然也就意味着法迪——引向毁灭,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大声疾呼。
一阵干冷的狂风猛地扑上他的脸颊。直升机旋翼飞转的声音渐渐传入耳中,就像是来自梦境。不过,他现在要摆脱的倒是自己的思绪。他抬起头,感觉到刚飘下的几片雪花落在了脸颊和睫毛上。
他在天空中翻腾奔涌的乌云中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只见它很快就越变越大。他把双臂举过头顶使劲挥动,倒退着离开了着陆区。三分钟之后,直升机降落了。舱门打开,穆塔·伊本·阿齐兹跳进了冰雪之中。
阿布·伊本·阿齐兹等着法迪出现,但只有他自己的弟弟一个人走出越转越慢的旋翼叶片范围之外,来到了他站立的地方。
“一切都很顺利,”他拥抱弟弟时显得既僵硬又拘谨,“法迪和我联系了。”
穆塔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不语。
很长时间以来,一场争执始终横亘在兄弟俩的生活之中。虽然两人都不愿承认,但这个问题就像是地震后产生的一道裂隙,让他们越来越疏远。它就像是火山爆发,喷吐出了让人心生怨恨的往事。经过了许多年,这些往事如今已凝结成火山渣——坚硬、干燥,像疤痕组织一般别别扭扭。
穆塔眯起了眼睛。“哥哥,法迪和我分开之后去了哪儿?”
阿布回答时的口气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之感:“他要到其他地方去办事。”
穆塔咕哝了一声。他的嘴巴里又充满了那种熟悉不过的苦涩感。总是这样。阿布利用他手中的权力,不让我接近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我们所生活的宇宙的中心。所以他才会对我逞威风。所以他才逼着我发誓保守秘密。他是我哥哥,我怎么能跟他吵?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和以前一样,不管什么事我都得听他的。
穆塔猛地打了个冷战,随即避开寒风走到了一大片岩石后面的背风处。“哥哥,最近这边有什么情况?”
“伯恩今天上午到了达尚峰。他正在取得进展。”
穆塔·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那我们必须把林德罗斯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很快就会把他转移走。”阿布冷冰冰地说。
憋了一肚子怒气的穆塔闻言点了点头。“快结束了。再过几天,杰森·伯恩对我们就不会再有任何用处。”他满意地笑了笑,不过这笑容仍然极有节制,“法迪说得对,复仇的感觉可真美妙。看到杰森·伯恩死去,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纳格斯”的茅屋出人意料地既宽敞又舒适,尤其是对于一座可以拆开来带着走的简易房舍而言。茅屋的地面是层层叠叠的毯子,墙壁上挂着兽皮,这有助于保持室内干牛粪燃起的火堆散发出的热量。
伯恩裹着一块质地粗糙的羊毛毯,盘着腿坐在火堆旁边。“纳格斯”的手下正在帮扎伊姆脱衣服,他们的动作虽慢却很灵巧。脱掉扎伊姆身上的衣服之后,他们也用毯子把他裹好,让他坐在伯恩的身边,然后给两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浓茶。
另外几个人在给扎伊姆治伤。他们把伤口清洗干净,敷上草药制成的药膏,再重新包扎好。这时候“纳格斯”在伯恩的身旁坐了下来。他个子很矮,古铜色的脑袋刮得锃亮,看起来丝毫不引人注目,除了那双像两盏灯一般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的身材瘦削而结实,不过伯恩并没有被这种表象迷惑。这位酋长肯定精通各种各样的进攻和防御手段,否则他无法让自己和部族的人生存下来。
“我叫卡布尔,”“纳格斯”说道,“扎伊姆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伯恩。”他把这个词读成了“布恩”。
伯恩点点头。“我到达尚峰来是为了找我的朋友。大约一周前那两架直升机被击落的时候,他就在其中一架飞机上面。你知道直升机的事吗?”
“我知道。”卡布尔说。
他把手伸向胸口,从衣服里掏出一样银闪闪的东西给伯恩看。那是飞行员的身份识别牌。
“他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卡布尔直截了当地说道。
伯恩的心一沉。“他死了?”
“还剩一口气。”
“我的那位朋友呢?”
“他们把你的朋友和这个人一起带走了。”卡布尔递给伯恩一只木碗,碗里盛的是加了许多香料的炖菜,还浸着半块未发酵的粗面包。伯恩用面包当勺子吃了起来,卡布尔继续说道:“不是我们的人干的,这你应该知道。我们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些阿姆哈拉人收了那帮家伙的钱,替他们卖命。”他摇了摇头,“但这是恶行,就好比是一种奴役。有的人已经为此付出了终极的代价。”
“他们?”吃饱了的伯恩把碗搁到一边,“你说的‘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卡布尔把头一歪。“我很惊讶。我本以为你会比我们更了解那些人。他们渡过亚丁湾来到了我们的国家,我估计是从也门那边。但他们并不是也门人。天知道他们把基地设在哪里。他们当中有埃及人、沙特人,还有阿富汗人。”
“他们的头目是谁?”
“啊,你说的是法迪,他是沙特人,”“纳格斯”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暗淡了下去,“我们全族的人都害怕法迪。”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很强大,因为你都想像不出他有多残忍。因为他亲手带来了死亡。”
伯恩想到了“杜贾”组织转运的那批铀矿石。“你见证过他带来的死亡?”
“纳格斯”点了点头。“是我亲眼看到的。扎伊姆有个儿子——”
“就是山洞里的那个年轻人?”
卡布尔转头朝扎伊姆看去,只见他的眼中尽是痛苦。“那孩子任性得很,根本不听劝。现在我们都不敢去碰他,甚至没法把他下葬。”
“这事我能办。”伯恩说。现在他明白阿利姆为什么要躲在更接近山洞的那架“支奴干”里了:他想离哥哥近一点。“我可以把他埋在山上,靠近顶峰的地方。”
“纳格斯”没说话,但扎伊姆把目光转向伯恩时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如果能这样的话真是幸事——无论是对他、对我,还是对我的家人来说。”
“我们肯定会把他安葬,我向你发誓,”伯恩说,他转向了“纳格斯”,“你能不能帮我找到那位朋友?”
“纳格斯”审视着扎伊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找到你的朋友会不会对法迪造成打击?”
“会的,”伯恩说道,“那对他将会是很大的打击。”
“你请求我们和你联手,但你要走的这条道路非常艰险。不过,为了我的朋友,为了他和你之间的友情,为了你向他许下的誓言,这件事我义不容辞。”
他举起右手,一个阿姆哈拉人随即端来了一个类似水烟筒的东西。“和我一起抽烟吧,这样就能把咱们商量的事定下来了。”
莎拉雅非常想回家,但不知怎么她却发现自己把车开进了华盛顿的东北区。直到拐上第七街,她才意识到自己干吗要到这儿来。她驾着车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了戴伦的房子外面。
她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咔哒声。左边那栋房子的门廊上聚着五六个看来不太好惹的帮派成员。尽管一双双锐利的眼睛都在打量着她,但莎拉雅出了车子走上戴伦前门处的台阶时,却没人过来阻止。
她敲了敲前门,等待片刻后又敲了几次。没人应门。听到有人从人行道上走来,莎拉雅转过了身。她还以为是戴伦回来了,没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也是帮派里的人。
“嗨,特工小姐,我叫泰隆。你到这儿来干吗?”
“你知道戴伦在哪儿吗?”
泰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找我也行啊,特工小姐。”
“泰隆,我倒是可以找你,”她小心地回答道,“如果你能告诉我二硫化碳都有哪些用途的话。”
“嗬,你以为我是个没用的黑鬼,对吧?”
“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泰隆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莎拉雅点了点头。她本能地感觉到此刻表现出任何犹豫都会对自己不利。
两个人一起走过人行道,朝右拐了个弯经过了刚才的房子,帮派的那伙人还像一群乌鸦似的蹲在门廊上。
“戴伦到他老爹那儿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泰隆撅起了嘴唇,“好吧。关于我的事你都想知道些啥?我嗑药的老妈?还是我那个关在牢里发霉的老爹?还是我的妹妹,她本该在高中上学却带着个宝宝?还是我的老哥,他在市区给别人开车,忙活一个礼拜也挣不到几个钱?去他妈的,你以前肯定听说过这些伤心故事,干吗还要听我再说一遍?”
“这是你经历的生活,”莎拉雅说道,“所以它和我听说过的任何故事都不一样。”
泰隆哼了一声,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这话让他挺高兴。
“至于我嘛,虽然打小在街上混,我这脑袋瓜生来可就是干工程师的料。知道这是啥意思么?”他耸了耸肩,朝远处一指,“佛罗里达街那边正在盖楼,老大一片,全他妈是高楼大厦。只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儿跑,看人家是怎么把楼盖起来的。”
莎拉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要是我对你说,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可以好好利用利用,你会不会把我当成傻瓜?”
“有可能,”泰隆的脸上慢慢地漾出了笑容,那表情比他的年纪要成熟得多,“特工小姐,咱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我的监狱,我这辈子可是逃不出去了。”
莎拉雅想回答他,不过她觉得眼下鼓励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得走了。”
泰隆又把嘴唇撅了起来。“嗨,我得跟你说件事。有辆车跟着你开到这儿来了。”
莎拉雅一下子站住了。“别逗了,你肯定是在蒙我。”
他使劲摇了摇头,严肃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一条盯着猎物的眼镜蛇。“绝对是真的,和刚才我说的话一样。”
莎拉雅对自己大感恼怒。她深陷在自己头脑里的那团迷雾之中,甚至都没想到可能会被人跟踪。开车时她没注意查看后方,这本来可是个老习惯。显然被勒纳那个狗东西开除对她造成的影响超出了她的想像。现在,不够警觉的状态让她付出了代价。
“泰隆,我欠你个人情。”
他耸了耸肩膀。“戴伦给我钱就是为了这个。想买到保护并不便宜,不过忠诚可是无价的。”
她盯着泰隆,不过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明白他。“它在哪儿,跟踪我的那辆车?”
他们又走了起来。“在前面,第八街的街角上,”泰伦说,“车停在路的对面,这样开车的那家伙就能看到你在干什么。”他说着把肩膀一耸,“我的那帮人可以搞定他。”
“谢了,泰隆,”她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家伙是跟着我过来的。这事我来解决。”
“嗬,佩服佩服。”他停下脚步,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和莎拉雅一样严肃。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无可置疑的坚定决心。在这个地方,他才是无法撼动的物体。“明白了,你出面他就不会怀疑到戴伦身上。不过以后谁都救不了他了。你也不行。”
“我马上就去处理,”她低下了头,突然间感到有点害羞,“谢谢你。”
泰隆点点头,回身朝他的那帮人走去。莎拉雅深吸一口气,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了第八街的街角。奥弗顿探员坐在车里,正往一张横格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她曲起指节敲了敲车窗玻璃。他抬起眼,赶紧把那张纸塞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
车窗轻声摇下,莎拉雅说道:“你跑到这儿来搞什么鬼?”
奥弗顿收起了钢笔。“确保你不会受伤。这附近可是乱得很。”
“非常感谢,不过我能照顾自己。”
“听着,我知道你发现了一些情况——非常重要的情况,国土安全部对此还一无所知。我必须掌握这个信息。”
她低头怒视着他。“你必须做的事就是离开这儿。马上离开。”
他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副花岗石般冷酷的面具。“不管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都得立刻告诉我。”
莎拉雅感觉到自己的两颊被怒火烧得通红。“不告诉你又怎么样?”
他毫无预兆地猛然推开车门,撞中了莎拉雅的腹部。她跪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奥弗顿慢悠悠地下了车,站到她身前。“别跟我耍花招,小妞。我比你年纪大。我从来不按规矩办事。我忘掉的花招比你这辈子能学到的花招都要多。”
莎拉雅闭了一会儿眼睛,让他以为自己正在调匀呼吸、恢复镇定。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从后腰的小枪套里抽出了一支外形紧凑、枪身没有突出物的ASP手枪,瞄准了奥弗顿。“这把枪里装的是9×19毫米的帕拉贝鲁姆子弹,”她说道,“在这个距离上,它很可能会把你炸成两半。”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握枪的那只手举得很稳,“给我从这儿滚开。快滚。”
他故意慢吞吞地往后退,又坐进了驾驶座,眼光始终没有从莎拉雅的身上移开。他抖出一根烟夹到毫无血色的嘴唇中间,懒洋洋地点上火,使劲吸了一口。
“遵命,女士。”他的声音里没流露出任何情绪;所有的怨毒都写在他的眼睛里。他砰地关上了车门。
汽车的引擎轰然发动,奥弗顿看着她爬起身,随即驾车驶离路边。他往后视镜里一瞥,看到她手里的那把ASP始终瞄着自己的后车窗,直到汽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等到莎拉雅从视线中消失,奥弗顿掏出手机按下了快速拨号键。一听到电话那头响起马修·勒纳的声音,他就说道:“勒纳先生,您说对了。莎拉雅·穆尔还在四处打探情况。实话告诉您,她现在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威胁。”
卡布尔领着他们朝教堂走去,伯恩就是循着这座教堂的尖顶来到村庄的。和这个国家中的所有教堂一样,村里的教堂也隶属于埃塞俄比亚正统台瓦西多教会。这个教会由来已久,拥有超过三千六百万名教众,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东方正统教会。事实上,它也是后殖民时代非洲这个地区仅有的一个基督教教会。
进到教堂光线昏暗的内部,伯恩一时间还以为卡布尔耍了他。他还以为法迪不仅出钱雇了扎伊姆那个死于辐射的儿子,连部族的“纳格斯”也一并收买了;他以为自己被带进了陷阱。伯恩刷地抽出那把马卡洛夫手枪。随着教堂中的阴影和片片暗弱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有个人影正默不作声地朝他们招手。
“是米莱特神父,”扎伊姆低声说道,“我认识他。”
扎伊姆的伤势还没恢复,但他还是坚持要一起来。现在他已经和伯恩成了朋友。他们毕竟救过彼此的性命。
“我的孩子们,”米莱特轻声说,“恐怕你们来得太晚了。”
“神父,”伯恩说,“请带我去见飞行员。”
几个人匆匆穿过教堂时,伯恩问道:“他还活着吗?”
“快不行了,”神父的个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他的眼睛很大,脸上带着苦修者特有的那种憔悴神情,“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神父,他怎么会在你这儿?”扎伊姆问道。
“放牧的人在村子外边找到了他,就在河边的那片冷杉林里。他们跑过来问我该怎么办,我就让他们用担架把飞行员抬到这儿来了。不过,恐怕抬过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有架军用飞机,”伯恩说,“我可以把他空运回去。”
米莱特神父摇了摇头。“他的颈椎骨折了,脊髓也受了损伤。我们没办法固定他的伤处。要是再搬动的话,他肯定活不成。”
飞行员杰米·考埃尔就躺在米莱特神父的床上。有两名妇女照料着他,一个人在给他烧伤的皮肤抹药,另一个人正拿着浸过水的布往他半张着的嘴里滴水。伯恩走进考埃尔视线的时候,他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伯恩背着他转过身去。“他能说话吗?”他问神父。
“说不了几句,”米莱特神父回答说,“他只要一动身上就疼得要命。”
伯恩在床前俯下身,让考埃尔能直接看到自己的脸。“杰米,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能听到我的话吗?”
考埃尔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我就问几句话,”伯恩对他说,“我得找到马丁·林德罗斯。遇到袭击之后只有你们两个人活了下来。林德罗斯现在还活着吗?”
伯恩又把腰弯下一点,耳朵几乎触到了考埃尔的嘴唇。
“是的。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考埃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沙丘上滑落的沙子。
伯恩的心一阵狂跳,但鼻端闻到的恶臭还是让他大感震惊。神父说得没错:死神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徘徊,它的气息让屋子里变得恶臭难当。
“杰米,这个情况非常重要。你知道林德罗斯在哪儿吗?”
伯恩凑上前去,又闻到了那股恶臭。
“西南偏西方向,三公里处……在那条河的……对岸,”强忍疼痛的考埃尔说得很费力,直冒冷汗,“有个营地……戒备很严。”
伯恩正准备离开,考埃尔沙哑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开始发抖,那是过度紧张的肌肉出现了痉挛。考埃尔闭紧双眼,泪水从眼睑下缓缓涌出。
“你别激动,”伯恩劝慰道,“好好休息吧。”
“不行!上帝啊!”
考埃尔猛地睁开眼瞪着伯恩的脸,伯恩仿佛能看到那黑暗的深渊正在逼近。
“那个人……那个头目……”
“他叫法迪。”伯恩替他说了出来。
“他在……他在拷打林德罗斯。”
伯恩只觉得胃里猛然一紧,仿佛缩成了冰冷的一团。“林德罗斯坚持住了吗?考埃尔!考埃尔?能回答我吗?”
“他已经不能回答任何问题了,”米莱特神父走上前,把手搭在考埃尔满是汗水的额头上,“仁慈的上帝让他摆脱了苦难。”
他们准备把他转移走。马丁·林德罗斯知道这个,因为他能听到阿布·伊本·阿齐兹大呼小叫地喊出了许多命令,意思全都是赶紧把他们从这个该死的山洞里撤出去。外面传来了穿着靴子的脚跑来跑去的声音,武器碰撞发出的金属声,还有肩扛重物的人吃力的吭哧吭哧声。然后他听到一辆卡车的引擎在突突作响,车倒着开到了洞口处。
片刻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本人走了进来,要给他蒙眼。
阿布在林德罗斯旁边蹲下身。“别担心。”他说道。
“我早就不担心了。”林德罗斯说话时嗓音沙哑无比,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阿布·伊本·阿齐兹用手指拨弄着准备套到林德罗斯脑袋上的头罩。头罩是用黑布缝的,没开眼洞。“关于谋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那次任务你都知道些什么?想说的话,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你还是不相信我。”
“没错,”阿布·伊本·阿齐兹把头罩套到了林德罗斯的脑袋上,“我确实不相信你。”
接着,让林德罗斯大感意外的是,阿布的手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捏。
他这是什么意思?林德罗斯心想。是想表示同情吗?这个动作让林德罗斯觉得很可笑,但他现在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躲在自己制造的防弹玻璃之后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动作也不例外。虽然防弹玻璃只是个比方,但还是很有效的。自从林德罗斯走出脑海中的那座保险库,他发现自己始终处于一种半解离的状态,仿佛他已经无法全然寄身于这副躯壳之中。他的身体所做的一切——吃饭、睡觉、排泄、走几步活动活动,甚至偶尔和阿布·伊本·阿齐兹谈话——似乎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林德罗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已被敌人囚禁。解离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把自己锁进心灵中那座保险库的时间已经太久。这种状态会逐渐缓解并最终消失,但是眼下在他看来这仿佛完全是个白日梦。他觉得自己将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余生——虽然活着,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感到有人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拽起,觉得自己好像又进入了在那片平静的湖水上想像过无数次的梦境。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地把他转移走?是不是有人来救他了?他觉得不可能是中情局的人。从许多天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得知“杜贾”组织击毁了中情局派来搜寻他们的第二架直升机。不会是局里的人。只有一个人对这里如此了解,如此坚韧不拔,而且有本领安然无恙地登上达尚峰的最高处:杰森·伯恩!杰森来找他了,要把他救回去!
马修·勒纳坐在“金鸭子”餐馆店堂深处的位子上。这家小餐馆虽说地处唐人街,却是华盛顿诸多导游手册推介的名店,因此自然会有观光客蜂拥而至。不过这里却不大可能看到本地人的身影,包括勒纳那些从事隐蔽工作的同行——间谍和政府特工。当然了,这正是勒纳希望的。他在唐人街一带至少有五六个彼此间隔很远的接头地点。每次和线人或是他用得着的其他人物碰面时,他都会在这些地点里随机选择一处。
光线昏暗的餐馆里脏污不堪,充斥着麻油和五香粉的气息,还有在沸滚的油炸锅里直冒泡的食物散发出的香味。每隔一阵子,厨师就会从这口锅里捞出好些蛋卷和裹着面包屑的鸡块。
他慢条斯理地小口啜着一瓶青岛啤酒。他是直接对着瓶子喝的,因为酒杯上油乎乎的污渍让他觉得很恶心。说真的,他倒是更想畅饮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但现在可不行。这个接头地点不适合喝威士忌。
勒纳的手机嗡嗡地响了。他打开手机,看到有一条短信:“从后门上第七街。五分钟后。”
他立即删掉短信,把手机装进口袋,继续慢慢地喝啤酒。喝完了酒,他往桌上丢了几张钞票,拿起大衣走进了男士洗手间。当然,勒纳对餐馆的布局很熟,所有的接头地点他也同样了然于心。方便之后他立即出了洗手间,从烟雾腾腾的厨房边走过。那里头热闹非凡,能听到有人在用广东话大呼小叫,还有架在熊熊火焰上的大铁锅发出的刺啦刺啦声。
他拽开餐馆的后门,悄悄地溜到了第七街上。停在街边的那辆新款福特可以说是全华盛顿最没有特征的车——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机构都必须采购美国产的交通工具。勒纳快速地向路两旁瞥了瞥,这才拉开后车门钻进去。福特车随即开动起来。
勒纳往座位上一靠。“嗨,弗兰克。”
“您好,勒纳先生,”司机说道,“最近还好吗?”
“凑合吧,”勒纳干巴巴地回答说,“还不是老样子。”
“那就好。”弗兰克点了点头。他长得很壮,脖子又短又粗,看样子经常会跑到健身房去劳其筋骨。
“部长今天下午心情如何?”
“你知道,”弗兰克打了个响指,“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生气?恼火?想杀人?”
弗兰克在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吧。”
他们穿过乔治·梅森纪念大桥,随即折向东南,拐上了乔治·华盛顿纪念公园路。勒纳发现,这座城市的所有地方似乎都带有一座纪念性建筑。真是把假公济私的政治拨款用到了极致。看到这些鬼东西,难怪部长会生气。
加长豪华轿车停在华盛顿国家机场货运航站的附近等着他。车上硕大的引擎还在突突作响,就像是一架准备起飞的飞机。弗兰克开的那辆福特悄然停住,勒纳换乘到豪华轿车上。近些年来他这么干过无数次。
这辆轿车的内部和任何勒纳曾听说过的都截然不同,除了总统的座机“空军一号”。如有需要,几面锃亮的实木饰板可以升起遮住车窗——现在就是这样。一张胡桃木办公桌、一套最先进的Wi-Fi通讯中心、一张可以放平当床使用的豪华沙发、两张同样豪华的转椅,再加上一台半高的小冰箱,这就是车内的全貌。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他年近七十,头上顶着一圈短短的银发,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舞动着。他的一双大眼睛微微凸出,仍然像年轻时那样既警觉又热切。这双眼睛和他凹陷的脸颊、苍白的肤色以及颏部松弛下垂的皮肉并不相称。
“部长。”勒纳喊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尊重与敬畏。
“坐吧,马修,”国防部长哈利迪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得克萨斯州口音,能听得出来他是在达拉斯的都市丛林中土生土长的人,“稍等我一会。”
勒纳找了张转椅坐下,加长轿车也开动了。巴德·哈利迪如果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哈利迪身上最能引起勒纳共鸣的特点,就在于他是个靠自我奋斗取得成功的人。勒纳在华盛顿遇到的许多人都出身于盛产石油的南部富裕地区,哈利迪成长的环境离这些地方可远得很。国防部长的百万身家是他自己用传统的老法子挣来的,因此他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支配。他不欠任何人的情,甚至包括总统在内。为了他的支持者和他自己,哈利迪也会和别人达成协议;但这些协议向来都非常精明,而且极具政治手腕。因此,它们总是会使哈利迪的势力日益壮大,却很少会让他欠同僚的人情。
忙完了手头的事,哈利迪部长抬起眼来。他想挤出笑容,却没怎么成功。十余年前的那场小中风在哈利迪身上留下的惟一印记,就是左侧嘴角有时不太听他指挥。
“目前为止进展还不错,马修。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中情局局长建议把你借调过去,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多年来我始终在想办法通过各种隐秘的途径控制中情局。中情局局长就像一头恐龙,他的那帮老校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任上。不过如今他已经老了,而且每时每刻都在继续衰老下去。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他开始有点控制不住局面。我想趁现在发动袭击,趁着他四面受敌的时候。我不能公然向他挑战;华府的环城路里还有另外几头恐龙,虽然他们都已经退休,但还有不少影响力。所以我才雇用了你和米勒。我不能太靠近是非之地。万一出了篓子,我需要能理直气壮地加以否认。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必须让他下台。他那个机构需要来一场彻底的大扫除。中情局在所谓的人力情报方面始终占据着领先地位——什么人力情报,只不过是华府内部对间谍的称呼罢了。而我控制的五角大楼和五角大楼控制的国土安全部却总是叨陪末座。我们负责的工作是侦察卫星和监听。我在五角大楼的得力助手卢瑟·拉瓦列总是说,我们的工作仅仅是替战场作好准备。
“但现在我们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我始终坚信五角大楼也需要把人力情报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我想控制这个领域的方方面面,从而让我们成为一架更具效率的战争机器,让国内外每一个旨在毁灭我们的恐怖主义网络及其基层组织都难逃灭顶之灾。”
勒纳注视着国防部长的脸。他和部长走得这么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因此能够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对马修取得的进展大感满意,但哈利迪并不这么认为。勒纳暗自在心中作好了准备,因为每次他得到部长的赞誉之后,另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会随之而来。哈利迪可不在乎勒纳会怎么想。他和林登·约翰逊一样,都是从特别皮实的模子里倒出来的。此人绝对是个强硬无比的狗杂种。
“能不能告诉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利迪打量了他一会儿。“既然你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中情局最近涌进了不少阿拉伯人和穆斯林——那么在我们解决掉中情局局长之后,你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这帮人清除掉。”
“清除其中的哪些人?”勒纳问道,“您有名单吗?”
“名单?我他妈的才不需要什么名单,”哈利迪厉声说,“既然我说了清除,那么就是清除。我想把这伙人一扫而光。”
勒纳险些畏缩了一下。“部长先生,这得需要时间。不管您喜不喜欢,我们现在正处于对宗教问题非常敏感的时期。”
“马修,那套鬼话我听都不要听。我的右半边屁股上有个地方一直在疼,都快十年了。知道让我屁股疼的肉中刺是什么吗?”
“我知道,长官。就是宗教的敏感问题。”
“完全正确。我们正在和那帮天杀的穆斯林交战。我绝不允许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从内部破坏我们的安全机构。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这番对答听起来简直像是两个喜剧演员在插科打诨,不过勒纳估计国防部长可不会这么想。就算部长大人身上有一丝幽默感,那玩意儿肯定也像尼安德特人的骨头一样不知深埋在何处。
“既然我们谈到了肉中刺的问题,那就聊聊安妮·赫尔德的事吧。”
勒纳知道真正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部长开演前的暖场歌舞。“她有什么问题?”
哈利迪从桌上抽出一个马尼拉纸文件夹,往勒纳的手里一扔。勒纳打开文件夹,迅速翻了翻里面的内容。然后他抬起眼来。
哈利迪点了点头。“没错,我的朋友。安妮·赫尔德已经私下对你的背景展开了调查。”
“这个臭婊子!我还以为已经制住她了呢。”
“马修,她精明得很,而且对中情局局长极为忠诚。这意味着她决不会容忍你在中情局里往上爬。现在她已经对我们构成了显著的威胁。证明完毕。”
“我不能就这么把她干掉。即使我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或是事故——”
“你就别想了,万一她出了事中情局肯定会进行彻底的调查,在基督再临之前你都甭想脱身,”哈利迪用钢笔帽轻轻敲着嘴唇,“所以我建议你想个法子把她踢出中情局,而且得是让她和局长感到最难堪、最痛苦的方式。在一连串令人难堪的事件上再加上那么一件。中情局局长一旦失去了得力的助手,就会变得更加脆弱。你这颗明星会愈发迅速地升起,让那只老恐龙更快地走向死亡。这事我一定要办成。”
10
一行人穿过冰封的河流朝西南偏西方向走去,很快就进入了陡峭山峰下的阴影地带。卡布尔派了手下的三名战士陪着伯恩和扎伊姆,他们比扎伊姆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和一群人结伴同行让伯恩颇感不安,对他而言这支队伍的规模实在大了些。他平时的行动策略一向取决于隐蔽性,取决于无影无踪——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想做到这两点都非常困难。不过在他们迅速前进的时候,伯恩不得不承认卡布尔手下的人行动起来确实是悄无声息,也非常专注于他们的使命——把他和扎伊姆平安地护送到法迪的营地。
冰河西岸的地形一直是缓缓的上坡,此时又变得平坦起来,这表明他们已经登上了一片长着树林的高地。耸立在前方的山峰险峻无比,几乎是一面直上直下的峭壁。峭壁上方三十米处的地方向外突出,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石檐。
刚出发时下得正紧的雪现在已减弱成飘扬的雪花,并没有对他们的行进造成任何妨碍。前两公里半的路程他们走得非常顺利。接近石壁时卡布尔的手下示意他们停下,然后派了一名同伴先到前头去打探情况。他们俯低身子藏在被风刮得簌簌作响的冷杉林中等待着,头顶的雪花还在不断飘落。风暴来临之前的可怕寂静笼罩着四周,山壁上的所有声音仿佛都被那道巨大的石檐吸收掉了。
去侦察的那个阿姆哈拉士兵回来了,向他们示意前方没有异常情况。他们继续前进,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地走着,眼睛和耳朵时刻保持警惕。到了离石檐不远的地方,高地的坡度不断变陡,一路上的山石更多了,树林也愈发茂密。伯恩完全能明白法迪为什么会把营地设在这样的高处。
走出半公里之后,卡布尔手下战士的指挥官再次让他们停下,同时又派出一名士兵侦察前方的情况。这一回侦察兵去的时间比较久,他刚回队就凑到指挥官旁边激动地交谈起来。指挥官随即离开那两名战士,走到了伯恩和扎伊姆的身边。“已经确认了,前方有敌人。有两名敌人在我们的东侧。”
“我们现在的位置肯定离敌人的营地不远了。”伯恩说道。
“营地里有警卫,他们在树林里四处搜索,正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指挥官蹙起了眉头,“我在想,他们难道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他们不可能知道,”扎伊姆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杀了那两个人。”
指挥官的眉毛揪得更紧了。“他们是法迪的人。我们会遭到报复的。”
“算了,”伯恩说得很不客气,“你们回去吧,我和扎伊姆继续往前走。”
“你以为我是个懦夫?”指挥官摇了摇头,“我们的任务是把你们护送到法迪的营地。任务一定要完成。”
他朝两名战士做了个手势,他们随即朝正东方走去。“我们三个还照原来的路线走。我的弟兄会干掉他们。”
他们现在爬得有些吃力,陡然向上升起的山坡仿佛是想够到那道巨大的石檐。这会儿雪已经停了,流云间的一道裂隙中透出了阳光。
突然间响起一阵枪声,在山谷中激起了连绵不绝的回音。他们三个人停住脚步,在树丛间蹲下。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声,然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
“我们得赶快。”指挥官说道。他们迅速站起身,继续往西南偏西方向前行。
没过多久他们听到了一声鸟鸣。片刻之后,指挥官手下的两名战士又加入了他们。一个人身上挂了彩,不过伤势不重。他们保持着紧密的队形,不屈不挠地继续前进,侦察兵走在最前头。
坡度很陡的地面仿佛一下子变得平缓了,树木也稀少起来。侦察兵突然跪倒在地,他们还以为他脚下绊到了石头或树根。紧接着另一名战士的脑袋被子弹击中,鲜血喷到了雪地上。其余的人急忙找地方隐蔽。伯恩心想,他们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因为枪声是从西方传来的,刚才从东边过来侦察的两个敌人其实是佯攻,那只是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隐蔽钳形攻势的一部分。伯恩现在对法迪又有了新的认识:为了成功伏击他们全体,法迪宁愿冒损失两个人的风险。
敌人还在开枪,密集的火力汇成了名副其实的弹雨,伯恩他们根本判断不出法迪的人到底有多少。伯恩离开了扎伊姆和指挥官隐蔽的地方,他们俩都躲到了勉强能遮住身体的障碍物之后,正在向敌人还击。伯恩折向右方,往一面陡峭的山壁上爬去。山壁上的岩石很粗糙,因此他可以在积雪之下找到搭手落脚的地方。他早就知道让卡布尔的人跟着他们来是个错误——他甚至不希望扎伊姆前来协助——但阿姆哈拉族的文化让伯恩根本没办法拒绝这种帮助。
攀上高处之后,伯恩朝山壁的另一边爬去,那儿的岩石形成了一个陡然下降的斜坡。伯恩从制高点向下望去,发现敌方有四个人,都配备着步枪和手枪。尽管距离很远,伯恩也能看出他们作战时的样子与阿姆哈拉人截然不同。这四个人无疑是法迪领导的恐怖组织的成员。
他现在面临的是武器的问题。伯恩身上只有手枪,和配备着步枪的敌人相比,他显然处于劣势。扭转这种劣势的惟一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接近敌人。这个计划当然也有危险,不过他别无选择。
伯恩兜着圈子从敌人的后方摸了过去。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无法直接从后方发起攻击:恐怖分子派了一个人在他们的后面放哨。警戒哨坐在一块扫净了积雪的岩石上,手持一把德制的毛瑟SP66式狙击步枪。这种枪用的是7.62×51mm的子弹,配备着高精度的蔡司望远瞄准镜。这些细节对于伯恩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至关重要:虽然毛瑟狙击步枪是狙杀远距离目标的绝佳武器,但它的枪管很重,而且用的是手动栓式枪机,所以这把枪并不适合用于迅速射击。
他悄悄爬到离警戒哨只有十五米远的地方,抽出了从死去的阿姆哈拉士兵身上拿来的那把弯刀。他猛地站起身,让自己完全暴露在恐怖分子的视线之中。警戒哨立即从岩石上跳了下来,这下就给了伯恩一个面积最大的靶子。敌人匆忙举起毛瑟枪想瞄准目标,伯恩手里的弯刀已经嗖地掷了出去,刀子不偏不倚地扎进了那人的胸骨下方,直没至柄,弯曲的刀刃刺穿了人体组织和器官。恐怖分子栽倒在雪地上之前,已经被自己肺部流出的血呛得无法呼吸了。
伯恩走到尸体旁拔出弯刀,在雪地上擦掉血迹后又收进了刀鞘,然后他拿起那把毛瑟枪,寻找可以隐蔽的地点去了。
他听到枪声还在继续,或长或短的点射就像是传播出战斗者死讯的莫尔斯电码。他迈开步子朝恐怖分子的位置奔去,但他们已经开始转移了。他扔掉毛瑟狙击步枪,抽出了那把马卡洛夫手枪。
伯恩从高处的一道岩脊边探出头,发现卡布尔派来护送他们的指挥官就在自己下方的雪地上,摊开四肢躺在血泊里。伯恩随即一点点移向前去,两名恐怖分子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他从后部瞄准其中一个人,一枪击中心脏,另一名恐怖分子迅速转身还击。伯恩闪身躲到了岩石后面。
敌人不停地开枪,时快时慢地进行点射,爆豆般的枪响被高悬在上方的石檐挡住,又折射进伯恩的耳朵里。伯恩刚跪起身,三发子弹就射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打得火星飞溅。
他做了个移向右方的假动作引开敌人的火力,随即匍匐在地朝左侧爬去,直到能看见恐怖分子暴露在外的一侧肩膀。伯恩开了两枪,听到敌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佯装着要站起来冲上前去。恐怖分子刚探出身子举起马卡洛夫手枪向他瞄准,就被伯恩干脆利落地一枪击中了眉心。
伯恩继续向前移动,搜寻第三个恐怖分子。他发现那人在雪地里痛苦地挣扎,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看到伯恩时恐怖分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奇怪的是,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接着,最后抽搐了几下的恐怖分子嘴里鲜血狂涌,眼睛渐渐暗淡下去。
伯恩撒腿跑了起来。就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他找到了扎伊姆。阿姆哈拉人正跪在地上,他的胸部中了两枪,眼睛里尽是痛苦的神色。但是当伯恩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却说道:“不用,别管我。我已经没救了。”
“扎伊姆——”
“快走。去找你的朋友,把他救回去。”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
扎伊姆抖嗦着嘴唇挤出了笑容。“你还不明白吗?我死而无悔。因为你的帮助,我的儿子才能安葬。这是我惟一的请求。”
扎伊姆咯咯作响的嗓子里呼出了最后一口长气,身子歪向旁边,再也不动了。
伯恩过了好半天才走上前去,跪在地上为同伴合上了眼睛,然后起身朝法迪的营地走去。十五分钟之后,穿过一片茂密冷杉林的伯恩终于看到了它:一块平地上支着几顶军营般排列整齐的帐篷。从树桩断茬愈合的程度来看,这块空地被开辟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伯恩在一棵冷杉的树干旁蹲下来,仔细观察着营地:九顶帐篷,三堆做饭用的篝火,还有一个简易厕所。问题是他什么人都没看到。这个营地似乎已经被遗弃了。
于是他站起身,准备绕着营地的外围搜寻一遍。他刚刚离开冷杉低垂枝条下的隐蔽处,飞射而来的子弹就打得他身旁的地上积雪四溅。他瞥见至少来了五六个敌人。
伯恩飞奔起来。
“快上来!在这边!快点!”
伯恩抬起头,看到阿利姆趴在上方一块满是积雪的突出岩石上。他在山壁上找到立足的地方,脚一撑攀上了岩脊。阿利姆从岩脊的边缘处爬回伯恩身旁。伯恩俯卧在岩石上,看着法迪的人四下散开搜寻他的踪迹。
伯恩跟着阿利姆往岩脊内侧的地方爬去,一直爬到敌人看不到的远处才站起身。阿利姆说:“他们把你的朋友弄走了。那道石檐下面有几个山洞,他们把他带到山洞里去了。”
“你跑到这儿来干吗?”两个人开始向上攀登时伯恩问道。
“我爸爸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阿利姆,我很遗憾。他被打死了。”
伯恩伸出手想去安抚安抚孩子,但阿利姆身子一缩退开了。小男孩把手从攀着的岩石上松开,眼神仿佛望向了伯恩内心深处。
“他一直拼到了最后,也许这会让你好受点,”伯恩在阿利姆身旁蹲下来,“他临死的时候很平静。我向他保证过,一定会把你的哥哥安葬。”
“你真的能做到?”
伯恩点了点头。“我会把你哥哥安葬的。肯定会。”
阿利姆的黑眼睛在伯恩的脸上游移着,然后他点了点头,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继续往上爬。又开始下雪了——大雪织成的白幕仿佛把他们与其余的世界隔绝了开来。大雪也消灭了所有的声音,这对他们既是好事也是坏事。雪可以掩盖住他们发出的声音,也同样能掩盖住追兵的动静。
尽管如此,阿利姆仍然毫无畏惧地在前面带着路。攀登时他走的路线是一条从石檐突出部斜穿而过的小沟。阿利姆的步子很稳,脚下一次都没有打滑。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就爬上了石檐的顶部。
阿利姆和伯恩爬过了石檐凸凹不平的顶部。“这儿有许多裂缝,一直能通到下面的山洞,”阿利姆说,“我和哥哥以前经常到这儿来捉迷藏。我知道从哪道裂缝下去能找到你的朋友。”
虽然雪下得很大,伯恩还是能看出石檐上有一个个标志着垂直裂缝的窟窿,它们表明冰川巨大的侵蚀力一直侵入了花岗石的山体。
伯恩在一道裂缝的开口处弯下腰,清掉积雪向下望去。光线无法一直照到最底部,不过看样子裂缝井状的通道似乎深达几百米。
他身旁的阿利姆说道:“你的敌人在监视你。”
“我知道,你爸爸和我说过。”
阿利姆点点头。显然他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后来把你的朋友从营地里带走了,这样你就找不到他。”
伯恩坐到地上端详着小男孩。“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你干吗要现在把这个情况告诉我?”
“他们害死了我爸爸。现在我觉得他们从一开始就想把他干掉。他们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只要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才不管我们会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变成残废。可是他们向我保证过,说我爸爸肯定不会有事,说他们会保护他。我真蠢,竟然相信了!让他们见鬼去吧!我想帮你把朋友救出来。”
伯恩一言不发,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我知道你怀疑我,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先从裂缝爬下去。如果这是个陷阱,如果你怀疑得没错,如果他们知道你会利用裂缝,他们就会开枪把我打死。你不会有事的。”
“阿利姆,不管你以前都做过什么,但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男孩的脸上闪现出困惑的神色。显然,这还是第一次有素不相识的人关心他的安全。
“我跟你说的是实话,”阿利姆说,“恐怖分子根本不知道山洞上面有这些裂缝。”
伯恩犹豫了片刻,随即说道:“你可以向我和你爸爸证明你是忠诚的,不过别用这种方式。”他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个用深灰色橡塑复合物做成的八角形物体。这东西体积不大,中央有一黑一红两个按钮。
他把八角形物体放进阿利姆的手里,说道:“你从石檐上爬下去,走南边的那条路。下山时你肯定会碰到法迪的人。你在远处一看到那帮家伙,就按下黑色的按钮。等走到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再按下红色的按钮,然后使足劲把这个朝他们扔过去。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小男孩低头看了看那个八角形的东西。“这是炸弹吧?”
“这你应该知道。”
“你放心吧,交给我了。”阿利姆的语气很严肃。
“好。不听到爆炸声我是不会行动的。炸弹一响,我就从裂缝里爬下去。”
“爆炸会把他们引过去,”阿利姆站起身准备离开,“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这道裂缝又分成了两条,你得从右边的那条缝下去。下到底之后往右拐,再走五十米就是他们关押你朋友的地方。”
伯恩看着小男孩爬过石檐的顶部,从南边攀下岩壁,随即消失在飞旋的雪花之中。他马上掏出舒拉亚卫星电话联系了戴维斯。
“你的位置已经暴露了,”他说,“周围有没有动静?有没有看到敌人的踪迹?”
“这儿安静得简直像座坟墓,”飞行员答道,“你估计多久能到?西北方向有一道很厉害的冷锋正在逼近。”
“我知道。听着,你得离开那儿。我刚刚穿过西北方向的一片高山牧场,离你目前的位置大约有十三四公里。把直升机开过来。不过,离开前你得帮我把山洞里的那具尸体埋葬好。往地底下挖是挖不动的,你就用石头堆座坟吧。在坟前祷告几句。哦,还有件事——我看到机舱里有防辐射服,你进山洞前一定要把它穿上。”
伯恩挂掉电话,继续处理手头的任务。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阿利姆现在告诉他的是实话。不过他还是得采取防范措施,万一他的判断错了呢?伯恩并没有像他刚才对阿利姆说的那样等爆炸声响起再行动,而是立刻把两脚伸进那道裂缝,一点点向下爬去。这会儿小男孩说不定正在把炸弹交给法迪的人。最起码,伯恩此刻不会待在阿利姆以为的位置上。
借助双膝、脚踝和肘部的力量,伯恩在岩石的裂缝中向下爬去。靠着施加在这几个身体部位上的压力,他才不至于从石缝中坠落,直接摔到底部的岩床之上。
正如阿利姆所说,石缝在大约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分出了岔道。伯恩在分岔口撑住身子停了一会,思忖着他无法估量的可能性。他要么相信阿利姆的话,要么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不过,这当然一点都不简单:涉及人的动机和冲动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什么简单的事。
伯恩走了右边的那条岔道。沿着这条路往下没爬出多久,裂缝稍稍变窄了一些,有几处他只能硬挤过去。在一个地方他把身子转了四十五度,肩膀这才勉强通过。但他最后还是爬到了底,双脚踏上了山洞的地面。他抽出马卡洛夫手枪,朝左右两边望了望。没有恐怖分子埋伏,不过他发现岩洞的底部竖立着一根高约一米半的石笋。那是方解石的沉积物,是石缝中流下的富含矿物质的水沉积而成的。
伯恩抬脚踹出,石笋从离地面三十多厘米的地方啪地折断。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石笋,顺着岩洞向右走。没走出多远,弯弯曲曲的通道就拐向了左方。伯恩放慢脚步,猫下了腰。
他从岩壁的角落探出头往外望去,发现法迪的一个手下站在那儿,腿旁靠着一支鲁格半自动步枪。伯恩等待着,他的呼吸深长而缓慢。恐怖分子动了动,伯恩这才看见马丁·林德罗斯。马丁被绳索捆着,嘴里塞着布条,靠坐在一个帆布包之类的东西上。伯恩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已——马丁还活着!
伯恩没工夫仔细查看朋友的情况,因为山洞中此时响起了爆炸的回声。阿利姆证明了自己。他信守承诺,扔出了戴伦制作的炸弹。
恐怖分子又走动起来,这下伯恩看不见林德罗斯了。他看到另外两名恐怖分子跑了过来,凑到先前的那个人身边,那个人拿起卫星电话飞快地说着阿拉伯语,请求下一步的指示。这么说,法迪留了三个人看守囚犯。现在伯恩掌握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况。
三个恐怖分子商量了一番之后,便在山洞中散开,摆出了三角形的防御阵势:一个人趋前,靠近山洞的洞口;另两个人分别守在林德罗斯身后的两侧,离伯恩蹲伏的地方不远。
伯恩收起了马卡洛夫手枪。现在他不能用枪。枪声一响,法迪其余的手下肯定会蜂拥而来,冲进山洞。他直起身,双脚站好位置,用一只手握住石笋,另一只手抽出那把弯刀,瞄准目标猛力掷出。弯刀深深地扎进了后方面朝左侧的那名守卫的脊背,只剩下刀柄露在外头,另一个守卫刚转过身,伯恩就把手里的石笋像标枪一样投了出去。石笋直接穿透了恐怖分子的喉咙,他倒下去的时候还伸出手想去抓,随即就瘫在了同伴的尸体上。
守在前方的恐怖分子此时已转过身来,举起鲁格步枪向伯恩瞄准。伯恩立即高举起双手,朝他的方向走去。
恐怖分子用阿拉伯语喝道:“站住!”
但此时伯恩已经突然飞跑起来,恐怖分子还震惊不已地圆睁着双眼,伯恩就奔到了他的身前。他一把拨开鲁格步枪的枪管,掌根猛击在恐怖分子的鼻梁上。鲜血和破碎的软骨从鼻孔中直喷而出。伯恩又一掌劈中了那人的锁骨,骨头应声而断。恐怖分子跪倒在地,上身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伯恩夺下他手中的鲁格步枪,挥起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太阳穴。那人顿时歪倒在地,一动不动。
伯恩大步朝他的朋友奔去。他割断绑住林德罗斯双手和脚踝的绳索,扶着朋友站起身,拽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条。
“慢点儿,”伯恩说道,“感觉怎么样?没事吧?”
林德罗斯点了点头。
“好。咱们赶快离开这儿。”
伯恩扶着林德罗斯匆匆朝他来时的路走去。马丁的脸肿得厉害,面色青紫,一看就知道受过刑。法迪究竟让他承受了多少精神和躯体上的痛苦?伯恩曾不止一次地受到接连不断的严刑拷打。他知道有些人对酷刑的忍耐力比别人要强。
两个人绕过被伯恩踹断的半截石笋,来到了那道岩缝的下方。
“我们得爬上去,”伯恩说,“这是惟一的出路。”
“我尽力而为。”
“别担心,”伯恩说道,“我会帮你的。”
伯恩抓住山石正准备攀上岩缝,林德罗斯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杰森,我从来都没有放弃希望,我知道你能找到我,”他说道,“我欠你的这份情恐怕永远都还不清了。”
伯恩轻轻捏了捏林德罗斯的胳膊,“咱们快走吧,跟着我。”
往上爬花的时间比下来的时候更长。首先,向上攀登更为困难,也更消耗体力。再说林德罗斯也爬不快。有几次伯恩不得不中途停住,折回一两米帮助朋友攀上石缝间特别难爬的地方。石缝有一处特别狭窄,他只能把林德罗斯硬拽上来。
最后,经过了艰苦万分的三十分钟,他们终于从石檐的顶部钻了出来。伯恩趁着林德罗斯歇气时观察了一下天气。风向转了,现在刮的是南风,天空中只飘着零零星星的几片雪花,看来雪不会下更大了——冷空气前锋已经转向了别处。这一次盘踞达尚峰顶的远古恶魔还算比较仁慈。
伯恩扶着林德罗斯站起身,两个人吃力地朝等待着的直升机慢慢走去。
11
安妮·赫尔德住在一栋红砖建造的两层楼房中,这座具有典型美式风格的建筑离乔治敦的敦巴顿橡树园只有一箭之遥。房子装有黑色的百叶窗,屋顶上铺的是石板瓦,房前还栽着整整齐齐的女贞树篱。这栋房子原本属于安妮已去世的姐姐乔伊丝。三年前,乔伊丝和丈夫彼得乘坐小飞机前往玛撒葡萄园的时候遇到了浓雾,双双死于空难。安妮继承了这座房子,否则靠她自己的工资根本住不起。
从中情局下班回家的大部分晚上,安妮并不会想念她的情人。原因之一是局长总是很晚才放她下班。老头子向来都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而且自从两年前妻子离开他之后,他就更没有理由离开办公室了。另一个原因在于她回到家之后总会找点事做,一直忙到快要睡觉的时候。到那时她会吃上一粒安必恩安眠药,钻进被子里,随即啪地关掉床头的台灯。
然而在其他一些夜晚——比如今夜——她的思绪却总是会拴在自己的情人身上:她想念他的体味,想念他健美肢体的触感,想念他平坦的腹部与她相贴时的悸动,想念他占有她、或是她占有他时那美妙无比的感觉。他不在她身边时,内心的空洞会让她感觉到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楚,而这痛楚只能靠不断工作来排遣,或是吃了药之后沉沉睡去。
她的情人。他当然是有名字的。这么多年来她还给他起了无数的爱称。然而在她的心里,在她的梦中,他始终是她的情人。安妮是在伦敦遇到他的,那是在领事馆举办的一次热闹的酒会上——当时不记得哪个国家的大使要庆祝自己的七十五岁生日,他的六百多位朋友全都接到了邀请,安妮也是其中之一。她那时在为英国军情六处的处长工作,此人是中情局局长非常信任的一位老友。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变得晕乎乎的,心下也略有些忐忑。头晕是因为他离得太近,忐忑则是因为他深深地打动了自己。那一年她二十岁,对男欢女爱并不是全无经验。不过,她的那些经验都来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她的情人可是个成熟的男人。此刻她非常地想念他,想得连心口都揪得作痛。
安妮感觉渴得要命。她穿过门口的通道进了书房,这间屋子的另一边是通往厨房的过道。她在书房里才走出三四步,就猛地站住了。
屋里所有东西的摆放方式都和她离开时不同了,这景象惊得她一下子跳出了刚才沉湎其中的思绪。她打开手袋掏出史密斯威森J型左轮手枪,两眼仍然留意着四周的情景。她的枪法很准;每个月她都要到中情局的射击场里练习两次。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摆弄武器,而是因为局里所有文职人员都必须接受射击训练。
安妮举着手中的枪,更仔细地把书房查看了一遍。屋里的情形并不像是小偷破门而入,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干这事的人动作相当干净利索。事实上,假如安妮不属于肛门滞留型人格,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屋里有变化——因为大部分变化都极其微小。她书桌上的纸张并不像原来那样摞得整整齐齐,一只老式的镀铬订书机摆放的角度比原来歪了一些,她那些彩色铅笔的排列顺序略有不同,书架上的书籍不像她摆放得那么一码平。
她首先检查了所有的房间和衣橱,确保房子里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然后她又查看了每一扇门和窗。门和窗都没有任何遭到破坏的迹象。这意味着侵入者要么是拿到了一套钥匙,要么就是捅开了门锁。第二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接下来她又回到书房,开始有条不紊地慢慢查看室内的每一样物品。她必须通过感觉来判断究竟是什么人侵入了她的住所,这一点非常重要。她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仔细审视,想像着那个悄悄追踪她的侵入者,想像他在刺探,在搜寻,试图揭开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从某种意义上说,考虑到她从事的职业,碰上这样的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种想法并不能缓解她因为自己的私密世界横遭侵犯而产生的恐惧感。当然,她采取了防范措施,而且这些措施可谓非常严密。另外,她在家的时候也非常谨慎小心,就像在办公室里一样。无论侵入者是谁,那人都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对此她确信无疑。但侵入这种行为本身却让她非常不安。她受到了攻击。为什么?是什么人干的?这些问题她一时都无法得到解答。
现在就别喝水了吧,她心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的纯麦芽苏格兰威士忌,啜着酒上楼进了卧室。她坐到床边踢掉了鞋子,但体内仍在涌动的肾上腺素却让她感到坐立不安。她起身光着脚走到梳妆台边,把她的那副老式眼镜搁到台面上,然后站在镜前解开衬衫的扣子,缩拢身体脱掉了衣服。她走进衣橱,把挂衣杆上的一排衬衣拨到旁边,好去拿空着的衣架。她伸出手去够衣架,突然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心脏像杵锤般猛烈地跳动着,只觉得一阵恶心涌遍了全身。
就在那里,在镀铬的挂衣杆上挂着一根小小的绞索,绞索收紧的绳圈中勒着一样东西,就像是勒着死刑犯的脖子——那是她的一条内裤。
“他们想知道我掌握了哪些情况,想知道我干吗要跟踪他们。”马丁·林德罗斯半闭着双眼坐在飞机上,脑袋靠着特别设计的座椅后背,“我真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审问的人说他们在赞比亚就发现了我。我压根不知道。”
“别这么自责,”伯恩说道,“你搞外勤还不太适应。”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借口。”
“马丁,”伯恩轻声问道,“你说话的声音怎么了?”
林德罗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肯定是连着许多天都在高声喊叫。我不记得了。”他竭力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我从来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刑具。”
伯恩能明显看出他的朋友还处在刚获救后的震惊状态之中。他问了两遍关于飞行员杰米·考埃尔的下落,好像根本没听到伯恩的第一次回答,或是无法理解这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伯恩没有把第二架直升机的情况告诉他,那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俩刚才几乎没时间和对方多说一句话,直到现在。刚从达尚峰起飞时,飞行员戴维斯就用无线电和吉布提的安布利机场取得了联系,要求中情局派一名医生过去。直升机飞行时颠簸得厉害,林德罗斯一直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伯恩从来没见过他瘦成这样,脸色灰白,憔悴不堪,没剃的胡子让他的模样大为改变,甚至有点令人不安:留着胡子的林德罗斯看上去竟然和抓住他的那些阿拉伯人颇为相似。
飞行员戴维斯真不愧是艺高人胆大。他驾着直升机在空中穿过了针眼——冷空气锋面边缘处咆哮的风暴中的一道裂隙。他熟练地随着移动的锋面飞下山峰,然后才飞入天气状况良好的空中。脸色惨白的林德罗斯躺在飞行员身旁,氧气面罩紧紧地扣在口鼻上。
在那段让人脉搏狂跳的航程中,伯恩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阿利姆哥哥那张烂出大洞、残缺不全的脸。他真希望自己能亲手把那孩子安葬。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伯恩就做了他现在惟一能做的事:他心里想着戴维斯堆起的那座石冢,默默地为死者祷告了一番。好几个月之前,他在玛莉的坟前也是这么做的。
到了吉布提,直升机一落地中情局的医生就爬了上来。他是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早早地白了头发。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然后和伯恩一起站到机舱外说话。
“他显然受到过极为残酷的折磨,”医生说道,“身上有多处瘀伤和挫伤,还断了一根肋骨。当然了,还有点脱水。好消息是没有任何内出血的迹象。我给他吊上了生理盐水和抗生素,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不要移动他。你去洗洗吧,然后吃点蛋白质丰富的东西。”
医生看着伯恩,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说道:“从身体方面看他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无法确定的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究竟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正式的评估只能等我们回华盛顿之后再做,不过趁现在这段时间你也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回国的路上你可以试着让他活动活动头脑。我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和他聊聊你们以前共度的时光,看看能否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如果有变化的话。”
***
“审问你的人是谁?”伯恩对身旁的林德罗斯说。此刻他们正坐在中情局的喷气式飞机上。
他的朋友闭了一下眼睛。“是他们的头目,法迪。”
“这么说法迪本人当时也在达尚峰?”
“是的,”林德罗斯的身上微微发抖,仿佛是吹到了一阵风,“法迪运送的这批货太重要了,他不放心交给手下去处理。”
“他们抓住你之前,你已经发现这批货是什么了。”
“没错,是铀,我带着射线探测仪,”林德罗斯睁开了眼睛,朝喷气机有机玻璃舷窗外呼啸的黑暗望去,“我起初还以为‘杜贾’是想搞到那批触发放电器。不过说真的,这确实有点说不通。我的意思是,他们干吗要去搞触发放电器?除非……”他浑身又是一阵轻微的抽搐。“杰森,我们必须假定他们已经弄到了所有的东西。不仅有触发放电器,还有更糟糕的——他们还掌握了提炼铀元素的方法;我们必须假定他们正在制造原子弹。”
“我的判断和你一样。”
“这并不是那种爆炸后只会波及几个街区的‘脏弹’。这可是真家伙,它的威力足以摧毁一座大城市,并且让周围地区受到放射性污染。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东西会让几百万人丧命!”
林德罗斯说得没错。在吉布提,趁着医生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的时候,伯恩打电话向老头子简单汇报了林德罗斯的事以及他们目前的情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发现“杜贾”组织确实对美国构成了威胁,而且有能力将其付诸实施。然而,现在伯恩能做的也就是评估一下朋友的精神状况。“跟我说说你被囚禁的时候吧。”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大部分时间我头上都蒙着头罩。信不信由你,后来我竟然开始害怕头罩被摘下的时候——头罩摘掉意味着法迪会来审我。”
伯恩知道自己此刻已触及了如履薄冰的危险问题。但他一定得问明真相,即便那并不是他想知道的真相。“他知道你是中情局的人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告诉他?”
“我告诉他我是国土安全部的,他相信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在这些恐怖分子看来,美国的几个间谍机构都差不多。”
“他有没有问你国土安全部的人员配备情况或是任务目标?”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我刚才说过了,法迪想知道的只是我是怎样跟踪到他的,以及我都掌握了哪些情况。”
伯恩略微犹豫了一下,“他问出来了吗?”
“杰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我坚信,一旦我坚持不住招了供,他就会把我干掉。”
一时间伯恩没再说话。林德罗斯的呼吸变得很急促,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医生警告过伯恩,如果他询问林德罗斯时问得太深入、太着急,可能会激起强烈的反应。
“要不要我去喊医生?”
林德罗斯摇摇头,“让我歇会儿就行。没事的。”
伯恩走进飞机上的厨房准备了两份吃的。这架飞机上没有乘务员,只有一位医生和中情局的飞行员,机舱前部还有一名携带武器的副驾驶。伯恩回到座位旁,递给朋友一份吃的,自己端着另一份坐了下来。伯恩开始吃东西,有一阵子没说话。他很快注意到林德罗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正把盘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
“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希望能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但实际情况并不妙。你的部下抓到了那个把触发放电器卖给‘杜贾’组织的开普敦商人。”
“对,那家伙叫海勒姆·采维奇。”
伯恩拿出PS3,调出采维奇的照片给林德罗斯看。
“是这个人吗?”
“不是,”林德罗斯说道,“怎么了?”
“‘堤丰’在开普敦抓到的就是此人,他们把他带回了华盛顿。这家伙后来逃跑了,当时他的同党还开枪打死了蒂姆·海特纳。”
“真该死!海特纳是个好小伙子,”林德罗斯伸出手指在PS3的屏幕上点了点,“那么这人是谁?”
“我认为他就是法迪。”
林德罗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抓到了他,又让他给跑了?”
“恐怕是这样。但换个角度看,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掌握到关于法迪真实相貌的线索。”
“给我看看。”林德罗斯盯着那张照片仔细地审视着。过了好半天他才说道:“上帝啊,真的是法迪!”
“你能肯定吗?”
林德罗斯点点头。“恐怖分子抓到我的时候他就在现场。这张照片上他用了很多化妆手段,但我能认出他的脸型。还有那双眼睛。”他又点了点头,把PS3递还给伯恩。“肯定是法迪,不会错的。”
“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张法迪真实相貌的草图?”
林德罗斯点头应允。伯恩起身离开,没过多久就从副驾驶那儿拿来了一本拍纸簿和几支铅笔。
林德罗斯开始画草图时,伯恩注意到他的朋友似乎有些异样,便说道:“马丁,看样子你还有别的事想对我说。”
林德罗斯抬起眼来看着他。“这个情况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他摇了摇头,“我和另一名审讯者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是法迪的左右手——他老是会提起一个名字:哈米德·伊本·阿谢夫。”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的吗?我记得好像在你的档案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肯定和亚历山大·康克林布置的某次任务有关。但我记不得自己是否曾参与其中。”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想知道关于那次任务的情况?看来现在是永远都搞不明白了。”林德罗斯喝了一大口水。他这是在遵照医嘱好好休息,多补充水分。“杰森,现在我可能还有点不在状态,不过我已经摆脱了震惊的情绪。我知道回去以后上头的人会搞一整套测试,看看我是否适合继续工作。”
“马丁,你肯定能回到岗位上去的。”
“我希望你明白,你在这个决定之中会起到很大的作用。毕竟你最了解我。你的意见将左右中情局作出的决定。”
伯恩禁不住笑了。“哈,这角色转换得可真够突然。”
林德罗斯深吸一口气,又伴着轻微的一声痛哼呼了出来。“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向我作个保证。”
伯恩望着朋友蒙上阴影的脸,搜寻着“上头的人”其实真正想要寻找的迹象——林德罗斯是否已被洗脑,变成了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成了用来对付中情局的活人武器?自从伯恩出发去救朋友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就始终有这个疑虑。他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令人恐惧:是发现朋友已经丧命,还是发现他被变成了敌人?
“‘杜贾’是一个很严密的组织,简直有点商业机构的意思。它似乎有取之不尽的现代化武器装备,而法迪这个人显然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把这些事实综合起来看,这个恐怖组织和我们遭遇过的任何一个恐怖主义网络都截然不同,”林德罗斯继续说道,“建立一家能提炼铀元素的工厂要花费巨资。谁有能力像这样一掷千金?我估计是一个犯罪集团,资金来源可能是在阿富汗或哥伦比亚种植的毒品。只要把‘水龙头’——资金提供者——关掉,我们就能让‘杜贾’组织丧失提炼铀元素的能力,让他们无法再搞到最先进的武器。要想把‘杜贾’彻底打回铁器时代,这个办法是最有把握的。”说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在博茨瓦纳查出了一些情况,我认为那是‘杜贾’组织资金链的一环,资金链的源头在敖德萨。我查到了一个名字:莱蒙托夫,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根据我在乌干达搜集到的情报,莱蒙托夫的基地就设在敖德萨。”
林德罗斯的双眼闪闪发亮,往日的激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杰森,你想想看!直到今天,想要摧毁伊斯兰恐怖主义网络仍然只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打入内部。这个策略极其困难,从来都没取得成功。但是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另一种途径。切断资金链的办法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办法,由外而内地击溃全世界最致命的恐怖主义网络。”他继续说道:“切断资金链的事我可以解决。不过至于那个资金提供者,这个任务我交给其他任何人都不放心,除了你。我要你尽快赶到敖德萨,找出莱蒙托夫,然后把他干掉。”
以散石砌成的房子大而无当,建造于一百多年前,之后它就静静地坐落在那儿,有充分的时间与弗吉尼亚州起伏的群山融为一体。房子上有老虎窗,屋顶铺着瓦片,周遭竖起的一圈高墙上装着电动开关的铁门。据邻居们说这房子的主人是个避世隐居的作家,假如有人肯费心跑到五十公里之外的市政厅去查查房产交易记录,就会发现二十二年前县里关闭了疯人院之后,该作家花二十四万美元买下了疯人院所在的房子。据说这位作家生性多疑,总以为有人想害他。要不然他家的围墙上干吗要通电?他家的院子里为什么有两只瘦骨嶙峋、好像总饿着肚子的杜宾犬游荡?它们到处嗅来嗅去,还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狂吠。
事实上,这栋房子的所有者是中央情报局。了解内情的老特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阴森之屋”,因为这地方是中情局进行正式讯问的场所。老特工经常会就这栋房子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有这么一栋建筑存在,这本身就让他们感到很不安。在一个冷得人关节作痛的冬日早晨,伯恩和林德罗斯刚抵达杜勒斯国际机场就被车接到了这里。
“请把您的头部放在这里。对了。”
中情局特工伸出手托住马丁·林德罗斯的后脑勺,片刻之前杰森·伯恩通过这里时他也是这么干的。
“请直视前方,”特工接着说道,“尽量不要眨眼。”
“这个检查我以前可是做过上千次。”林德罗斯愤愤不平地嘟哝着说。
特工没理会他的抱怨,而是打开了视网膜扫描仪,看着仪器扫过林德罗斯右眼中央时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仪器拍下林德罗斯视网膜的照片,再将照片上视网膜的形状与存档中的图像进行比对。完全吻合。
“欢迎回来,副局长先生,”特工朝林德罗斯伸出手,咧嘴一笑,“您已获准进入‘阴森之屋’。请您去左手边的第二个房间。伯恩先生,请到右手边的第三个房间。”
他朝两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往电梯的方向走,那是中情局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安装的。控制电梯的就是那名特工,所以电梯门自动打开,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进入亮闪闪的不锈钢轿厢之后,他们无需揿动任何数字或按键——这部电梯只通往地下二层。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条条不加修饰的混凝土走廊,一个个没有窗户、让人不禁产生幽闭恐怖之感的房间,以及好几间云集着众多医学和心理学专家的神秘实验室;总而言之,就像是一间中世纪恐怖物品陈列室。
中情局的所有人都知道,被带进“阴森之屋”就意味着出了极为可怕的大事。这地方是叛逃者、双面间谍、不称职的特工和叛徒们的临时居所。
被带进“阴森之屋”以后,这些人从此就音讯全无。他们的命运究竟如何?这种疑问在中情局内部引起了无穷无尽的可怕传言。
伯恩和林德罗斯在地下二层走出电梯,周围微微能闻到清洗剂和酸液的气味。他们相对而立,停了片刻,现在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他们像即将踏上血腥战场的角斗士那样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分开。
右手第三扇门的房间里,伯恩坐在一把梯式靠背的金属椅上,椅子腿被螺栓固定在混凝土地面上。天花板上装着一盏工业用照明灯,长长的荧光灯管在钢制的格栅灯罩里嗡嗡作响,就像一只趴在窗玻璃上的马蝇。灯光照亮了室内的一张金属桌和另一把金属椅,这两样东西同样也固定在地上。房间的一角安着监狱里的那种不锈钢坐便器,还有个很小的洗手池。整个房间除了墙上的一面镜子,没有其他任何装饰——被派来讯问伯恩的人可以透过它从屋外观察他。
他就这么等了两个小时,陪伴着他的只有荧光灯管发出的刺耳嗡嗡声。然后房门突然间打开了,一名特工走进房间,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他拿出一台小型磁带式录音机,按下录音键,随即翻开自己放到桌上的一份文件夹,开始讯问伯恩。
“从你抵达达尚峰北坡的那一刻起,到你带着目标人物登上直升机为止,这段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尽可能说得详细一点。”
伯恩叙述情况时讯问者的眼光始终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这名讯问者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不矮。他的额头很高,头发长得稀稀落落,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他的下巴有些后缩,但那双眼睛却像狐狸般狡猾。他从来没有直视过伯恩,而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仿佛这么看人能让他洞察别人的内心,最不济也可以起到点威慑作用。
“你找到目标人物的时候,他的状况如何?”
讯问者此时是在让伯恩重复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这是讯问中的常规手段,讯问者借此鉴别谎言与真话。如果被讯问者在撒谎,那么他叙述的情况迟早会出现前后不一的现象。“他被绑着,嘴里还塞着布条。他看起来很瘦——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囚禁他的人给他吃的东西好像很少。”
“我觉得,他要爬上直升机所在的那座山峰会非常艰难。”
“刚开始的时候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当时我都以为得背着他上去了。他的肌肉很僵硬,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给他吃了几根营养棒,这起了点作用。不到一个小时,他走路时就稳当一些了。”
“他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讯问者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伯恩知道某个问题问得越随便,那么它对于讯问者而言就越重要。“‘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他刚见到你时说的话,就是你把他嘴里的布条拽掉的时候。”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
讯问者仰望着天花板,似乎觉得很不耐烦。“他到底是怎么回答你的?”
伯恩的脸上仍然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他只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讯问者看上去有些发窘,这表明他刚才肯定以为自己能让伯恩上当。“他为什么不说话?他已经给关了一个多星期,见到自己人的时候总应该说点什么吧。”
“当时并不安全。那种情况下我们说得越少越好。他知道的。”
讯问者又开始用余光打量伯恩。“那么,他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告诉他我们得从石缝里爬上去,这样才能逃走。他回答:‘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似乎并不信服。“好吧,这个细节就算了。在你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看起来还可以,感觉很如释重负。他想尽快离开那儿。”
“他是否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你有没有发现他忘记了某些事情?他说的话是否让你感到有些奇怪,或是与他的身份不相符?”
“没有,你说的这些迹象我都没看到。”
“伯恩先生,你似乎对自己说的话非常肯定。你本人不是也有记忆紊乱的问题吗?”
伯恩知道这是对方在故意引他发火,内心深处顿时松了口气。为了戳穿受审者的谎言,讯问者会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激将法是最后的一招。
“我的记忆紊乱涉及的都是过去的事情。至于发生在昨天、上周或上个月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讯问者毫不停留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目标人物有没有被洗脑?他是否已经叛变?”
“坐在过道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就是以前的林德罗斯,他没有任何改变,”伯恩答道,“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们谈到了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请你说得具体点。”
“他证实了恐怖分子法迪的身份。他给我画了张法迪相貌的草图,这对我们而言是一大突破。在此之前法迪这个人始终都是个谜。马丁还把法迪得力助手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
讯问者又问了伯恩十几个问题,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已经问过的,只不过改换了一下措辞而已。伯恩耐心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无论讯问者耍出什么手段,都不会让他失去冷静。
接着讯问就结束了,正如开始时一样突然。讯问者没有再理会伯恩,也没有再向他说明什么,他关掉录音机,拿起机器和讯问记录走出了房间。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这期间只来了另一名年轻特工,他用托盘端来食物,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伯恩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刚过——他已经被讯问了一整天。就在这时,房门又一次打开了。
伯恩本以为自己对任何情况都作好了准备,不过看到中情局局长走进房间,他还是大吃一惊。局长站在那儿盯着伯恩看了很长时间,伯恩能看出老头子的脸上流露着各种相互冲突的情绪,因此他才会像这样欲言又止。跑到这儿来见伯恩,这件事本身就让老头子很不愉快;现在,他要对伯恩说的话正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老头子最后还是开口了:“你遵守了承诺,把马丁救回来了。”
“马丁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让他失望。”
“告诉你,伯恩,我真希望这辈子从来都没遇到过你,”中情局局长摇了摇头,“不过说实话,你他妈的太让人琢磨不透了。”
“连我自己都琢磨不透。”
中情局局长眨了几下眼,然后他刷地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就让门这么开着。伯恩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走了,马丁也是一样,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马丁已经通过了那一大套让人精疲力尽的身体与心理测试。他们俩都安然度过了“阴森之屋”。
马修·勒纳坐在“堤丰”行动部主任的办公桌后面,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也是行动部主任的椅子。听到掌声的那一刻他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于是从电脑屏幕前转过身来——他正在为“堤丰”行动部的电子档案设计新的分类体系。
他起身走过主任办公室,打开了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被“堤丰”行动部的同事们团团围住的马丁·林德罗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林德罗斯身边的人纷纷激动无比地抢着和他握手,其他人则在用掌声表示欢迎。
勒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凯撒大人来了,他满怀怨恨地想道。局长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既恨且妒的勒纳眼看着这位浪迹天涯后归来的英雄端着一副大胜而归的派头慢慢朝自己走来。你回来干吗?你怎么没死啊?
他费了不少劲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林德罗斯伸出了手。“欢迎凯旋的英雄。”
林德罗斯也冲着他一笑,那笑容中的讽刺意味毫不逊色,“马修,多谢你帮我焐着椅子。”
他从勒纳身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哦,还没重新刷油漆吗?”看到勒纳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林德罗斯又加了一句,“口头汇报一下情况吧,然后你就可以回楼上去了。”
勒纳边汇报情况边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待他收拾停当,林德罗斯说道:“马修,我希望你能把办公室恢复成我离开之前的样子,谢谢。”
勒纳怒气冲冲地瞪了林德罗斯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把他以前收起来的所有照片、名画复制品和纪念物一一摆回原处,他本来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勒纳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撤出战场;他也确信这是一场战争,而且刚刚开始。
勒纳离开“堤丰”行动部三分钟之后,林德罗斯的电话响了,是老头子。
“重新坐到那张桌子后面的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那是当然。”林德罗斯答道。
“马丁,欢迎你回来。我打心眼儿里欢迎你。你获得的情报证实了‘杜贾’组织的意图,这对我们来说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是的,长官。我已经开始制定分步实施的计划,以遏制他们的行动。”
“好样的,”中情局局长赞道,“马丁,把你的人召集起来,尽快执行任务。在我们解决这场危机之前,你的任务就是整个中情局的任务。从现在起,中情局的所有资源你都可以任意支配。”
“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长官。”
“全靠你了,马丁,”中情局局长说,“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你就可以来做第一次情况简报。八点整。”
“我盼着和您见面,长官。”
局长清了清嗓子:“对了,关于伯恩的事你有什么建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官。”
“别跟我来这一套,马丁。你我都知道伯恩那家伙绝对是个威胁。”
“长官,是他把我救回来的。我觉得这事除了他没人能办成。”
老头子根本没理会林德罗斯的话。“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国家危机,其规模和严重性都是前所未有的,现在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难以控制的麻烦人物,我希望你能把他处理掉。”
林德罗斯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望着窗外坠下的亮闪闪的冰冷雨滴——他提醒自己得问一下伯恩的航班是否会延误——他打破了让人越来越难堪的沉默,说道:“恐怕您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伯恩那该死的家伙足有九条命。”中情局局长停顿了片刻,“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很不错,但这样不好。相信我,我的判断没有错。想想看,三年前我们刚安葬了亚历山大·康克林。谁要是和伯恩走得太近就会遇到危险。”
“长官——”
“这么说吧,权当我是在对你的忠心进行最后一次考验。你要是想继续在‘堤丰’行动部干,就必须这么做。我想我用不着提醒你,你背后还有人在虎视眈眈呢,从现在起你必须切断与杰森·伯恩的所有联系。不要让他得到任何情报——一条也不行——无论是从你的办公室还是这栋楼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明白了吗?”
“遵命,长官。”林德罗斯挂断了电话。
他拿着无绳电话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深入骨髓的疼痛仍然没有消失,他的脑袋也一直在作痛——这个情况他并没有告诉局里的那些医生:这些疼痛都让他无比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旅程是多么漫长。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把电话举到耳旁:“伯恩的航班能准时起飞吗?”听到对方的回答之后,他点了点头。“好的。他在华盛顿国家机场?你看清楚了?很好,你可以回来了。没错。”他挂掉了电话。无论这边发生了什么情况,伯恩反正是要启程去敖德萨了。
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内部通话器,让秘书马上通知“堤丰”行动部所有的驻外特工参加电话会议。这之后他启动了会议室里的免提电话——事先他已经通知华盛顿的全体“堤丰”人员到会议室紧急集合。他在会议室里向他们传达了自己所掌握的关于恐怖威胁的具体情况,并简要介绍了他的行动计划。他把部下划分为多个四人小组,分别下达了各组的任务,并要求他们立即开始执行。
“从现在起,所有其他任务都暂时停止,”他对特工们说,“挖出‘杜贾’组织,制止他们的恐怖活动,这是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也是惟一的任务。从现在起所有休假取消,直至任务完成。伙计们,你们得好好习惯习惯行动部这屋子了,我们要按照日夜轮班的紧急日程来安排工作。”
看到手下纷纷一丝不苟地执行起了自己的命令,林德罗斯离开了行动部,驱车前往莎拉雅的公寓,准备把马修·勒纳搞砸的事处理好。他在车里打开四频段GSM手机,拨通了一个敖德萨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林德罗斯说道:“已经安排好了。伯恩会在慕尼黑转机,当地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到达。”他闯了个红灯,拐上了右边的那条路。莎拉雅住的公寓楼就在三个街区之外的前方。“你把他盯紧点,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不用,我只想确保你不会匆匆忙忙地改变计划。那就好。他会找到那个凉亭的,因为我们会让他以为莱蒙托夫把总部设在那里,在他查明真相之前你就能把他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