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比他们二人想象得更为坚强, 她在月上中天的时候醒了过来。
当时玄解跟沧玉正在玩五子棋,可惜他们没有别的颜色, 更没有骰子, 不然还能玩玩飞行棋。不过没什么差别, 沧玉被杀得片甲不留, 脸色不太好看,他摸着自己的白子,心想要不要拿起棋子来弹几下玄解泄愤,就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奴谢过两位恩公。”
这声音纵然嘶哑,可难掩柔婉, 仍能听出原来的嗓音是多么动人,在这幽冷的月夜, 寂静的晚空下轻轻响了起来,仿佛什么缠绵悱恻的话本之中所描写的野狐精怪, 正于此夜来到屋外敲开门扉。
沧玉放眼望去,自见那少女扶着门颤巍巍又怯生生地站着,她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微微垂着, 似乎不敢抬头直视他们,一只手攥紧了裙摆,看起来有点儿紧张。这很正常,换做沧玉是这么个弱女子,有天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胳膊烧焦了一块,外面还站着两个陌生的男人, 大概要吓得直接从船窗翻出去。
“请坐。”
好在沧玉跟玄解此刻坐在船头,这样的距离给了那姑娘一点安全感——虽说对他们俩而言,这距离就跟近在咫尺一样,但毕竟对方并不知情,勉强可算是一种安慰。
少女四下瞧了瞧,在自己出来的这门槛上乖顺坐了下来,她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十分可怜,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不知道什么人对她下了那样的狠手。若真是瘟神找茬,看她这么体虚柔弱的样子,也不是能禁得住折磨的人。
“这位姑娘,你怎么会受伤倒在野外?”
沧玉趁机放下棋局,他输得实在太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看来今后只有飞行棋这种碰运气的游戏才能跟玄解这个开挂的玩一玩。
这小子的智力跟好奇心是都点满了吗?
玄解对女子并不上心,见沧玉已对下棋失了兴趣,稍稍一皱眉,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将棋盘上自己的黑子捡了回去,重新盖好,然后又去拿沧玉手中的棋罐,帮他收子。沧玉没太注意,侧了侧身就把棋罐递了过去,由着玄解自己收拾剩下的残局。
在玄解的心中,这路边捡来的女子,还不如这局棋的一颗棋子珍贵。
那日在海面上吃腌菜的时候,沧玉问他为什么不珍惜他人的情意,凡人与沧玉这样的大妖总喜欢睹物思人,可玄解并不是那样的。
情意这种东西,只有在本身存在时才有意义。
跟沧玉一起喝的茶,跟沧玉一起下的棋,只有在沧玉在的时候才有意义。
甚至是那些华美的衣裳、精致的装饰,又或者是沧玉披在肩头的一缕长发,都是因为沧玉本身才有价值,如果他不存在了,那么这些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本身。
回忆除了带来伤痛,让人懦弱,毫无用处。
就好像谢通幽那样,留着两个棋罐不肯放手,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他寄托情思,怀念往昔,然而那些东西到底不是君玉贤,它会破旧、磨损、最终化为灰烬。那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更沉重的痛苦,可从失去那一刻开始,这就已经是注定的了,何苦再为毫无意义的旧物难过一次,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既然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那就从容接受失去,玄解太骄傲,他只允许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接受任何代替品。
少女靠在门边,双眸之中泛出泪光来,她虽然柔弱,但并不软弱,单手抚着自己的伤臂,稍稍闭了会儿眼睛,这才强打起精神来,哀愁道:“小奴名叫水清清,是青山村人士,生来孤苦无依,多亏村中各家施恩,吃百家饭才叫小奴平安长大,前不久村里忽然遭了疫病,大家死得死,逃得逃,小奴没有主张,又见村里老人家走不了,就留了下来。昨日本想到山中采些草药,哪知不慎被割伤了,醒来就在此处了。”
有意思。
沧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少女,她口齿很清晰,说话非常有逻辑,谈吐更是得体,不像个贫穷的孤女,倒好似个读过书的大家小姐,临危不惧。不过说不准这姑娘天资聪慧,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说自己吃百家饭长大因而留在村中不肯离去,看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村中发生了疫病,联系他们察觉到的瘟气,更是合情合理。
“你看到我们二人,似乎并不害怕?”
“恩公说笑了。”少女低垂着头,她凄然一笑,“我这样苦命的女子,又伤了一条胳膊,丑陋不堪,二位恩公如此英武不凡,还有一颗善心,即便要从我身上拿去什么,我昏迷之时也尽可得手了,怎会等到我醒来。”
水清清?姑娘你知道有个叫赤水水的狐狸吗?
沧玉笑了笑,他缓缓道:“是么。”倒不期望那少女回答。
少女怯生生的,连头都不敢抬,她浑身都是淤泥跟枯草,还有些未消的藤蔓,却毫无半点怨言。须知无论男女都爱俏丽,只是十个男儿郎里头尚还能找出三四个邋遢的,可十个女儿家里却难找出一个不修边幅的,纵然有,恐怕也不会是如此美貌的少女。
有些刻板印象容易误导人,然而有些刻板印象,却可以帮助分辨信息。
她说穷苦惯了,应当并不是假话,只有苦惯了的姑娘才不在乎自己现在模样如何。
假如这姑娘说得没有半句假话,那么此处的确就是小仙峰青山村。
他们三个素未谋面,此番是初次相识,即便这姑娘有所隐瞒,也完全没必要编造地名来骗他们,起码青山村这一点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否则到时候循着人烟一问就知了。没想到玄解居然寻路技能点满了,真叫他看着张乱七八糟的地图就找到了目的地,这让沧玉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其实沧玉也看过那地图,只是他看起来,总觉得是张羊皮上画了几条乱七八糟的长虫,而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看不出什么星宿排列。
玄解倒是说起来头头是道,怎奈沧玉压根对应不上。
沧玉吐了口气,他一时间脑子里转过许多想法,大概是在青丘怕被发现的警戒心形成了习惯,不论是到姑胥、下永宁,他仍难改掉这种戒心,对谁都保留一分警惕。
青山村之中有疫病,这点很符合谢通幽所请求的收尸,遭逢大难啊。那想来,这姑娘说的话恐怕大半是真的。
沧玉斟酌了片刻,又凝视那女子。
这少女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性坚忍,寻常人看到自己身上多了这么条丑陋的伤疤,恐怕要一时发狂,惊骇无比,她倒不言不语,沉默接受了这伤势,好似能保住命已是不易。
这大山看起来很原始,住在山中的人约莫是与繁华隔绝的,这姑娘又是吃百家饭长大,不像有钱接受教育的模样,看她说话条理清晰,又颇为有礼,似乎并不像寻常山女……不过难保,既然是吃百家饭长大,她又愿意在瘟疫里选择留下照顾那些老人家,想来这一村的人都是善人,养出这样的脾性是情有可原。
沧玉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要我二人送你回家去?”
“啊——”水清清的脸上掠过一丝害怕与恐惧,小声轻呼了下,沉默了许久,仍是点了点头道,“那……那就多谢二位恩公了,只是送一程便可,不要进村子了,村子里的疫病很是严重,年轻人们都逃出去了,二位恩公也不要久留。”
沧玉见她模样惊恐害怕,仍战胜畏惧之心决定回去,还劝他们离开,心中又信了几分,不由得奇道:“说来姑娘也算命大,在荒野外遇上我二人,我这……我这……贤弟好在会些医术,将你救活了过来,你身上有伤,再回去恐怕……难道你一点都不怕吗?”
他没有说完,可话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
水清清不由得流下泪来,她强忍住了,声音略带哽咽,凄然道:“村中的婆婆伯伯们是看着小奴长大的,他们生了病,无人照顾,小奴总要侍奉膝下,倘若……倘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不幸,也应当披麻戴孝,为他们送行。小奴自然是怕的,可要是小奴也走了,谁来照顾他们呢。”
沧玉心中有几分震撼,他看着这女子眼睛微红,显然是怕得不行,她刚历经了生死大关,竟还能压下恐惧,想着回去照顾病人,不由得叹息:“你真是个好姑娘。”
水清清摇了摇头,伸手抹去脸上泪痕,没有再说什么。
“你可要在船上再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沧玉此刻心中怀疑去了大半,他原先质疑水清清,是因为这姑娘遭逢大难还能如此冷静,如此听她谈吐言语,方明白她并非不害怕,只是心中有更强烈的信念在支撑着她,不由得十分感动。
“好——不,不了。”水清清本是一口答应,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道,“小奴不能再麻烦二位恩公了,我许久未归,又在路上丢了药草,只怕婆婆他们都担心坏了。只是……只是小奴能不能厚颜请求恩公施舍些口粮,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
沧玉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点了点头道:“我这船上还有些米面干粮,你尽可拿去。”
他站起身来拿了个包裹递给水清清,那里头的干粮要是泡在热水里分食,够十个年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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