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昏沉,欢庆的鼓乐丝竹之声隔着几座宫殿的高墙远远传来,有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氤氲。以王兆俭为首的京师军统帅们齐齐跪倒俯首领命,却在半晌的沉默之后,由陕甘总督方愈敏率先开了口。
“臣……斗胆相询,这指令是从乾清宫出,还是慈宁宫?”
沈席君幽深的眼神盯上了方愈敏,嘴角扯过一抹嗤笑:“当初代王殿下举兵号称清君之侧,清的可是哀家这个祸水,那么依方将军看来,现在惩处他的该是哪一宫呢?”
方愈敏心下凛然,慌忙面色惶恐地低下头去。王兆俭知他失言,忙俯首行礼预备率众告退,却被身侧的皇帝叫住了身。却见萧靖垣慢慢踱至了沈席君的身前,与她四目相对,音色却是说不出的冷冽:“太后这是……又想去替朕担个黑锅?”
沈席君耐不住他如此近距离的逼视,皱起眉侧脸退了几步,才回转道:“代王于此刻薨逝,就算可以真相大白昭告天下,也经不住那些旧臣的私下揣测腹议。”
“好。”萧靖垣步步紧逼,一字一顿、却容不得她退缩,“天下皆知,你懿庄太后在坤宁宫时就恃宠而骄、野心干政,先帝驾崩之后又借举丧之期铲除异己、清洗后宫,入主慈宁宫后更是不得安分,只手遮天、将新帝操控于掌握中。现在还想加一条什么?为私仇擅自杀害一国亲王?”
沈席君被他逼得退无可退,终于定住了身形,沉声道:“若不是如此,难杜天下悠悠众口。一个女人的私怨,才是最令人信服的理由。”
萧靖垣几乎气结:“沈席君,你不会永远像今日这般权倾朝野,一旦失去权势庇荫,你预备如何存活?”
沈席君一时语塞,静默片刻后,却撇开了萧靖垣不理,转头对俯身不敢抬头的王兆俭等人道:“你们都跪安吧,照哀家的吩咐去做便可。”
几位将领如逢大赦,急急起身便走。却闻萧靖垣陡然提声怒喝:“没朕吩咐,谁敢离开一步!”
“这里是慈宁宫,还是我沈席君说了算!”萧靖垣寸步不让,让沈席君也起了怒气。
一旁的几位部将进退两难,立在了半途面面相觑。片刻的沉默之后,王兆俭长叹一声,挥手让下属们远远退开,才对萧靖垣拱手道:“皇上,恕臣僭越道一句,太后娘娘素来心思缜密,且又能顾全大局,这件事臣还是听从太后安排。臣想,就算霍大人在这里,也是这句话。”
就在萧靖垣略有犹疑的当口,王兆俭对着沈席君深深一揖,迅速面色沉重地离去。萧靖垣行事恻隐之心太重,他需要有人推一把,去帮他下些狠心。这恶人,曾经是沈席君,现在就该是他们这一帮老臣了。
萧靖垣愕然地望着王兆俭率人离去的背影,满腔的怒意化作了深沉的无奈:“沈席君,你这个疯子,声声的为了先帝遗愿,却要把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你可曾为自己活过一日?”
“我就是为自己而活,才铸成一生之憾。后半生,我只为弥补这憾事而活。”沈席君的音色渐渐地低了下去,目光微沉,尽显寥落之色。
萧靖垣不知是怎样的过去,会让沈席君抱有如此之深的执念,更不知先帝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她死心塌地到这般地步。只是,她每每这样不惜自掘坟墓地保护他,却让他产生了难得的无措和茫然的情绪。
庆典上齐鸣的鼓乐之声愈发地响亮,然而几道墙外的苑落中,只有各自伤心的帝后二人。萧靖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纾解沈席君漫身的萧索之气。思量许久,才近她身前正色道:“我该谢你没有赶尽杀绝,让三哥留下一支血脉。”
沈席君抬目瞥他一眼,冷哼道:“留这血脉只会后患无穷。逐出皇室是人生大耻,代王后人难免心生怨恨,所以往后的事情皇帝要劳心好生处理。”
萧靖垣落落地笑了起来,长叹一声:“所以我说,当初就不该来做这个皇帝。说什么民心所向,什么大势所趋,其实天下所属何人与百姓何干?只要三哥不做桀纣,与今日有何分别。百年之后,我萧魏王朝是否存世尚未可知,又有何人会在意今天顶着皇帝冠冕的是个什么人。”
沈席君一时失了神,倒是未想到萧靖垣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轻家国而重天下,这一份胸襟气度,便是古往今来有几任帝王可以勘透。萧靖垣出世入世,区区数载、便已凌越他朝百年。
恍然间,沈席君望向萧靖垣的眼神中,多增了几分敬重。卸去了曾经那个顽劣任性的纨绔皇子的伪装,萧靖垣正逐渐显露着更多为人君者的气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沈席君忍不住有些落寞地一笑,轻声劝慰:“天下、皇权,本就是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玩的把戏,只是,多少还有些不同的吧。先莫论代王贸然起兵、好大喜功的性子会对未来如何影响,单看宫氏一家人热衷钻营弄权诛杀异己的行径,便足以颠覆朝纲。你父皇将你放归民间,便是要你明白人间疾苦,于为君有利。”
“说什么天潢贵胄,到最后都不过黄土一杯……”萧靖垣的面色重新带上了几抹悲重之色。从一年多前的先帝驾崩,到如今的代王,萧靖垣总把悲痛隐藏在沉默中,不向她这个外人表露分毫。可如今,这满目的颓唐,教沈席君心神不宁。
于是她的声音中,沾染上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慌乱:“你,是想退缩了吗?”
萧靖垣看了一眼沈席君,对她的失态似有些意外:“放心,当初我既然当了这个皇帝,就不会半途而废……”片刻的停顿之后,又继续道,“至少在大局未定之前,我会做好该做的。”
沈席君有些放心地定了定神,抬起头,迎向萧靖垣的眼睛:“那也请您记得,如果您还愿意让我活下去的话,也要做好这个皇帝。正如你所说,除了你,已经没有哪个皇帝还能容得下我这个太后。”
萧靖垣神色一凛,愕然道:“你说什么?”
沈席君微微敛目,一字一顿道:“萧靖垣,你知道,现在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挟制你的底牌。我能倚赖的,只有你这份恻隐之心了。”
从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沈席君,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服软过凌厉女子,就这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向他乞求。这般双目无措的柔弱模样,一瞬间,萧靖垣只觉得满腹的不可思议,和不知从何而起的几分失措。
夜幕下,沉痛的心情像是被什么轻柔地抚平,萧靖垣平息了心绪,终于重新对上了她希冀的眼神,郑重地点头:“靖垣愿尽全力。”
承熙二年的新年在万物更新的一片喧嚣中热热闹闹地来临,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尚在春节之中,白日里穿堂而过的熏风便暖得让人开始微微发汗。
征伐代王的最后一支京师军回到了直隶的驻地,随队归来的除了最后一拨的各级将领,还有随之而来复杂的人事赏罚变动。代王薨逝的消息最终没能瞒过半个月,所幸王兆俭等人事先处理得当,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又多冲着深宫之中的太后而去,整个案情的形势并未失控,只是徒增了些皇室宗亲上告陈情的小是非。
萧靖垣忙得脱不开身,于是连着免了几日的晨昏定省,这倒让沈席君暗自放心。虽说皇帝每日定省是祖制,只是她这太后毕竟与皇帝年龄相仿,平日里诸多来往总是不妥。她甚至开始寻思,找个由头避出京城去,去纾缓一下紧绷数年之久的精神。
在书房内候了半日,终于等到了下了早朝的霍圭,这老大人早早递了折子说有事相商,沈席君已有好久没见过他在折子里那么着急的语气。不过待得人来时,却见他步履不紧不慢,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石青色麒麟朝服的年轻男子相侍左右,仔细一看,却是刚刚随军归朝的纪兴晏。
沈席君喜出望外,忙遣了思言将二人迎入正殿,简单过礼之后,急急问道:“大人所说的要事,就是带纪大人过来?”
纪兴晏抬头望向沈席君,只是相隔几月,年轻男子的容颜愈显疲惫不堪,然而精神却齐整不少。他眼角微红,神色间似有些感慨,半晌之后,对着沈席君长跪伏倒:“太后娘娘,臣,幸不辱命。”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也有着更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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