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别墅。
伯恩和穆塔·伊本·阿齐兹一起走下了轮渡。他们在码头上拥抱告别,祝福对方得到安拉的眷顾和庇佑。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伯恩念诵道。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法迪的信使说过这句话便离开了。
伯恩等了片刻,好看清穆塔走的方向,随即打开了比于克岛的地图。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自己的目标。穆塔刚租了一辆自行车。岛上不允许任何机动车辆通行,因此这儿只有三种交通工具:自行车、马车,或是你自己的脚。这座岛的面积比较大,全靠走路是不行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穆塔·伊本·阿齐兹选择的是哪一种交通工具,伯恩又继续研究起地图来。他知道法迪的信使会在今晚八点钟离开此地,但出发时的具体位置和方式还是个谜。
伯恩走进租车店,挑了辆龙头上有篮筐的自行车。这辆车骑起来没有穆塔·伊本·阿齐兹挑的车速度快,不过他需要一个能放背包的筐子。他先把租车钱付给老板,照着信使刚才走的方向,沿上坡路朝岛的中心骑去。
到了码头那边看不见的地方,他把自行车停在路旁,从背包里找出与追踪器配套的接收设备——莎拉雅曾把微小的纳米电子追踪器偷偷贴在伯恩的身上,以追踪他的行动。刚才在码头上和穆塔·伊本·阿齐兹拥抱时,伯恩已经把追踪器放到了他的身上。在这座没有汽车通行的岛上,骑着自行车跟踪法迪的信使肯定会被发现。
伯恩打开接收器输入自己的位置,看到标明自己方位的闪烁光点出现在了显示屏上。他按下另一个按键,很快锁定了追踪器发出的信号。伯恩骑上自行车再次出发。他不顾肋部的疼痛使劲蹬起脚踏,飞快地向前骑去,尽管前方的路是环山而上的大坡。
巨大的建筑工地位于第九街和佛罗里达大道之间,莎拉雅开着车从工地南侧缓缓驶过。工地上的住房建造项目已开工很长时间,建成之后一座座饰以钢材和玻璃的摩天大楼将完全取代原先那些蛀牙般的破房子。其中两座大楼的金属构架已基本完工。这儿到处都能看到巨大的起重机,它们毫不费力地把钢梁在空中吊来吊去,就好像那是些棒棒糖棍。推土机在清理碎石;正在卸货的半挂车就停在一排活动拖车办公室的旁边,办公室连着几根电线。
莎拉雅驾着撞坏的车缓缓驶过工地的外围,她要找到泰隆。就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她想起这里是泰隆最喜欢来的地方。他跟莎拉雅说过自己每天都会上这儿来。
庞蒂克的引擎像曼谷的哮喘病患者般呼哧呼哧地响了几下,然后又恢复了正常。就在刚才的十分钟时间里,引擎发出的噪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频繁。莎拉雅暗自祈祷这辆车千万别在她找到泰隆之前罢工。
工地的南侧已经走到头了,于是她又把车拐向北方,朝佛罗里达大道开去。她寻找的是较为隐蔽的高处,泰隆可以躲在这些地方的阴影里,不至于被工地上的几百个工人瞧见。她倒是看见了几个地方,但在早晨的这个时候这几处地方都没有阴影。她也没看到泰隆。莎拉雅意识到自己想找到那孩子,就得把车开到工地的最北边。
离佛罗里达大道还有五百米时她听到了乓的一响。撞坏的庞蒂克车身向前一冲,随即就可怜兮兮地抖动起来。完蛋前它并没有发出壮烈的怒吼,而是抽抽搭搭地断了气。引擎熄火了。莎拉雅破口大骂,挥起手掌猛拍仪表板,仿佛是在拍打一台信号接收不良的电视机。
正在解安全带的时候,她看到了那辆黑色的福特。它刚拐了个弯,现在正径直朝她开来。
“上帝啊,帮帮我。”她喃喃自语。
莎拉雅靠住座椅把身子蜷成一团,抬起双脚使劲踹向侧面的车窗。车窗上装的当然是安全玻璃,这种东西很难弄碎。她收回腿再次踹了出去。她的鞋跟猛撞在玻璃上,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她从仪表板上方抬起头张了一眼。这是个错误。福特车已经离得很近了,她都能看到坐在车里的两名男子。莎拉雅缩下身子时发出了一声轻响,急忙继续踹车窗。她又踹了两脚,玻璃终于裂了,但碎片仍然牢牢地黏在中间的塑料夹层上。突然间,玻璃随着雷鸣般的一声巨响轰然碎裂,碎片掉得她满身都是。有人从外面敲碎了玻璃。紧接着,黑色福特车上的一名男子把手伸了进来。莎拉雅朝那人冲了过去,但她刚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第二个男子就举起泰瑟枪电了她一下。
莎拉雅身子一软瘫倒在座位上。那两个男人连拖带拽,协力把她从庞蒂克的车窗里弄了出来。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的莎拉雅听到了几句急促的阿拉伯语,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一阵狂笑。那两个人的手在她无助的身体上到处乱摸。
接下来,其中的一个人用枪顶住了她的脑袋。
28
在“杜贾”组织深处米兰沙阿地底的地下设施中,马丁·林德罗斯站在一扇窗都没有的牢房里,伸出手在墙壁上摸来摸去。被带到这里之后他已经摸过无数次墙壁,仿佛都能在粗糙的混凝土表面之下感觉出一根根骨骼般的加强钢筋。
房间一边的长度是十五步,每条边都一样。四壁仅有的差别就是用铰链固定在一面墙上的床板,对面的墙上还有一个不锈钢制成的洗涤槽和一只马桶。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如同一只长期困在笼中、悄然失去神智的野兽。天花板上嵌着三组蓝紫色的荧光灯,裸露在外的灯管并没有用铁网保护。灯的位置太高,他竭尽全力跳起来也够不着,因此这三盏灯每天都有十六个小时无情地放射着刺眼的光芒。
关灯的时候他就躺下睡觉。但古怪的是,灯往往会在他刚要沉沉睡去时啪地点亮,让他像咬钩的鱼儿一样猛然惊醒。根据这些情况,林德罗斯很快推断出自己始终处在监视之下。经过一番侦察,他发现两组灯(灯管多无疑也是光线刺眼的一个原因)之间的天花板上有个小孔。光纤探头通过这个小孔监视着他,就像神灵般漠然无动于衷。牢房中的一切安排得都很精巧,这与“杜贾”组织颇为相称。借此他可以确信——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自己正处于这个恐怖网络的最深处。
是法迪本人在监视,林德罗斯很难不这么想。即便法迪不至于始终亲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会时不时地查看林德罗斯在牢房中的监控录像。这个恐怖分子每次看到林德罗斯在牢房里来回踱步,肯定都会洋洋自得地夸耀一番。法迪是不是很期待看到林德罗斯失去理智、从人变成野兽的那一刻?林德罗斯对此确信不疑。一想到这些,他垂在身侧的两手就会紧紧地攥成拳头,直攥得失去血色。
牢房的门砰然打开,法迪走了进来,阴沉的脸上满是怒色。他沉默不语地大步走向林德罗斯,照着他脑袋侧面狠狠地打了一拳。被打蒙了的林德罗斯跌倒在混凝土地面上,觉得直恶心。法迪又踹了他一脚。
“伯恩死了。林德罗斯,你听到了没有?死了!”法迪的语气极为可怖,微颤的嗓音表明他已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这简直不可想像。我精心策划的复仇竟然会落空。不可预见的事让一切都白费了!”
林德罗斯缓了口气,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未来就是不可预见的,”他说道,“你不可能知道未来。”
法迪蹲下身,脸几乎凑到了林德罗斯的脸上。“你这个不信者。安拉知道未来;安拉会把未来展现在正直的人们眼前。”
“法迪,我真可怜你。真相就摆在你的面前,可你竟然还视而不见。”
法迪的脸被怒火扭曲了,他揪住林德罗斯,猛地把他推倒在牢房的地上。法迪伸出双手扼住林德罗斯的喉咙,掐得他透不过气来。
“我也许是没法用这双手杀死杰森·伯恩了,不过你还在这儿。我干脆把你掐死。”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双眼,死死地掐住了林德罗斯的咽喉。林德罗斯又是蹬腿又是挣扎,但他既没有力气挣脱对方的双手,也无法借力把骑在自己身上的法迪掀开。
他渐渐失去了意识,那只好眼睛在眼眶里往上直翻。就在这时,阿布·伊本·阿齐兹出现在了牢房敞开的门口。
“法迪——”
“滚出去!”法迪大吼。“别管我!”
阿布·伊本·阿齐兹还是走进了牢房。“法迪,是魏因特罗布的事。”
法迪的眼睛瞪得露出了一圈眼白。沙漠之风——杀戮的怒火——已占据了他的心灵。
“法迪,”阿布继续催促道,“你得马上过来。”
法迪放开林德罗斯,站起身转向了他的副手。“什么事?我为什么现在就得去?快说,否则我连你也一起宰了!”
“魏因特罗布已经完成了。”
“所有的防范措施都到位了吗?”
“是的,”阿布答道,“核装置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泰隆正在大嚼肉饼足有四分之一磅重的大汉堡,他那双自学成才的工程师的眼睛则看着一根巨大的工字钢被稳稳地吊起,就在此时那辆被撞得惨不忍睹的庞蒂克遭到了袭击。两个身穿高级西服的男人从迎头停在庞蒂克前的一辆黑色福特车上跑了下来,互相说了几句话,但建筑工地上的噪声太大,泰隆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从自己的临时座椅(一只板条箱)上站起身,朝那两个人走去。一个男子手里拿着武器:那玩意儿既不是手枪也不是刀子,而是一把泰瑟电击枪。
接着一名男子开始猛砸庞蒂克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泰隆认出此人正是他曾在M&N车身修理厂外看到的那个放哨的家伙。这帮人可是在侵犯他泰隆的地盘。
他丢掉手里的汉堡,加快脚步朝庞蒂克走去。看那辆车的惨样,简直像是被二十轮巨型卡车施展出浑身解数撞过。砸碎安全玻璃之后,那名男子把手伸进了车窗。紧接着,拿着泰瑟电击枪的另一名男子也把右胳膊伸了进去,照着车里头的不知什么人来了一下。片刻之后,两个人开始把动弹不得的司机往外拖。
此时泰隆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发现被袭击的司机是个女人。两名男子粗鲁地把她架起来,然后把她的身子转了个方向,这下泰隆看到了那女人的脸。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是特工小姐!泰隆的脑子转得极快,他马上就冲了上去。
建筑工地上始终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因此泰隆快冲到跟前的时候那两个男人才反应过来。一个家伙本来用枪顶着特工小姐的脑袋,这时转过枪口瞄准了泰隆。泰隆高举双手,在离他们只有一步的地方突然站定。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死盯着特工小姐看。她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两条腿看起来软绵绵的。他们刚才把她给电得够呛。
“快他妈滚蛋,”拿枪的那个家伙说了一句,“给我转过去,走你的路。”
泰隆的脸上装出了一副魂飞魄散的神情。“好,好。”他顺从地答道。
开始转身时,泰隆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那把弹簧刀悄悄溜进了他右手的掌心;他嚓的一声打开刀刃,猛然回过身,把刀子深深地捅进了那家伙的两肋之间。这一招是他在街头争地盘时的近身搏斗中学会的。
那个男人把手枪掉在了地上,两眼直翻,双腿渐渐软倒。另一名男子想去掏泰瑟枪,但他还抓着特工小姐。那人刚把她朝庞蒂克被撞坏的车身上一推,泰隆的拳头就打碎了他鼻梁的软骨,喷溅而出的鲜血让他的视线模糊成一团。泰隆抬起膝盖猛撞他的腹股沟,然后用双手抱住他的脑袋,狠狠地砸在庞蒂克侧方的后视镜上。
那人瘫倒在地,泰隆又照着他的肋部狠狠踹了一脚,顿时踹断了几根肋骨。他弯腰从另一个人身上拔出那把弹簧刀,然后扛起特工小姐走到引擎还在空转的福特车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后座上。他钻进驾驶室,立刻又查看了一下建筑工地周围的情况。幸运的是那辆庞蒂克挡住了工人的视线,他们根本没看到刚才发生的事。
泰隆透过福特SUV侧边的车窗朝倒地不起的两个人啐了一口,随即换上挡驾车离开。开车时他很小心,始终没超过限速。现在他可不想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警察拦下来。
伯恩顺着弯弯曲曲的路骑上山坡,经过了一栋又一栋用木头建造的别墅。十九世纪时由希腊和亚美尼亚银行家修建的别墅,如今已经成了伊斯坦布尔亿万富翁们的房产。和奥斯曼帝国时代的先辈一样,这帮亿万富翁也把生意做到了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
骑车时他一边注意着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行踪,一边琢磨着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这个人盗用了马丁·林德罗斯的脸,挖去了他的右眼,还窃取了他的身份。从表面上看,恐怕谁都不会认为卡里姆会直接参与到“杜贾”组织的计划之中。毕竟他是家族产业的继承者;在父亲被伯恩射出的那颗子弹弄成瘫痪之后,他接管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在兄弟二人之中,卡里姆拥有合法的身份,而且是个生意人,就像在这岛上建起一座座现代宫殿的生意人一样。
此时此刻,伯恩终于明白了这兄弟二人为何会对过去如此念念不忘,为什么执意要为妹妹的死复仇。萨拉就像是他们家族中闪亮的星辰,整个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荣誉都集于她一身。这荣誉已延续了几个世纪,它横亘在阿拉伯世界无尽的荒漠之中,甚至超越了时间本身。他们家族的荣誉深深铭刻在阿拉伯半岛、西奈半岛和巴勒斯坦长达三千年的历史之中;他们的祖先出身于沙漠,在屡遭败绩之后又卷土重来,洗雪败退的耻辱,从敌人手中夺回了阿拉伯半岛。他们的族长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勒·瓦哈比是一位伟大的伊斯兰改革主义者。十八世纪中期,他和穆罕默德·伊本·沙特携手合作,创立了一个新的政治实体。一百五十年之后,这两大家族攻占了利雅得,现代的沙特阿拉伯就此诞生。
尽管西方人会觉得很难理解,但这一切辉煌与荣耀都体现在萨拉·伊本·阿谢夫的身上。为了杀掉害死莎拉的凶手,她的两个哥哥无疑会竭尽全力。因此,他们才花费了许多时间来策划该如何彻底毁掉伯恩——先从思想上摧垮他,继而从肉体上消灭他的存在。直接找出伯恩,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一枪,这对兄弟二人来说还远远不够。他们的计划是要先将伯恩摧垮,再让法迪亲手把他杀死。只有这样,这仇才算报得到家。
伯恩知道他的死讯会让兄弟俩都怒不可遏。在这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他们更容易犯错,而这对他会非常有利。
他得把假冒马丁·林德罗斯的那个人的身份告诉莎拉雅。他拿出手机先输入国家和城市的长途区号,然后拨了她的号码。拨号时伯恩才意识到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莎拉雅的消息。他瞥了一眼手表。她的航班此刻应该已经在华盛顿降落,除非碰到了严重的延误。
这一次莎拉雅又没接听,伯恩开始担心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再给她留言。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应该已经“死了”。他暗自祈祷莎拉雅没落到敌人手里。不过,假如确实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他就得对卡里姆有所防备,因为那家伙肯定会查看莎拉雅手机上拨出和接听电话的记录。他提醒自己过一个小时左右再给她打次电话。到那时刚过七点,离穆塔·伊本·阿齐兹原定离开比于克岛前往法迪所在地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钟头。
“最后的好戏已经开场。”法迪的信使是这么对哈图恩说的。伯恩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找到法迪、阻止他引爆核武器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按照他在轮渡上买的那张地图,比于克岛由两座被一条山谷隔开的山峰构成。此刻他爬的南峰名叫尤尔泰佩峰,山顶上坐落着建于十二世纪的圣乔治修道院。伯恩骑到山峰的高处之后,发现山路变成了窄窄的小径,路旁的棵棵棕榈也变成了一片片浓密的松林,幽暗而神秘的林子里阒无人迹。刚才看到的那些别墅现在也越来越少了。
修道院的三层楼中分布着许多小礼拜堂,还有几座附属建筑。接收器上标明穆塔·伊本·阿齐兹位置的光点静止不动已经有几分钟时间了。小路上到处都是石头,地势也崎岖难行,没法再骑自行车。伯恩把自行车放到路旁,从篮筐中取出背包后继续步行上山。
他没看到游客,也没看到景区的管理员;四下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此刻时间已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伯恩绕过修道院摇摇欲坠的主楼,朝山边更远处走去。从信号接收器上显示的信号来看,穆塔·伊本·阿齐兹就待在正前方的一座小房子里,他能看到透过窗玻璃射出的灯光。
伯恩往小房子走去,这时接收器上的光点动了起来。他缩身退进一棵高高的松树的阴影下,看着法迪的信使手提一盏老式的油灯出了房门,穿过两块大石之间的缺口走进了松林。
伯恩迅速查看了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人在暗中监视,然后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摸进了冷飕飕的房子。黑乎乎的屋里点着几盏油灯。按照地图上的标记,这房子以前是一座疯人院,专门用来监禁精神失常的罪犯。现在这屋子里光秃秃的几乎没什么陈设,显然已经废弃不用了。不过,这座房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历史仍然一望可知。石砌的地面上装着许多铁环,看样子是以前用来捆绑发狂的犯人的工具。屋子左侧那道敞开的门通向一个小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几块油布和各式工具。
他从小房间回到了正屋。朝北的一排窗户正对着树林,窗户下方有张用深色木材制成的长餐桌。笼罩在油灯椭圆形光圈之中的桌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大张纸。伯恩走到桌前,发现那是一张标有飞行路线的地图。他立刻被吸引住了,便仔细研究起来。图上的航线沿东南方向几乎横贯整个土耳其,再从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最南端飞往里海上空,穿过伊朗的部分领空之后从阿富汗上空斜飞而过,最后降落在紧邻阿富汗国境线的山区之中——那地方是大批恐怖分子出没的巴基斯坦西部。
如此说来,穆塔·伊本·阿齐兹并不打算乘船离开比于克岛。他的交通工具是一架已获准进入伊朗领空的私人喷气机,而且机上携带的燃油足够飞完这段长达三千五百公里的航程。
伯恩朝窗外浓密的松林望去,穆塔·伊本·阿齐兹刚才就消失在树林之中。他正琢磨着这片密林里的哪个地方能开辟出供喷气机藏身的跑道,突然听到屋里有动静。他刚要转身,后脑就猛然感到一阵剧痛。他觉得自己倒了下去,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
29
安妮·赫尔德从来没见过贾麦勒如此愤怒。让他愤怒的原因是中情局局长,还有她。贾麦勒没动手打她,也没有破口大骂。比起打骂,他此刻的举动更让人受不了:他对安妮视而不见。
她处理着手头的工作,心中却痛苦万分。安妮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以前的那种绝望。身为情人也就意味着某种特定的心态,你得去适应它,就像适应一颗烂牙齿带来的钝痛。你得适应所爱的人无法陪伴在身边的那些日子:生日、情人节、圣诞节,还有许许多多的纪念日——第一次相逢、第一次同床共枕、他第一次在你家里过夜,你们第一次光着身子共享早餐,快乐得就像两个小孩子,这一切都是情人无法得到的。
起初,安妮觉得这种奇特的孤独感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在最想念他的那些日子里——还有那些不眠之夜!——安妮给无法陪伴在身边的他打过电话,但后来他却以谨慎而又坚决的语气告诫她不能这么做。在他无法陪伴身边的时候,她就得彻底忘掉他的存在。这怎么可能呢?!她的心中在哀哀哭泣,脸上却挂着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心里很清楚,必须让卡里姆知道自己听懂了他的话,这一点非常重要。直觉告诉安妮,卡里姆一旦起了疑心就会彻底与她决裂。如果真出现了那种情况,她肯定就活不成了。
因此她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为了他,也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她渐渐学会了该如何适应。当然了,她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渐渐把和他共度的时光当成了一部时而会重看的电影。见不到他的时候她就把电影的场景留在心中,人们对于那些自己特别喜爱、百看不厌的影片也都会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好歹保持正常。因为在她自己都不敢频频窥探的内心深处,安妮知道没有他在身边的生活只能用残缺不全来形容。
现在,因为她竟然让莎拉雅从手中逃脱,卡里姆干脆就不和她说话了。每次和老头子会面时,进出办公室的他都会从安妮的办公桌旁走过,却对她视而不见,仿佛根本都没看到安妮左脸上被莎拉雅用胳膊肘撞肿的伤处。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自从安妮深深地、疯狂地、无可挽回地坠入爱河的那一刻起,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让他失望了。
她不知道卡里姆有没有挖到国防部长哈利迪的隐私。有一段时间她确信他已经抓住了哈利迪的把柄,但后来老头子让她安排会面时约见的人却是卢瑟·拉瓦列,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并非国防部长哈利迪本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莎拉雅后来到底碰上了怎样的命运,安妮也一无所知。莎拉雅被他们抓到了吗?还是被杀了?安妮毫不知情,因为卡里姆现在已把她封锁在了消息圈之外。她不再拥有他的信任。她再也无法缩进他的怀中,触摸那沙漠之风般火热的躯体。按照她心里的揣测,她估计莎拉雅还活着。假如贾麦勒的分支机构抓住了莎拉雅,他肯定会原谅安妮让她逃脱的罪过。安妮只觉得不寒而栗。莎拉雅知道内情——这简直像是高悬在她脖子上方的断头铡刀。安妮那充斥着谎言的生活都将彻底暴露,她会因叛国罪接受审判。
安妮的一部分头脑还在处理着每天的日常工作。老头子把她喊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听着他说的话;她帮老头子写好备忘录,再打印出来送给他签字;她替他打电话,安排漫长的工作日中的各项事务,就像策划军事战役那样分秒不差;她一如既往地坚决守卫着老头子的电话线,决不容许闲人来骚扰。但她头脑中的其他部分却在竭力思索另一个问题:她究竟该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她得重新赢得贾麦勒的信任。她必须拥有他,对此她深信不疑。人们往往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得到救赎,但对贾麦勒而言并不是这样。他是个贝都因人,他的思想仍然固守着沙漠居民的古老传统。要么流放,要么处死,在贾麦勒看来只有这两种选择。她一定得找到莎拉雅。只有让双手染上鲜血,才能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她必须亲手杀死莎拉雅。
***
伯恩苏醒了。他想动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绳子捆到了固定在地面上的两只铁环上。一个白种男人蹲在他身旁,此人长着突出的下巴,两只浅色的眼睛犹如寒冰。男子身穿飞行员的皮夹克,头顶帽子上别着的银质徽章是一对翅膀的形状。
是那架喷气机的驾驶员。从此人的外表上看,伯恩估计他也是那种自视为蓝天牛仔的空军飞行员。
低着头的驾驶员对伯恩露出了狞笑。“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的阿拉伯语说得很糟,看来是把改装易容后的伯恩当成了阿拉伯人。“竟然敢偷偷地跟踪我,还在查看我的飞行路线。”他故意夸张地大摇其头,就像是一个正在教训孩子的保姆。“这种行为决不能容忍。听明白了没有?不—能—容—忍。”他撅起了嘴唇。“你懂不懂?”驾驶员又用英语加了一句。
然后他朝着伯恩亮了亮握在手里的东西:那是追踪器的信号接收仪。“你个混蛋,这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啊?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他掏出刀子,把长长的刀刃凑到伯恩的脸旁边。“快他妈说话,要不然我就像圣诞节分烤鹅那样一刀刀地把你割了!圣诞节懂不懂?啊?”
伯恩茫然地仰视着他,然后张开嘴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话。
“什么?”驾驶员又朝伯恩凑近了一点。“你刚才说啥?”
伯恩运用小腹的力量突然抬起双腿,交叉的脚踝一下子勾住了驾驶员的后颈。他锁紧小腿猛力一扭,把驾驶员的身子拧向侧下方。那人的脑袋砰地撞到了大理石地面上,颧骨应声碎裂,人顿时昏了过去。
伯恩扭过脖子,看到那把刀掉在自己脑后的地面上,在铁环的另一边。他收起双腿把身子蜷成一团,来回滚动了几下以积聚动量。估计动量已经足够的时候,伯恩使出全力朝后翻去。虽然双手的手腕被绳子捆在铁环上,他腾起的身体还是做出了一个后空翻,膝盖着地时落在了铁环的另一边。
他伸出一条腿用鞋头勾住刀往回一踢,刀柄啪地撞在了捆着右手的铁环上。伯恩把铁环扳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位置上,终于抓起了刀子。他用刀锋的边缘贴住绳子,开始一点点地割起来。
伯恩的手是别着的,这样去割绳子非常困难,他没法使出足够的力气,因此割断绳子的过程简直漫长得可怕。从他跪的位置看不到信号接收器的显示屏,根本不知道穆塔·伊本·阿齐兹此刻身在何处。法迪的信使随时都有可能走进这间屋子。
最后他总算割断了绳索,随即迅速割开捆着左手的绳子。摆脱束缚之后他赶紧冲到接收器旁边,朝屏幕上看去。代表穆塔·伊本·阿齐兹的那个光点还停留在原处。
伯恩把昏迷不醒的驾驶员翻过来,有条不紊地脱掉他的衣服,再一件件换到自己的身上。可是驾驶员的衬衣穿在他身上有点紧,裤子又太松。伯恩尽可能把驾驶员的衣服弄服帖,然后拿过背包,掏出了他在伊斯坦布尔的戏剧用品商店里买的各种东西。他把一面小方镜放到地上,从这个角度他能很方便地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伯恩取出了戴在嘴里的假体,然后开始一步步把自己装扮成飞行员。
伯恩先修剪好头发,换了个发型,接着改变了脸部的肤色。他往嘴里装了两个假体,这样下巴看起来就显得长一些。他手头并没有有色隐形眼镜,不过在漆黑的夜色中这样的装扮应该能混得过去。幸运的是,他还可以把飞行员的帽子低低地压到前额上。
他又朝接收器瞥了一眼,然后拿起驾驶员的钱夹和证件细细查看。驾驶员名叫沃尔特·B·达尔文,是个放弃了国籍的美国人;据他身上的几本护照显示,此人如今是三个不同国家的公民。这样的多重身份伯恩完全可以理解。驾驶员一边的肩膀上有个军队标志的文身,另一边则文着“也操你”的字样。他究竟为什么要开着飞机满世界运送恐怖分子,恐怕谁都搞不清。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沃尔特·达尔文的飞行员生涯已告结束。伯恩把他赤裸的身体拖进黑洞洞的小房间,用一张满是尘土的油布盖住。
伯恩回到正屋,走到桌前叠起了飞行路线图。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八点了。他一边留意着接收器上的光点,一边把飞行路线图塞进背包,然后拿起了一盏台灯。现在他得去找那条跑道了。
安妮知道莎拉雅很精明,绝对不会再回到自己的公寓附近。她假扮成莎拉雅在华盛顿消防署火灾调查小组的朋友金·洛维特,分别给蒂姆·海特纳的母亲和姐姐打了电话。自从莎拉雅上次登门拜访、带来蒂姆被枪击身亡的噩耗之后,她们都没再见过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假如莎拉雅已经去过蒂姆的家,她肯定会让她们提防一个名叫安妮·赫尔德的女人。不过,最好的朋友打电话来莎拉雅还是会接的。安妮正准备再给金打电话,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当天晚上从办公室下班时她招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火灾调查小组地处佛蒙特大道和第十一街的实验室。
她找到金所在的那间实验室,走了进去。
“我叫安妮·赫尔德,”她说道,“是莎拉雅的同事。”
金从桌旁站起身,暂时搁下了手里的活:两只金属托盘里装满了灰烬、焦黑的碎骨和尚未烧光的衣服碎片。她像只猫似的伸了伸懒腰,摘下乳胶手套,伸出手和安妮用力握了握。
“是这样啊,”金说道,“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了?”
“呃,其实和莎拉雅有关。”
金立刻警觉起来。“她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搞不清啊。你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金摇了摇头。“没有,不过这不奇怪,她常常好久都不和我联系。”她沉思半晌又说道:“也许这事没啥关系,但我记得一两个星期前有位警探好像对她挺关注。他就是在实验室认识莎拉雅的。那位警探想跟着莎拉雅一起调查某个情况,但被她拒绝了。不过我有种感觉,他对莎拉雅的兴趣可不完全是因为工作。”
“具体的日期你还记得吗?还有那个警探的名字?”
金把日期告诉了安妮。“至于他的名字,当时我确实是记在什么地方了。”她翻了翻堆在台面上的几摞档案。“啊,在这儿呢,”她说着抽出了一张撕下来的纸条,“威廉·奥弗顿警探。”
这世界可真小啊,安妮走出火灾调查小组实验室的时候心想,简直是无巧不成书。曾经跟踪她的那个警察竟然也跟踪过莎拉雅。当然,那家伙现在已经死了,不过他也许还能告诉安妮该到哪儿去找莎拉雅。
安妮拿出手机,迅速查到了威廉·奥弗顿所在的分局、分局的地址,以及奥弗顿的上司的名字。她随即赶到分局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对值班的警员说她有很紧急的事要找莫雷尔队长。不出安妮所料,值班警员开始找理由推搪,于是她就搬出了老头子的大名。这一下对方拿起了电话机。五分钟之后,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察陪着她走进了莫雷尔队长占据楼层一角的办公室。
莫雷尔挥挥手示意制服警察离开,请安妮坐下,随即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赫尔德女士,我能帮些什么忙?”他是个头发稀疏的小个子,留着又短又粗的八字胡,那双眼睛显然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值班警员说你的事很紧急。”
安妮直奔主题。“中情局正在调查奥弗顿警探失踪的事。”
“比尔·奥弗顿?我手下的比尔·奥弗顿?”莫雷尔队长看起来很不解。“中情局为什么——”
“此事涉及国家安全,”安妮说着抛出了这个含义笼统却屡试不爽的词,现如今任何人对此都无法回绝,“我需要查看过去一个月以来奥弗顿的所有办案记录,还有他的个人物品。”
“当然可以,没问题,”莫雷尔说着站起身,“他的失踪案仍在调查之中,所以全部资料都还放在局里。”
“队
长,调查一旦取得任何进展我们都会直接与你联系。”安妮这么说是为了让莫雷尔放心。
“非常感谢,”他打开门朝外面吼道,“里奇!”刚才的那个制服警察应声跑了过来。“里奇,你带赫尔德女士去看看奥弗顿的个人物品。”
“是,队长,”里奇说着转向了安妮,“请跟我来,女士。”
女士。上帝啊,这个称呼让她觉得自己都老了。
他领着安妮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从金属楼梯下到了地下室的一个房间。一道顶天立地的铁栅栏护住了这个房间,栅栏上有扇锁着的门。里奇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带着安妮走进房间内的通道之中,通道两旁是一排排实用的金属搁架。搁架上堆满了按字母顺序摆放的纸箱,都贴着用打字机打出的标签。
里奇从架上抽出两只箱子,把它们搁到靠在房间后墙边的一张桌子上。“这是和工作有关的资料,”他说着指了指左侧的那只纸箱,“另一只箱子里是他的个人物品。”
他眼巴巴地望着安妮,就像一只期待主人表扬的小狗。“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这样就行了,里奇警官,”安妮微笑着说道,“后面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好的。呃,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就在隔壁的房间里。”
等到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安妮打开了左边的纸箱,取出里面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在桌上。含有奥弗顿办案记录的档案被她单独放到了一旁。确信桌上的其他东西对自己并没有任何价值之后,她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办案记录。安妮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逐一查看着记录,尤其留心奥弗顿在金·洛维特告诉她的那个日期及其之后记录下的内容。她什么都没发现。
“妈的!”她低声骂了一句,接着又打开了右边那只装着奥弗顿个人物品的纸箱。箱子里的东西比她预想的还要寒酸:一把便宜的梳子,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两盒TUMS抗胃酸钙片,其中一包已经拆开;一件蓝色的西服衬衣,脏乎乎的前襟上沾着的东西好像是意式番茄沙司;一条难看透顶的红蓝条涤纶领带;一张照片,照片上咧嘴傻笑的小伙子身穿全套橄榄球运动服,估计是奥弗顿的儿子;一盒雀巢葡萄干牛奶巧克力,还有一盒巧克力糖,都没拆包。就这些东西。
“该死!”
安妮猛地一扬手,把奥弗顿警探身后留下的破烂玩意全扫到了桌子底下。她正准备转身走人,却发现那件蓝衬衫胸口的衣袋里露出了一丁点白色。安妮弯下腰,伸出手指把那东西夹了出来,是一张折成四折的横格纸。她把纸展平,看到那上面有蓝色圆珠笔草草写下的字迹:
S.穆尔——东北8&12(查)
安妮的心跳加速了。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S.穆尔指的无疑是莎拉雅;“(查)”的意思有可能是“需要检查”。当然,第八街并没有在东北区和第十二街相交;这两条街在整个华盛顿市区都挨不上边。不过奥弗顿显然是跟着莎拉雅到了东北区。她跑到那个鬼地方去干什么?不管莎拉雅要搞什么名堂,这事她都没有向中情局汇报。
安妮站在原地盯着奥弗顿记下的这条备忘,琢磨着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禁笑出了声。英文字母表中的第十二个字母是“L”,是东北区第八街和L街的交叉口。
如果莎拉雅还活着,她很有可能跑到那地方躲了起来。
伯恩从两块巨石的中间穿过,手中的灯光照亮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刚才走的那条小路。小路朝西延伸出大约一公里,然后突然转向了东北。伯恩爬上了一段缓坡,这之后的小路几乎直指北方,经过一块浅浅的洼地又逐渐上升,通向了一片相当大的高地。
与此同时伯恩离穆塔·伊本·阿齐兹也越来越近了,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的位置根本就没动。松林依然很茂密,脚下厚厚的一层棕色松针散发出浓郁的清香,也掩盖住了声息。
但是伯恩又走了五分钟,发现松林直接就消失了。显然这里的树都给砍掉了,以便开辟出一条长度足够喷气机起降的跑道——伯恩看到那架飞机就停在土路跑道的另一头。
还有穆塔·伊本·阿齐兹,他就站在折叠式舷梯旁边的地上。伯恩大步走出林中的小路,径直朝那架“荣誉君主”型公务机走去。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一颗颗放射出清辉的星辰,就像是珠宝商放在天鹅绒衬垫上的亮闪闪的钻石。一阵微风从清朗的山顶上吹过,带来了海洋那强烈的矿物气息。
“该出发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都准备好了吧?”
伯恩点了点头。穆塔·伊本·阿齐兹举起拿在手里的黑色小东西,揿动了上面的一个按钮,跑道上的灯随即亮起。伯恩跟着穆塔上了舷梯,一进到机舱里面就把梯子收了回来,然后径自走向飞机前部的驾驶舱。他对“荣誉”系列的飞机都很熟悉。“君主”这个机型的航程超过四千五百公里,最高时速可达八百二十六公里。
伯恩坐进驾驶员的座椅,开始拨动开关、转动仪表盘,逐一执行起飞前复杂的检查项目。所有的仪表都很正常。
他松开刹车,把油门拉杆推向前方。“君主”公务机立刻作出了反应。他们沿着跑道向前滑行,速度越来越快。机身腾空而起,飞进了闪烁着星光的漆黑夜空,随即稳稳地向上爬升,把金角湾——通往亚洲的门户——抛在了身后。
30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马丁·林德罗斯用极为流利的俄语问道。
他仰躺在米兰沙阿的地下医务室里,望着卡佳·斯捷潘诺娃·弗多瓦鼻青脸肿的面庞。尽管如此,魏因特罗布这位年轻的妻子还是美得惊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一边没精打采地答着话,一边颇为笨拙地处理着林德罗斯喉头的擦伤。在魏因特罗布让卡佳放弃“十大完美模特”的职业生涯之后,她曾接受过内科医生助手的培训。
“这地方有好几位医生和博士:你的丈夫、赛纳兹博士,还有安杜斯基医生。他们为什么要拿法迪的钱,甘心为他效力?”说到安杜斯基医生(这个整容医生摘掉了林德罗斯的一只眼球,还为卡里姆重塑了面孔)时林德罗斯不禁心想,安杜斯基怎么没来给他治伤,而是派来了如此笨手笨脚的一个外行?几乎就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也已经想到了答案:他对法迪和法迪的弟弟都已不再有任何用处。
“他们都是人,”卡佳说道,“人必然有弱点。法迪找到了他们身上的弱点,再利用这些弱点来要挟他们。赛纳兹博士的弱点是金钱。安杜斯基医生嘛,他的弱点却是漂亮的小男孩。”
“那魏因特罗布呢?”
卡佳做了个鬼脸。“啊,我的丈夫。他以为自己很高尚,以为自己是在逼不得已地为‘杜贾’工作,因为法迪用我的安危来要挟他。当然啦,他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事实上,他为法迪工作是为了重新赢得自己的尊严。法迪的弟弟以无中生有的罪名把他踢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我的丈夫需要工作。工作就是他的弱点。”
她往后一靠,把双手搭在大腿上。“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根本干不来这个?但科斯廷坚持要让我来给你治伤,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卡佳。每个人都是这样。你只需要张开自己的眼睛。”他朝站在医务室门口的两个守卫瞟了一眼,他们正压低声音说着话。“难道你不想离开这儿?”
“那科斯廷怎么办?”
“魏因特罗布已经完成了法迪交给他的工作。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现在他反倒成了他们的累赘。”
“这不可能!”她说道。
“卡佳,我们都有自己欺骗自己的本事。麻烦就是从自我欺骗开始的。瞧瞧你丈夫就知道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瞪着他,眼睛里的神情很古怪。
“我们也有能力做出改变,卡佳。我们要做的就是下定决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走下去,才能活命。”
她把目光转开了片刻,人们在害怕的时候都会这样,这表明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还需要一份鼓励。
“卡佳,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林德罗斯轻声问道。
她的目光一下子转了回来,他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深藏的恐惧。“是法迪,法迪和他手下的人。他们要逼着科斯廷尽快做好那个核装置。”
“这说不通啊,”林德罗斯说道,“既然魏因特罗布知道你已经落到了法迪的手里,法迪还用得着再逼他吗?”
卡佳咬住嘴唇,两眼直盯着自己给林德罗斯治伤的双手。她裹好了他的伤口,站起身来。
“卡佳,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走出了医务室,没再回头。
东北区第八街和L街的十字路口,站在冷雨之中的安妮·赫尔德能感觉到雨衣右边口袋里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枪沉甸甸的重量,那东西简直像是长在她身上的一块可怕畸形物,刚刚才被诊断出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放下一切,必须不顾一切。只有这样,她才能除掉心中那种失去归属、一无所有的感觉。她现在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她打死了莎拉雅,肯定就能重新回到卡里姆的怀抱。她就可以再次找到归属感。
她竖起衣领挡住随风飘来的雨,开始向前走。置身这一带她本该感到害怕——这地方连警察都怕——但奇怪的是此刻她心中并无畏惧。不过,这可能一点也不奇怪。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她转过街角走上了第七街。她想要找什么?什么样的线索才能证实她的推断,证明莎拉雅的确躲到了这个地方?一辆车从她旁边开过,接着又是一辆。一张张脸——黑人的、拉美裔的、带着敌意的、陌生的面孔——随着开过的车向她怒目而视。有个司机冲着她咧嘴而笑,舌头还猥亵地动来动去。安妮把右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把史密斯威森。
她边走边留意着路旁的一座座房子——有的已被拆毁,有的倒伏在地,有的则因无钱修缮、疏于保养或火灾而变得破败不堪。房前只有一丁点大的前院里堆满了瓦砾和垃圾,就好像整条街全住着废品旧货商,大家都把破烂寒碜的存货拿出来摆在街上卖。空气污浊不堪,到处都是腐烂的垃圾和尿水的臭味,还弥漫着失败与绝望的气息。一条条骨瘦如柴的野狗在街上窜来窜去,看到她走近就龇出黄兮兮的利齿。
安妮就像是个快要淹死的人,死命攥着手中能让她不致没顶的惟一一样东西。她觉得自己紧攥着左轮枪握把的掌心冒出了汗。这一天总算来了,她心中冒出了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射击场上耗费的那么多时间终于能对她起到帮助。她仿佛能听到中情局的射击教官那低沉而干脆的声音。她在给局里配发的史密斯威森重新装弹的时候,教官就会出言纠正她的姿势,或是握枪的动作。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乔伊丝,想起了她们在童年时代都曾经历过的痛苦。不过她们也有过快乐,不是吗?夜里两个孩子常常躺在同一张床上,互相说鬼故事,看谁会先被吓得尖叫起来。现在安妮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鬼魂,只能在这个她已无法寄身的世界之中四处飘荡。她穿过了街道,路旁那片空地上的野草长得高可及腰,即便在冬天还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像老人的脸一般饱经风霜的旧轮胎、空空如也的塑料瓶、注射器、用过的避孕套、手机、一只没了袜头的红袜子,还有一只被切断的胳膊!
安妮吓得一蹦,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已。原来那只是玩具娃娃的胳膊。但她急剧的心跳仍然没有平缓下来。她着魔一般怔怔地瞪着那根断掉的胳膊。它就像是乔伊丝突然中断的未来,静静地躺在一堆枯死的杂草里。乔伊丝的未来和她的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安妮在心中自问。她很久都没哭过了,现在她似乎已经忘了该怎么哭泣。
天色已暗成了沉郁的夜,冰冷的雨丝也化作了凉飕飕潮乎乎的雾气。水雾似乎凝结在了她的头发和手背上。不时有警笛声虚弱无力地响起,但响过后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宁静。
一阵引擎的隆隆声从她身后传来。她突然停步,心猛烈地跳动着,让旁边的车先开过去。那辆车并没有超到她前头,于是她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车子的轮廓在雾气中显现出来,以同样的速度不急不忙地跟在她身后。
安妮突然转过身,握紧手中的史密斯威森朝那辆车走去。看到她径直走来,车子也停住了。驾驶员那边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形容憔悴的长脸。那人的肤色黑得犹如旧皮鞋,下半截脸上长着灰白的胡子。
“你好像迷路了啊。”司机的嗓音又粗又哑,显然是焦油和尼古丁的长期毒害所致。“我这是黑车,”他抬起手碰了碰戴在头上的棒球帽,“估计你想要搭个车。街角那边有帮小流氓,看到你他们准保会直淌口水。”
“我能照顾自己。”突然袭来的惧意让她的语气充满了戒备。
黑车司机带着受惯欺凌的神情瞟了她一眼。“随你的便。”
就在他换上挡准备把车开走的时候,安妮说道:“等等!”她抬起一只手抹了抹自己湿漉漉的额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发烧了。她这是在骗谁啊?她根本没勇气朝莎拉雅开枪,更别说把她杀掉了。
她抓住后车门上的把手,拉开门钻进黑车,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了司机。她不想回中情局总部。她不敢面对贾麦勒,也没脸去见老头子。她不知道自己今后究竟能不能再面对这两个人。
这时她注意到黑车司机把头转了过来,正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干吗?”安妮说话时的戒备之意太明显了些。
司机咕哝了一句。“你长得真他妈好看。”
安妮强自克制着没发火,掏出几张钞票在司机的面前晃了晃。“你到底开不开车?”
司机舔舔嘴唇,换上了挡。
车子开动时安妮把身子往前一倾。“告诉你,”她说道,“我身上有枪。”
“小妹,我也有,”长着灰白胡子的司机朝她斜睨一眼,“我他妈也有枪。”
中情局局长和卢瑟·拉瓦列在西斯尔餐厅见了面,这家颇为时尚的餐厅坐落于西北区第十九街和Q街的交叉口。老头子让安妮在大厅的中央订了张桌子,因为他希望能在一帮闹哄哄的食客的环绕下和拉瓦列谈话。
老头子从室外冬天的浓雾中走进喧嚷的餐厅时,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已经在桌旁坐下了。他穿着藏青色的西服,白衬衣熨得笔挺,红蓝两色的斜纹领带上别着一枚美国国旗图案的釉质徽章。周围几张桌前的年轻男女都要比他整整小上一辈,拉瓦列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拉瓦列拳击手般强壮的身躯把西服撑得鼓鼓的,肌肉过度发达的男人们穿起正装时都是这副模样。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即将变身为绿巨人的布鲁斯·班纳。拉瓦列放下正在喝的加苏打水的威士忌,微笑着站起身,敷衍了事地握了握中情局局长伸出的手。
老头子在拉瓦列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卢瑟,约得这么仓促你还能赶来和我见面,谢谢。”
拉瓦列摊开了他那双肌肉结实、五指短粗的手。“你想喝点什么?”
“欧本威士忌,”老头子对出现在身旁的侍者说,“倒两份酒,加一块冰。冰块不大就别放了。”
侍者微微点头,随即消失在人群之中。
“大冰块配烈酒最合适,”中情局局长对桌旁的同伴说道,“这种冰块融化得要慢一些。”
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什么也没说,只是颇为期待地看着老头子。侍者送上纯麦芽威士忌之后,两个人举杯喝了起来。
“今晚的车堵得厉害,真让人受不了。”老头子说。
“起雾了嘛。”拉瓦列含糊应道。
“上回咱们俩坐下来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我不记得了。”
两个人好像都是在冲着邻桌上的年轻夫妇说话。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横在他们中间,犹如已在战场上牺牲掉的卒子。侍者拿着菜单回到了桌前。两个人翻开菜单点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侍者随即再次离开,不再打扰他们。
中情局局长从薄薄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档案,没打开就搁到了桌上。他把双手往档案上重重一拍。“估计你已经听说了在科科伦美术馆门口失控的那部两用车吧?”
“你说的是交通事故?”拉瓦列耸了耸肩,“知道华盛顿每个钟头会发生多少起交通事故吗?”
“这起事故可不太一样,”老头子说道,“那辆车企图撞死我的一名下属。”
拉瓦列拿起加苏打水的威士忌啜了一小口。老头子觉得他喝酒的模样就像个女人。
“你的那个下属是谁?”
“是安妮·赫尔德,我的助理。当时马丁·林德罗斯和她在一起,他救了安妮一命。”
拉瓦列俯下身,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那份档案。档案封面上印着五角大楼的标志。他打开档案,一言不发地把它转了个方向,然后从桌上推了过去。
中情局局长开始看档案时拉瓦列说道:“你的总部里有人在定期发送并接收讯息。”
让老头子大吃一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情况本身。“五角大楼从什么时候开始监听起中情局的通讯了?见鬼,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机构间互不干涉的规定。”
“是我下的命令,总统也同意了。我们觉得有必要这么做。自从哈利迪部长了解到中情局出了内奸——”
“哈利迪是听马修·勒纳说的,那家伙是他的人,”中情局局长愤愤地说道,“哈利迪根本无权干涉中情局的内部事务。你们向上汇报的时候我并不在场,这样总统怎么能充分了解情况?”
“这都是为了中情局自身的利益着想。”
中情局局长阴云密布的脸上仿佛有闪电掠过。“你这话是在暗指我已经无法保护中情局的利益?”
拉瓦列把手指往前一戳。“你自己看档案。电子讯号叠加在中情局的通讯载波上,是加密的,我们尚未破解。另外,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在进行通讯。但从这些日期来看,显然不可能是海特纳——你说的那个中情局内奸。讯号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老头子把五角大楼的档案拨到一边,翻开了自己的那份档案。“如果这真是个泄密的漏洞,我会处理的。”他说。这帮蠢货查到的说不定是“堤丰”行动部与某位海外潜伏特工之间的通讯信号。马丁手下负责黑色行动的部门当然不可能去使用局内的普通联络渠道。“至于你呢,你要处理的事可是国防部长。”
“你说什么?”两个人坐下来之后,这还是拉瓦列第一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刚才提到的那件事。那辆企图撞死安妮·赫尔德的两用车。”
“恕我直言,哈利迪部长跟我说过,他怀疑安妮·赫尔德就是中情局里的内奸——”
开胃菜端了上来:粉红色的大对虾,浸在血一般红的鸡尾酒酱之中。
拉瓦列刚准备去拿小叉子,中情局局长就从马丁·林德罗斯准备的档案里撕下一页递了过来。“那辆车差点把她撞死,开车的人是已故的乔恩·米勒。”老头子故意停了一下。“卢瑟,米勒你是认识的,就别再装了。他是国土安全部的人,但出身于国家安全局。米勒认识马修·勒纳。实际上,这两个家伙常结伴出去花天酒地。他们都是哈利迪的人。”
“你说的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吗?”拉瓦列满不在乎地问道。
老头子对这个问题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不过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开始调查已经足够了。米勒的银行账户里有来历不明的存款;勒纳的那辆兰博基尼他自己根本就买不起;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他们俩都在那儿扔过大把大把的钞票。傲慢的人往往会干蠢事,这可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他又把那张纸拿了回去。“我可以向你保证,调查的事一旦捅到参议院,日后撒网时抓到的肯定不只是哈利迪,还有那些紧跟在他身边的人。”
中情局局长抱起了双臂。“说实话,我并不希望把如此严重的丑闻捅出去。它只会让我们在海外的敌人得益。”他拈起了一只大虾。“但这一次国防部长做得太过分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竟然批准我们政府内部的人员去从事谋杀行径。”
老头子停顿了片刻,让对方好好考虑考虑他的这番话。等到情报主管抬起眼来看着他,老头子又说道:“这就是我的立场:我绝不会容忍如此肆无忌惮的违法行径。在我看来,你恐怕也容忍不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满腹心事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喷气机有机玻璃舷窗外蓝黑色的夜空。飞机的下方能看到里海风平浪静的海面,不过这景象时不时会被一片片海鸥羽翼般洁白的云朵遮没。
穆塔在“杜贾”组织中占据的位置是个阴暗的角落,担负着令人颇感屈辱的跑腿送信的职责;但他的哥哥却深得法迪的信任,堪称聚光灯之下的焦点人物。这一切都是因为敖德萨的那一刻,都是因为他们对法迪和卡里姆说出的谎言——阿布始终不允许穆塔说出真相。阿布当时告诉他,必须为了法迪守住这个秘密。但到了现在,穆塔在时隔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这番告诫只不过是哥哥的又一个谎言。阿布一再坚持要隐瞒萨拉·伊本·阿谢夫之死的真相,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巩固他在“杜贾”组织中的权力。
穆塔竭力让自己摆脱回忆,看到陆地模糊的黑影已出现在远方。他瞥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刚好。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心中有些犹豫不决。他的思绪转到了正在开飞机的驾驶员身上。穆塔知道此人并非真正的驾驶员;走出松林的时候他没有按照约定做出手势。那么此人究竟是谁?肯定是中情局的特工;很有可能就是杰森·伯恩。但三个小时之前他收到的那条手机短信却说杰森·伯恩已经死了,目击证人和电子追踪器(现在它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都能证明这一点。
但假如那个证人是在撒谎呢?假如伯恩发现追踪器之后就把它扔进了海里呢?伯恩这家伙简直像一条变色龙,开飞机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沿着机舱中央的通道走进了驾驶舱。驾驶员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面前整整齐齐的一排排仪表上。
“我们很快就要进入伊朗的领空,”穆塔说道,“你得用无线电把这个代号发送出去。”
伯恩点了点头。
穆塔两腿略微分开站在那儿,注视着驾驶员的后脑。他掏出了自己的科罗温TK型手枪。
“快发送代号。”他说道。
伯恩没理他,自顾自地驾机朝伊朗领空飞去。
穆塔·伊本·阿齐兹向前迈出一步,用科罗温手枪的枪口顶住伯恩的后脑勺。“立刻把代号发送出去。”
“我要是不发送呢?”伯恩说道,“你就一枪崩了我?你会开‘君主’公务机吗?”
穆塔当然不会,因此刚才他才和这个冒牌货一起上了飞机。就在这时,飞机上的无线电哔哔地响了起来。
电子讯号中传来的微弱声音用波斯语说道:“Salām aleikom。Esmetān chī st?”
伯恩拿起了麦克风。“Salām aleikom。”他回答道。
“Esmetān chī st?”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你的无线电呼号是什么?
穆塔喊道:“你疯了吗?马上把代号告诉他!”
“Esmetān chī st!”无线电里的声音喝道。对方已经不是在询问了。“Esmetān chī st!”这是个命令。
“见鬼,快把代号报给他们!”又惊又怒的穆塔浑身发抖。“否则我们会被击落的!”
31
伯恩猛然把“君主”公务机狠狠地拐向左方,站在驾驶舱里的穆塔·伊本·阿齐兹一下子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右侧的舱壁上。穆塔挣扎着刚要站起来,伯恩又拉动操纵杆做了个俯冲,同时把飞机拐向右侧。穆塔·伊本·阿齐兹顿时向后溜去,脑袋砰地撞上了驾驶舱门的边缘。
伯恩扭过头瞟了一眼。法迪的信使已经昏过去了。
雷达显示有两架战斗机正从伯恩的下方迅速逼近。如临大敌的伊朗政府一点都没浪费时间,迅速派出了他们的空防力量。他把“君主”的机头掉了过来,目测判定敌机的位置。伊朗人派了两架中国制造的歼6来拦截他,这种飞机是照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式米格19战斗机造出的仿制品。歼6喷气式战斗机早已过时,沈阳飞机制造厂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再生产这种机型。即便如此,这两架飞机却配备着“君主”没有的武器。他得想个办法来对付敌人的这一巨大优势。
他们本以为伯恩会掉转机头逃命。但他却压低了“君主”的机头,突然加快了速度径直朝那两架歼6飞去。伊朗飞行员显然非常吃惊,直到最后一刻才作出了反应——他们分别驾机朝两旁闪去,堪堪避开了迎面飞来的“君主”。
敌机刚刚闪开,伯恩就往后扳动操纵杆,将“君主”的机头垂直拉起。飞机翻了个斤斗,此刻他的位置正处于敌人的后方。两架歼6转过头,从左右两侧朝他飞来,飞机在空中划出的轨迹就像是四叶草的叶片。
他们朝他开火了。伯恩把机身往下一沉,避开了交叉火力,敌人立即停止了射击。他先把右边的那架歼6定为目标,因为它离得比较近。伯恩听任那架飞机从下方朝他追来,让敌机飞行员以为他犯了个战术错误。歼6的机载航炮又打响了,伯恩一边实施规避机动,一边等着敌机从后面咬住自己的尾巴,然后又把“君主”的机头拉了起来。刚刚见识过这一招的伊朗飞行员已经做好了准备,驾机紧跟在“君主”的后面迅速向上爬升。伊朗飞行员知道接下来伯恩打算怎么干——他会让“君主”陡然转入俯冲。伯恩确实这么做了,但俯冲的同时他也在猛地向右拐。尽管伯恩已经把“君主”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歼6仍然紧咬着他不放。在气流强大剪切力的作用下,疾速飞行的敌机机身开始咔咔作响。伯恩再次加大了俯冲和拐弯的角度。
在他的后方,那架老式的歼6战斗机又是颤抖又是摇晃。突然间,飞机左翼上的几颗铆钉被气流吸得飞了出去,机翼顿时瘪了一块,就像是被无形的拳头狠砸了一记。歼6的机翼从翼根与机身的连接处砰然折断。伴着一阵四处飞散的金属碎片,断成两截的敌机翻翻滚滚地坠向了地面。
第二架歼6从他们后面追了上来,航炮射出的炮弹穿透了“君主”公务机的蒙皮。现在伯恩驾机全速朝伊阿边境飞去,只用了几秒钟就进入了阿富汗的领空。伊朗人派出的第二架歼6还是紧追不舍,引擎轰鸣着,航炮也在不停地射击。
就在伯恩进入阿富汗领空处的南方有一连串始于伊朗北部的山峰。这些山峰的海拔并不是很高,但到了伯恩现在所处的位置却有几座高峰,就在马赫拉山脉的西北部。伯恩让罗盘指向东南偏东方向,压下“君主”的机头朝最高的几座山峰飞去。
跟着伯恩俯冲而下的歼6改成平飞时也颤抖了起来,机身发出了尖厉的啸叫。伊朗飞行员刚才看到了同伴的下场,追击时无意和“君主”离得太近。但歼6仍然在后方略高一点的位置上尾随着伯恩的飞机,还不时朝他的引擎开上几炮。
伯恩发现,敌机飞行员现在企图把他逼进前方危崖壁立的两座山峰之间的那道峡谷。山谷中的空间较为狭窄,这家伙是想尽可能限制“君主”公务机优越的机动性,在陡峭的山谷里追上他,然后将他击落。
巍然耸立的山峰挡住了两侧射来的光线,巨大的崖壁从他们的眼前一掠而过。两架飞机现在都飞进了山谷。伊朗飞行员把“君主”逼到了他所希望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猎物在这种地方无法充分实施规避机动,便开始猛烈射击。
伯恩感觉到又有几发炮弹穿透了“君主”的机身。万一引擎被歼6打中他可就完蛋了,到时候他连反应都来不及。他以飞机的右翼尖为圆心拐了个小弯,摇摇晃晃地避开敌机的火力。但这个动作只能让他暂时缓口气。除非能找到更为彻底的解决办法,歼6迟早会把他从空中击落。
他看到左侧光秃秃的山壁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裂口,立即驾机朝那个方向飞去。伯恩几乎立刻发现了危险所在:一块尖塔形的巨石把缺口隔成了两半。
此刻他们所处的山谷非常狭窄,伯恩后面的那架歼6也和他一样在侧着机身飞行。伯恩略微调整了一下“君主”的姿态,让自己的机身对准尖塔形的巨石,挡住了歼6飞行员的视线。
从伊朗飞行员的角度来看,他以为两架飞机都能飞过前方的缺口。他一心要把“君主”公务机打下来,因此当猎物在飞进缺口前的最后一瞬间微微转向右方的时候,他根本没机会作出反应。尖塔形的巨石迎面朝他扑来,近在眼前的可怖危险把他吓呆了;紧接着飞机就猛地撞上了石头,从轰然爆开的火球中腾起的黑色烟柱直冲向光秃秃的天空。歼6战斗机和飞行员都化成了一堆炽热的灰烬,仿佛倏然消失在了魔术师的手中。
莎拉雅被婴儿的啼哭声弄醒了。她想动弹一下,但遭到电击的神经却疼痛难忍,不由得哼出了声。婴儿好像是被她弄出的动静激怒了,扯开嗓门嚎哭起来。莎拉雅朝四周看了看。她待在一个颇有点肮脏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也显得脏乎乎的。空气中弥漫着做饭时散发出的香味,还有拥挤在一起的人体的气息。她对面的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幅基督受难像的廉价复制品。她这是在哪儿?
“喂!”她喊了一声。
片刻之后泰隆出现在了门口,左边臂弯里抱着个婴儿。小宝宝的脸气呼呼地揪着,五官全挤到了中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拳头。
“嗨,感觉怎么样啊?”
“好像刚刚和伦诺克斯·刘易斯打过十五个回合。”莎拉雅尽量协调着全身又尝试了一次,总算坐了起来。她费力地坐直身子,说道:“伙计,这回我可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找你还情哦。”他咧嘴一笑,走进了房间。
“黑色福特车上的那两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没跟踪你——?”
“大姐,那两个家伙都死啦。他们再也不会来烦你了,放心吧。”
号啕大哭的婴儿把小脑袋转了过来,两眼直盯着莎拉雅的眼睛,那种惹人怜爱的神情只会出现在一点点大的小孩子的脸上。她不再嚎哭了,而是抽抽搭搭地哽噎起来。
“让我抱抱。”莎拉雅伸出了双臂。泰隆把婴儿交给了她。小宝宝马上把脑袋贴到她的胸前,咿咿唔唔地叫了一声。“泰隆,宝宝饿了。”
他离开了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满满的奶瓶。他倒过瓶子,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试了试温度。
“行了。”他说着把奶瓶递给了她。
莎拉雅盯着他半晌没做声。
“怎么了?”
她把奶嘴凑到婴儿的嘴唇边。“我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事。”
“没想到我会有孩子?”
“这宝宝是你的?”
“不是,是我妹妹的孩子,”他转过半个身子喊道,“艾莎!”
门口一时间还是看不到人影,不过泰隆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动静。他说道:“快出来吧。”
莎拉雅看见外面有个影子动了动,接着一个长着咖啡色大眼睛、身材细瘦的小女孩就站到了门口。
“别害羞嘛,”泰隆的声音变得很柔和,“这位是特工小姐。”
艾莎蹙起了眉毛。“特工小姐?你是不是很吓人啊?”
艾莎的爸爸和颜悦色地笑了。“才不是呢,你瞧她把达伦娜抱得多好?特工小姐,你不会咬人的,对吧?”
“艾莎,叫我莎拉雅我就不会咬人啦,”莎拉雅冲着小女孩微微一笑,发现她长得很漂亮,“你会喊这个名字吗?”
艾莎盯着她没说话,小小的手指头摆弄着自己的一根辫子。泰隆正准备训她,莎拉雅抢在他前头说道:“你的名字可真好听。艾莎,你几岁了?”
“六岁,”小女孩说话时的声音很小,“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我名字的意思是‘健康快乐。’”
莎拉雅笑了。“我知道,那是阿拉伯语。‘莎拉雅’是波斯语里的一个词,意思是‘公主’。”
艾莎的眼睛睁大了,她又朝房间里走了几步。“你真的是公主吗?”
莎拉雅忍着没笑出声来,假作严肃地说道:“不是啊,我可不是真的公主。”
“她应该算是公主哦,”泰隆故意没理会莎拉雅瞥向他的奇怪眼神,“只不过她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小女孩现在完全给吸引住了,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身前。
“因为有坏人在追她。”泰隆说道。
小女孩抬起眼看着他。“就像你打死的坏人一样,是不是啊,爸爸?”
在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中,莎拉雅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各种嘈杂声响:摩托车突然迸发出的低沉轰鸣、震得人牙齿咯咯直响的嘻哈音乐,还有没完没了的激烈争执。
“去和莉比姑姑玩吧。”他说话时并没发脾气。
艾莎最后朝莎拉雅望了一眼,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间。
泰隆转向莎拉雅正要说话,却突然脱掉了一只鞋,紧接着娴熟无比地把它使劲掷向房间的角落。莎拉雅转过头就看到一只大老鼠躺在墙角处的地上,脑袋差点都被泰隆的鞋跟砸掉了。他找了些旧报纸把死老鼠裹起来,擦干净鞋子,带着老鼠走了出去。
返回房间时泰隆说道:“艾莎的妈妈碰到了这附近常有的事。她在一次飞车射杀中被打死了。当时她正好和两个表哥在一起,他俩贩毒时偷偷捞了点好处,惹火了贫民窟的一帮流氓。”他的脸沉了下来。“我咽不下这口气。”
“是啊,”莎拉雅说道,“那是肯定的。”
小宝宝已经喝光了奶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躺在莎拉雅的怀里,呼吸又深又匀。
泰隆沉默了,突然显得有些害羞。莎拉雅歪过脑袋看着他。
“怎么了?”
“嗯,我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最起码我觉得它挺重要,”他坐到了床沿上,“说来话长,不过我尽量说得利索点。”
泰隆把M&N车身修理厂的事告诉了莎拉雅。他说自己和汤克盯着那地方有一段时间了,本想把它当作手下人的据点。有一天夜里他看到那儿来了几个带枪的人,等他们离开之后他和汤克偷偷溜进了修理厂,发现了堆在里头的东西。“全是塑性炸药之类的鬼玩意儿。”他告诉莎拉雅自己还看到两个家伙——一男一女——在修理厂把一个男人的尸体大卸八块。
“我的上帝,”莎拉雅听到这儿打断了他,“你能描述出那一男一女的长相吗?”
泰隆便说了起来,他用语言描述假林德罗斯和安妮·赫尔德的相貌时准确得惊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莎拉雅苦涩地想道,他们竟然这么轻易地愚弄了我们。
“好,”她最后说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俩在房子里放了一把火。修理厂全他妈给烧成平地了。”
莎拉雅想了想。“这么说,当时爆炸物已经被转移走了。”
“那当然,”泰隆点了点头,“还有个情况。我不是在第九街和佛罗里达大道上摆平了那两个骚扰你的鸟人吗?其中一个家伙我认识。那天夜里在修理厂外头放哨的就是他。”
32
空中缠斗进行到后半段时,穆塔·伊本·阿齐兹就开始动弹了,现在伯恩发觉他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伯恩不可能放下飞机的操纵装置去和穆塔搏斗,他得另想办法来对付这个恐怖分子。
“君主”公务机此刻已快要飞到峡谷的尽头。穆塔·伊本·阿齐兹刚用枪口顶住伯恩的右耳,他就驾机朝着峡谷尽头的那座山峰飞去。
“你要干什么?”穆塔说。
“把你的枪拿开。”伯恩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在他们前方陡然升起的山峰。
穆塔直瞪着挡风玻璃外的情景,仿佛着了魔。“快转向。”
伯恩没理他,“君主”的机鼻仍然正对着那座山峰。
“你这样会把我们俩都害死。”穆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突然间,他把顶住伯恩脑袋的枪拿开了。“好吧,好吧!你赶快——”
他们离山峰的距离已经近得吓人。
“把枪扔到驾驶舱的那边去。”伯恩命令道。
“你拖得太久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大喊,“我们肯定要撞山的!”
伯恩的两只手还是稳稳地握着操纵杆。穆塔怒吼一声把枪扔到了地上。
伯恩把操纵杆使劲向后一拉,“君主”顿时仰起机头向上飞去。山峰以惊人的速度朝他们迎面扑来。他们飞越而过的时候会很悬,恐怕只有毫厘之差。伯恩在最后一瞬间看到了右边山峰上的缺口,就好像上帝的手从天而降砍掉了半个山头似的。他看准山势斜过了机身;倾角只要稍稍再大一点,峭壁就会蹭掉右侧机翼的尖端。他们擦着山峰的顶端疾掠而过,仍在攀升的“君主”公务机钻出峡谷飞进了蓝天。
手脚着地的穆塔急忙朝枪掉落的地方爬去,这伯恩早就料到了,此时他已经打开了自动驾驶仪。他解开安全带,纵身跃到恐怖分子的背上,照着他的后腰狠狠地打了一拳。穆塔闷哼了一声,顿时瘫倒在驾驶舱的地板上。
伯恩迅速捡起枪,然后用在机械师储物柜里找到的一卷铁丝把恐怖分子捆了起来。他把穆塔拖进驾驶舱,又坐回到驾驶员的座椅上。伯恩关掉自动驾驶仪,把航向又向南调整了一些。他们现在已经飞过了半个阿富汗,正朝着东部边境线另一侧巴基斯坦境内的米兰沙阿飞去。伯恩已经仔细研究过飞行员的那张地图,图上米兰沙阿的位置画了个圈。
穆塔·伊本·阿齐兹嘴里吐出了一连串贝都因人常说的污言秽语。
“你就是伯恩,”他骂完又说道,“我猜对了。你故意编造了自己的死讯。”
伯恩咧嘴冲着他笑了笑。“咱们还是来看看大家伙儿的真名都叫什么,你说呢?先从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开始。不过法迪这名字要简短得多,也更直截了当。”
“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他的弟弟卡里姆在假冒马丁·林德罗斯。”
穆塔的黑眼睛里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还有他们的妹妹,萨拉·伊本·阿谢夫。”信使脸上的神情让伯恩觉得非常快意。“没错,这个名字我也知道。”
穆塔面如死灰。“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了?”
伯恩顿时明白了。“敖德萨的那个晚上我们准备和线人接头的时候,你也在场。我朝冲进广场的萨拉·伊本·阿谢夫开了枪。我们差点就死在了你们设下的陷阱里。”
“你把她带走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你抱着萨拉·伊本·阿谢夫逃掉了。”
“那时候她还活着。”伯恩说。
“她说什么了吗?”
这句话穆塔是脱口而出的,伯恩明白他非常想知道答案。为什么?这里面有些事伯恩还不知道。他漏掉了什么?
伯恩目前了解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但关键在于他得让对方相信自己还掌握着更多的情况。他作出了判断: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言不发。
沉默在穆塔身上发挥了作用,他变得极为不安。“她说出了我的名字,对不对?”
伯恩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她干吗要说这个?”
“她确实说了,对不对?”此时穆塔已紧张万分。他徒劳地把身子扭来扭去,竭力要挣脱束缚。“她还说了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
“你肯定记得。”
穆塔·伊本·阿齐兹已经上钩了,接下来伯恩要做的就是慢慢收紧钓线。“我看过一个医生,他说如果别人能将我忘记的事描述一番——哪怕只是两三句话——就可以唤醒我的记忆。”
他们就快飞到边境了。伯恩开始缓缓降低高度,朝米兰沙阿附近隆起的山脉飞去,这地方不露丝毫痕迹地藏匿着许多极度危险的恐怖组织。
穆塔难以置信地瞪着伯恩。“我没听错吧?你想让我来帮助你?”他哈哈一笑,但笑声中却毫无欢愉之意。“别做梦了。”
“随你的便,”伯恩此时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渐渐显露出细微特征的险恶地形上,“反正是你在问我。至于你愿不愿意帮我回忆,这都无所谓。”
穆塔的脸朝一侧扭曲起来,接着又拧向另一边。他似乎正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伯恩不知道那可怕的压力究竟是什么。表面上伯恩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把赌注加高一点。于是他说道:“再过六分钟就要降落了,也许还会稍稍提前一些。你最好坐稳点。”伯恩回过头朝穆塔·伊本·阿齐兹瞟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哦,你都已经系好安全带了啊。”
然后穆塔开口了。“那不是意外。”
“很不幸,”卡里姆说道,“拉瓦列说得没错。”
中情局局长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显然他并不希望接二连三地听到坏消息。“‘堤丰’行动部的联络信号不是常常会叠加在局内的通讯载波上吗?”
“长官,确实是这样。但我费了很多工夫仔细核查了电子通讯情况,发现有三次通讯联络并未记录在案。”
两个人并肩坐在西北区第十六街方德里卫理公会教堂的第六排长椅上。在他们身后,长椅靠背上镶着的一块牌子上如此写道:1941年的圣诞礼拜上,富兰克林·D.罗斯福总统和温斯顿·丘吉尔首相曾并肩坐于此处。也就是说,那次礼拜举行于日本空袭珍珠港的三个星期之后——对美国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至于英国,它却在那场痛苦的灾难中得到了一个强大的盟友。因此,这排长椅在老头子心目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老头子往往不得不从事一些见不得光的艰难勾当,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到这儿来祈祷,希望能得到自己亟须的省悟和精神力量。
老头子低下头盯着副手递给他的那份档案,心中已毫无怀疑——又有一起这样的勾当正摆在他的面前。
他呼出一口长气,翻开了档案。那里头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令人害怕的真相。但局长还是抬起头来,颤声问道:“是安妮?”
“长官,恐怕是这样。”卡里姆很小心,两只手还是像刚才那样摊开着搭在大腿上。老头子显然是大受打击,他也得装出一副沉重的样子来。这个消息让中情局局长震撼不已。“三次通讯联络都来自安妮持有的一部PDA。这部PDA并未经过中情局的授权,在这之前我们对它根本就一无所知。看样子她还曾替换并篡改情报,从而把罪名栽到了蒂姆·海特纳的头上。”
中情局局长沉默良久。他们刚才一直在悄声说话,因为教堂里的传音效果好得出奇。但等到老头子再度开口的时候,卡里姆得把身子凑过去才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三次通讯的内容是什么?”
“讯息是通过加密频段发送的,”卡里姆说道,“我已经安排了几个最能干的人,他们正在设法破解。”
老头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干得好,马丁。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此时此刻,老头子的一大把年纪全写在了脸上,他甚至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竟然被深得自己信任的安妮背叛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都因此黯淡了下去。他佝偻着腰坐在那儿,耸起了双肩,仿佛在等待着更为沉重的心理打击。
“长官,”卡里姆轻声说道,“我们必须立刻采取措施。”
中情局局长点点头,但他的目光还是茫然地瞪着空处,仿佛在注视着旁边的人根本无从想像的思绪和回忆。
“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在私下里处理掉,”卡里姆接着说,“就您和我两个人。您觉得呢?”
老头子那双充满黏液的眼睛转了过来,望着他这位副手的脸。“是啊,当然得在私下里解决。”他的声音低得犹如耳语,说到解决这个词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卡里姆站起身。“我们走吧?”
中情局局长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浮现出了阴沉得可怕的神色。“现在就去?”
“长官,现在就处理掉最好——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扶着老头子站起身,“她这会儿不在总部。我估计她是在家里。”
然后他递给了中情局局长一把手枪。
几个小时之后,卡佳回到医务室来查看林德罗斯肿胀的喉头。他躺在一张低矮的行军床上,卡佳就在床边跪了下来。她用手指检视自己包扎的伤口时笨拙得要命,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根本做不好这个,”她轻声说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什么都做不好。”
林德罗斯看着卡佳,想起了刚才他们说的最后几句话。他不知道此刻是否应该再说点什么,又担心自己一张口反而会让她变得更为疏远。
在一段漫长而紧张的沉默之后,卡佳开口了。“我一直在想你刚才跟我说的话。”
她的双眼终于迎向了林德罗斯的目光。卡佳的眼睛是非常美丽的蓝灰色,犹如暴雨将至时的天空。
“现在我觉得科斯廷是想让法迪来伤害我。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想让别人这么做?就因为害怕我会离开他?就因为他想让我看看没有他保护的世界是多么危险?我不知道。但他没必要这么干啊……”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即便是被自己柔嫩的手指一碰,她还是疼得蹙起了眉头。“他没必要让法迪来伤害我。”
“是啊,他确实没必要,”林德罗斯说,“他也不应该这么做。你很清楚。”
她点了点头。
“那就帮助我吧,”林德罗斯接着说道,“否则的话,我们俩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儿。”
“我……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那就让我来帮你,”林德罗斯坐了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会帮助你改变自己。但这必须得是你自己的愿望。你的愿望必须非常强烈,而且不惜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代价。”她的笑容里充满了自责,林德罗斯看得心都要碎了。“我生来就什么都没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也是一样。后来因为一次偶遇,从此我就什么都不缺了,最起码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而我自己有段时间也相信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样的生活比一无所有还要糟糕——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再后来我遇到了科斯廷,他许诺要让我离开那种不真实的生活。于是我就嫁给了他,可他所在的世界和我自己创造的世界同样虚伪。我心想:我到底属于哪儿啊?哪儿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深受触动的林德罗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俩都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卡佳微微转过头,朝门口的守卫瞥了一眼。“你知道该怎么逃出去吗?”
“我知道,”林德罗斯说,“但我们得相互配合才行。”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恐惧,但也看到了希望的火花。
她终于问道:“要我做些什么?”
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安妮听到屋外的街上响起了一辆汽车大马力引擎的低沉轰鸣。等到她抬起头来,那声音又停了。她刚要继续收拾东西,却在某种第六感或疑心病的驱使下穿过了位于二楼的卧室,朝窗外望去。
她看到中情局局长的防弹加长轿车停在楼下。老头子从车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贾麦勒。她的心狂跳了一下。出什么事了?他们干吗要到家里来找她?难道莎拉雅设法联系上了老头子,把自己叛变的事告诉了他?不过不可能啊,贾麦勒和老头子在一起。贾麦勒绝不会让莎拉雅靠近中情局总部大楼半步,更别说听任她与老头子接触了。
可是万一……
完全出于本能,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第二个抽屉,摸索着那把史密斯威森手枪。从东北区回到家中之后,她把武器收进了平时藏枪的老地方。
楼下响起的门铃声把她吓了一跳,虽说她早料到门铃会响。她把史密斯威森手枪掖进后面的腰带,离开卧室走下铮亮的木头楼梯,朝前门走去。透过一方方半透明的黄色菱形玻璃,她能看到门外两个男人的身影。在她成年后的生活中,这两个人始终都是那么的重要。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在脸上强装出笑容,抓住黄铜把手拉开了门。
“你好,安妮,”老头子脸上僵硬的笑和安妮的笑容如出一辙,“很抱歉跑到家里来打扰你,但有件很紧急的事……”他支吾着说不下去了。
“一点都不打扰,”安妮答道,“正想有人来陪我坐坐呢。”
她退后一步,把他们让进屋里铺着大理石的小前厅。门口的那张椭圆形小桌带着精致的兽足弯脚,桌上的景泰蓝花瓶里插了一束温室百合。她领着他们走进客厅,这里的两张绸面沙发面对面摆在红纹白石砌成的壁炉旁边,壁炉上方还有个木质的壁炉台。安妮请他们入座,但看来大家都宁可站着。两个男人连大衣都没脱。
她不敢正视贾麦勒的脸,因为她不知道那张脸上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可是话说回来,老头子的脸也同样很不好看:毫无血色,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安妮心想。流逝的岁月都去了哪里?她觉得过去鲜明得犹如昨天——那时她身在伦敦,还是个桀骜不驯的大学生,除了一片光明、不可限量的未来,她的面前没有任何障碍。
“我估计你想喝点茶,”安妮对着老头子木乃伊一般的脸说道,“食品柜里还有一罐你最爱吃的姜汁饼干呢。”她竭力想让气氛保持正常,却没起到丝毫效果。
“不用麻烦了,安妮,谢谢你,”中情局局长说道,“我们什么都不想吃。”看起来他现在非常难受,仿佛是在强忍肾结石或是肿瘤带来的剧痛。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卷起的档案,放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铺开,然后说道:“我得说,我们察觉到了某种相当令人不快的真相。”他用食指在那份电脑打印稿上划来划去,就像是在触摸显灵板似的。“安妮,我们已经知道了。”
安妮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如此,她仍旧以没有丝毫异样的语气问道:“知道什么?”
“你的事我们全知道了,”老头子还是狠不下心直视她的双眼,“我们知道你在和敌人联络。”
“什么?我没——”
中情局局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无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她很熟悉这可怕的眼神,她见过老头子像这样注视被他从名单上勾掉的人。那些人她后来再也没看到过,也没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音讯。
“我们知道你就是敌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憎恶。她知道老头子最恨的就是叛国者。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贾麦勒。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替她辩解几句?她注视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霎时间全明白了——她明白了贾麦勒是如何双管齐下,从身体和精神上把她引入了歧途。她明白了他始终都在利用自己。她其实就是炮灰,像贾麦勒组织中的所有人一样随时可以被牺牲掉。
最让她感到难受的是她本该看穿这一切。从一开始她就应该能看穿他。但她实在太自负了,也太想反叛自己承袭的贵族血统——她觉得贵族都是一帮吹毛求疵的老古董。贾麦勒看出了她是多么希望让父母蒙羞。他利用了她的激情,也利用了她的身体。她为这个人犯下了叛国罪;因为她的共谋,不知会有多少人丧命。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她转向贾麦勒,冲着他说道:“你操我的时候恐怕是最不上心的,对不对?”
这是安妮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她也不可能听到回答——假如他真会回答的话。中情局局长掏出手枪,对着她的头部连开了三枪。尽管已时隔多年,他仍然是个神枪手。
安妮的身体瘫倒下去,那双已经看不见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贾麦勒。
“她该死,”老头子别过脸去,声音里满含着怨毒,“上帝啊,她真该死。”
“尸体我来处理,”贾麦勒说道,“另外,发布消息时我也会编出一段可信的故事。我还要亲自给她的父母打电话。”
“不用,”中情局局长干巴巴地说,“打电话是我的事。”
贾麦勒朝蜷缩在血泊之中的前情人走去,低下头看着她。他在想什么?他想着自己得上楼去,打开她梳妆台的第二个抽屉。他伸出鞋尖把尸体翻了过来,这才发现他还是挺走运的。他根本用不着到安妮的卧室去了。他暗自祷祝,向安拉致谢。
他戴上一副乳胶手套,把安妮别在后腰的史密斯威森手枪抽了出来。他注意到这女人很镇定自若,竟然事先把枪藏在了身上。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想在心中唤起对这个不信真主者的哪怕一丝感情。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的心跳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节奏。他不能说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安妮发挥了她的作用,甚至还曾帮他肢解奥弗顿的尸体。但这只不过意味着他选对了人。她只不过是经他调教后用来对付敌人的工具,仅此而已。
他直起身,分开腿跨立在安妮蜷缩着的尸体上方。老头子现在还背对着他。“长官,”他说道,“您得过来看看这个。”
老头子深吸一口气,擦了擦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是什么,马丁?”他说着转过身来。
贾麦勒举起安妮·赫尔德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干脆利落地一枪射穿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意外。”
伯恩全神贯注地执行着降落前的例行操作,故意没去理会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专心。此时他们正从査瓦克利上空飞过,这个地方本是孕育基地组织的温床,后来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遭到了美军的轰炸。过了半天伯恩才开口说道:“什么不是意外?”
“萨拉·伊本·阿谢夫的死并不是意外。”穆塔·伊本·阿齐兹的呼吸异常急促,既感到害怕,也有一种豁然解脱之感。他太想把这个可憎的秘密告诉别人了!这秘密在他的心里悄然滋长,仿佛被牡蛎分泌的真珠质层层包裹着,年深日久之后结成了一个丑陋无比的肿块。
“萨拉的死当然是个意外,”伯恩坚称,现在他必须这么说,只有这样才能吊住穆塔·伊本·阿齐兹,才能让他继续吐露实情,“这我很清楚。她是被我开枪击中的。”
“不对,你没打中她,”穆塔·伊本·阿齐兹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你和你的搭档距离她太远,不可能打得那么准。萨拉是被我和我哥哥阿布·伊本·阿齐兹打死的。”
这时伯恩才转过头来,将信将疑地看了穆塔一眼。“这都是你编出来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显得很受伤。“我干吗要这么做?”
“理由多着呢,咱们一条条说怎么样?你还是想把我搞糊涂。你想让法迪和他的弟弟来追杀我。”他蹙起了眉头。“我们以前见过吗?我认识你吗?你和你哥哥是不是跟我有仇啊?”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穆塔有点恼火,这正是伯恩希望的。“真相……我简直说不出口……”
穆塔把脸别了过去,伯恩竖起耳朵听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按照飞行员在图上的标注,他们即将进入抵达米兰沙阿之前的最后进近阶段。这段航程要经过一道窄窄的峡谷——在伯恩看来,用隘口来描述也许更合适——夹峙着峡谷的两座山就坐落在巴基斯坦西部边境内的荒野地带。
晴空呈现出极通透的深蓝色,阳光在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刺眼。古勒姆河一带由蚀变火山岩形成的灰褐色群山——山中还有石灰石、暗色的燧石和绿色的页岩——看起来光秃秃的,既荒凉又毫无生气。伯恩自然而然地仔细查看起了周围的情况。他在南部和西部沟壑纵横的山坡上搜寻山洞的洞口,顺着向东延伸的隘口看其中是否建有掩体,还查看了北部被一条阴影密布、遍地乱石的冲沟分割开来的崎岖山壁,但哪儿都找不到“杜贾”组织核设施的踪影。四下里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筑,连一座简陋的小屋或营地都没有。
伯恩驾机接近地面时的势头太猛了些。看到出现在前方的跑道时他减慢了“君主”的速度。和起飞时的土质跑道不同,这条跑道是用柏油碎石铺成的。周围仍然看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更别说规模庞大的现代化实验设施了。他来错地方了吗?莫非这又是诡计多端的法迪耍的一个花招?难道这是个陷阱?
现在担心这些已经太晚了。起落架和襟翼都已放下,伯恩把飞机的速度降到了安全范围之内。
“你飞得太低了,”穆塔·伊本·阿齐兹突然显得很不安,“你会过早碰上跑道!快拉起来!真主在上,快把飞机拉起来!”
伯恩凌空飞过跑道前八分之一的长度,控制着“君主”公务机缓缓下降,直到飞机的轮子接触到柏油碎石。飞机降落之后沿着跑道继续向前滑行。伯恩关掉了引擎和飞机内部的大部分电源。就在这时,他看到有几个影子从飞机的右边冲了过来。
伯恩刚意识到穆塔·伊本·阿齐兹肯定是用电话向米兰沙阿的人报告了自己的身份,飞机右侧的舱壁就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向内爆开。“君主”前起落架的轮子和支柱都被轰掉了,机身颤抖着向前栽去,犹如一只受伤跪倒的大象。
驾驶舱里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被飞射的碎片打得稀烂。仪表刻度盘纷纷碎裂,许多控制杆都被削断。天花板上的几个隔舱也给炸开了,一根根电线晃晃悠悠地垂挂下来。手脚被捆的穆塔·伊本·阿齐兹本来躺在机舱的一边,现在那部分机身已经塌陷,他被压在了一大块机身碎片的下面。系着安全带坐在驾驶舱另一侧的伯恩侥幸脱险,身上只受了不少浅浅的划伤和瘀伤。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好像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
伯恩在本能的驱使下甩甩头摆脱了眼前的黑暗,抬手解开了安全带。他摇摇晃晃地朝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去,脚下的一地碎玻璃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是冰封的苔原。空气中充满了金属、玻璃纤维和滚烫的塑料的刺鼻气味,呛得他直咳嗽。
他看到穆塔还在喘气,于是就使劲把那块已扭曲变形的机身碎片抬到了旁边。破破烂烂的碎片已经被烧得焦黑,手摸上去还是滚烫的。但等他蹲下身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块形状大小和剑锋差不多的金属碎片扎进了穆塔的腹部。
伯恩低下头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在他脸上用力一拍。穆塔的眼睛颤抖着睁开了,目光艰难地聚焦到了伯恩的脸上。
“我没编故事骗你。”他说话时的声音又尖又细,嘴里冒出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颈部的凹陷处聚成了暗红色的一摊,散发着铜一般的腥味。
“你就要死了,”伯恩说道,“告诉我,萨拉·伊本·阿谢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穆塔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看来你确实想知道。”他的肺部也被扎穿了,呼吸之际发出的刺耳声音就像是一头远古时代的野兽在嘶叫。“毕竟真相对你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告诉我!”伯恩冲着他吼道。
他抓住衬衣前襟揪起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身子,想把答案从他的口中晃出来。但就在此时,“杜贾”组织的几个恐怖分子从机身上的破洞中一拥而入,把伯恩从法迪的信使身旁拖开。躺在地上的穆塔·伊本·阿齐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跑来跑去的身影,阿拉伯语乱糟糟地响成一片;有人简短地下达了命令,更为简短的回答随之响起——他们拖着半昏迷的伯恩从机舱染血的地板上走过,来到了米兰沙阿干旱的荒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