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玄解无端觉得有点可笑,他迟疑地看着谢通幽,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只是想问我会怎么做?”
“你会失去理智吗?”谢通幽轻声道,“会痛苦吗?会不甘愿吗?会控制住自己吗?”
“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呢?”玄解淡淡道。
谢通幽与他一道在梦境的大石上坐下,下棋人尽数消失,只有天边的流云在舒展身躯,天光明朗,映照在人脸上,越发透出近乎死气的苍白。
“我以前总以为会跟师弟永远在一起,现在已成了痴念,又不愿意放着珍馐美味不吃去咽焦米饭,那愿望就只剩下一个——人间太平,方才不辜负我修道多年。”谢通幽歪头看了看他,忽然道,“坦诚相待是互相试探的最好底牌,你是为情所困,我是为情所苦,现下都知道对方的痛脚了,公平了。”
玄解道:“我没有被困。”
“那就别大吼大叫。”谢通幽轻描淡写道,“我知道魇是怎么回事,喜怒哀乐是人都会有的感情,但是爱跟恨不是,你若是没有尝过,根本不会明白那是什么。我看你刚刚的神色,分明是想到了沧玉兄。”
玄解眨了眨眼,被堵住了话头,他还太过年轻,不明白人世间许多事是很难得到的,更是强求不来的,就轻轻道:“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吗?”
谢通幽看着他,像是在看个稚嫩的孩子,那目光叫人觉得浑身刺痛,又觉得苦涩,过了会儿才解答道:“我都试过了。”
这时的玄解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叫人无望的一个回答,只是隐隐约约明白了这天底下的事情并不像幼时训练那样,努力就会有收获的。于是他在石头上慢慢躬下身体,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不知从何处涌来的痛楚,有片刻时光,玄解甚至分神惊异了会儿人类的忍耐力,他想不出在这样的痛苦里煎熬许多光阴是怎么样的一种折磨。
谢通幽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不但笑得出来,还能伪装得天衣无缝,甚至有闲心为苍生耐心劝导立场不明的异族,生怕玄解求而不得后祸及苍生。
苍天不曾怜悯谢通幽,谢通幽却愿意悲悯世人。
玄解想了很久,他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沧玉如今对我没有一点心思,我并不觉得难受,只是因为来日方长。如果他一直都不能喜欢我,我……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我还没学过。”
“你虽然将你的事都告诉我,但我没办法告诉你。”
谢通幽笑了笑,大概是觉得自己把玄解吓到了,又耐心跟他讲话:“其实这些话我不说,你迟早都会看到底,我的美梦做了太久,藏都藏不住,倒不如自己说了省得狼狈。你不必那么在意。”
他垂下肩膀,没有二十岁的光景,成了个两百来岁的男人,已不年轻了:“其实修道本就是这样,要你看穿、看破、悟透,不再执迷,方才成仙得道了。要是畏畏缩缩,什么都不敢说出口,那就叫着相,是执迷不悟了。”
“若执迷不悟呢。”玄解问他。
“那就成魔了。”谢通幽试图笑了笑,可再笑不出来了,他静静道,“要是我成魔了,离他就更远了。若我终生只是凡人,还与他近一些,也许师弟在九霄之上偶窥红尘,还能看到我一眼,哪怕我再不知晓了。”
哦,他其实是想过成魔的,。
要是站在这里的是几个月前还没离开青丘的玄解,他也许会肆无忌惮地口出伤人之语,就如同他对容丹说的那些话一样,可眼下的玄解已明白有些话并不是一定要说出口来了,于是他开口问道:“那出《思凡》,结局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通幽道:“什么人看什么意思,《思凡》原是我与师弟下山后遇到了一个和尚,他还俗了,与他那鬼娘子投胎去了。修道路途上总会遇到这样的人,沉迷情爱,死不回头。”最后这四字大概是在骂他自己,他淡淡道,“就好似酆凭虚,被笑话是个情种。”
“这是个坏词?”玄解问他。
“对人来讲都未必很好,对想要得道的道人就更是讽刺了。”谢通幽站起身来,他轻吐了一口长气,平静道,“倘使两情相悦那倒罢了,偏偏是单相思,就好像酆凭虚寻觅百年,焉知是不是梦幻泡影。”
玄解想了想道:“那个结局,是在说你?还是君玉贤?”
谢通幽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地看向虚无:“前半段那和尚是我,后半段那和尚是他。”
没有佛心,做什么和尚。
玄解一下子突然都明白了过来,谢通幽让君玉贤看到他应看的,又将自己的心意藏于结尾。
他是沉迷爱欲的道士,留不下脱俗的仙人。
两人坐了会儿,谢通幽问他:“你现在感觉如何?”
“不太好。”玄解诚实道,“你在影响我,很剧烈,让我觉得很痛苦。”
谢通幽微微笑了笑,他道:“我也没法子,你且忍一忍吧,我都忍了好几辈子了。”他与玄解呆坐在石头上,看着梦境来来往往,不是他们师徒三人在一起过日子,就是他与他师弟在玩闹,比剑、论道、煮饭、洗碗、做小玩具……
玄解倒是没有不耐烦,他小时候从没这么多新鲜花样,一时觉得非常有趣,倒是谢通幽好像麻木了一样坐着,既不笑,也不流泪,只是静静看着,好一会儿才道:“待咱们醒了,我师弟一定会授你守神的口诀,那口诀我虽然会,但不能教你,免得他发现。你到时学会了,他就会叫你不断入梦,全身心抵抗这些附加而来的情感,如今先试试看,算是训练吧。”
“是么?”玄解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梦中的天灰蒙蒙,又开始下雪,他与谢通幽身上都落了许多雪花,远远看去像两个呆板的雪人。玄解心中有许多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张不开嘴,他想了很久,最终缓缓道:“如果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吗?”
“能有什么办法呢,并不是任何姻缘都能美满,无论你做什么,你多么努力,千秋万代,他仍是对你无情,这是世间最没有办法的事。”谢通幽转过头来看着玄解,风雪加身,他们二人眉发皆被吹成霜白,他看着空中飘零的一朵雪花,淡淡道,“在这世上,只有蠢材才会为求而不得伤人伤己,甚至波及其他人。”
在谢通幽说完的那一刻,玄解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枷锁扣住了自己的心,并非是来自于谢通幽那绝望而悲怆的情感。
他知道许多人间的规矩,更知道很多规矩并不是让他们这些存在遵守的,因为有时候沧玉都会嗤之以鼻。
然而谢通幽所说的东西,并不是只有人类应当遵循。
“可我不试试,怎能甘心呢。”玄解喃喃道,他某种意义上感觉到自己变得有所不同了,那曾经约束住谢通幽内心的东西同样住进了他心中,等待着形成一座无形的囚笼,他生平头一遭感觉到恐惧。
命盘既然没有出错,那么玄解与沧玉想来定然没有什么好结局。
谢通幽当然没有闲到真的没事跟玄解剖析自己,他与玄解相处近一月左右,清晰地意识到比起颇具人情味的沧玉,玄解有时候单纯地如同一头野兽。这个年轻的妖族并非是个循规蹈矩的老油条,他对这世间充满着好奇,乐得一时半会儿遵从些许无关痛痒的规则,却不意味着真正明白其中的意义。
完全成/熟的大妖,有时候未必比懵懵懂懂的幼崽更致命。
任何生灵都会受七情六欲所驱使,各种心愿皆来源于贪念,因而凡人造出礼教约束自身,避免步步踏错。礼与仁,最初是人独有的东西,因此多年繁衍生息至今,纵然弱小,却能做出许多人做不到的事。
谢通幽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能叫玄解听进去几分,他其实并不善劝诫他人,不过看玄解的神色,大概是略有所得。
许是玄解不像凡人有许多杂念,谢通幽偶尔会觉得这个青年真诚宛若赤子,如溪底石头,清澈地一眼就能看透。
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可怖。
越是纯粹的东西破坏起来就越为迅速,拥有如此实力的玄解倘若没有相应的心性,对人间如浩劫无异。
在仙神妖魔看来,凡人渺小若蝼蚁,谢通幽终其一生都在寻求看破,可轮回转世多了,看惯人情冷暖,又觉得有趣起来。那些束缚着人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促使着他们蜕变成更好的自己。
玄解这时开了口:“你师弟真的会教我口诀么?你怎么知道。”
谢通幽正要回答,突然感觉意识一阵模糊,忍不住笑了起来。
“醒来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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