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旋涡

bsp; 果然，一周后，Miki在公众号发布了一篇精心炮制的博文。欲抑先扬，先客观褒奖了酒店的设计、外观，然后才话锋一转，万般委屈地讲述了那一晚的经历，最后好心提醒大家，去世悦，要小心卫生间地板打滑。

    丝毫未提换酒未遂的不快经历。

    这篇博文一经发布，先引起了Miki粉丝群体的关注，然后被其他几个Miki相熟的同类型博主转发。一夜之间，世悦的订单取消率上浮了20%。

    第二天一早，林粤召开了紧急会议。

    自然先发表声明，公示酒店的装修绝对符合安全标准，以及为这次意外公开向Miki致歉。

    公关部的人则继续联系Miki本人，争取协商。

    营销部为此熬了个通宵，有人不禁忿忿，表示自己已连夜挖出这位博主的黑料，说变“网红”之前就已经是浴缸酒咖，有一次喝多还在浴缸睡着了，被当时的酒店送去了医院。但那家酒店如今重装开业，当时的从业人员已经无从联系了……

    林粤摇头，她并不想曝光Miki的黑料，她只想尽快解决问题。

    “我们的诉求不是通过揭人短处博取同情，而是得到客人发自内心的信任。最近入住的客人，如果有叫送酒服务，服务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适当提醒酒醉入浴的危险。”

    声明一经发出，大部分明事理的人渐渐偃旗息鼓，少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仍时不时叫嚣垃圾酒店。

    总的来说，入住率有所回升，但余震尚未完全消退。

    这天，一位着白衬衫、牛仔裤的年轻女性拖着精巧的工具箱和行李箱，悄无声息地来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林粤如今偶尔会安排叶慎安单独下楼巡视，刚才经过大堂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站在前台的女人一眼——美人分许多种，像Miki那样的，第一眼抓人眼球，但多少缺了点儿余味；还有林粤那样的，站那儿就气势夺人，一般人都不好意思盯着多看；而眼前这个嘛，两者都不是，清清淡淡，有一种雨后竹林的气韵，像水墨画中走出来的神仙。

    叶慎安那会儿还不知道，人家真叫刘竹。

    巡完一圈，叶慎安老实上楼跟林粤汇报工作，这匆匆一瞥，转瞬被他抛在了脑后。

    夜深。

    林粤最近加班频繁，叶慎安也没闲着，许多事林粤会一边处理，一边跟他就具体问题讨论交流。学历、知识他都有，欠的是经验和信心，林粤不急，叶慎安顶多是顽石，不是朽木，凿凿刻刻，她信自己总能得偿所愿。

    短暂得空，两人在沙发上小憩，一阵“咕噜咕噜”声突然打破眼前的静谧。

    “饿了？”叶慎安这才想起来，他们都忘了吃晚饭。不过他中午吃得多，不觉得饿，倒是林粤，压根没吃两口……这女人养的都是什么坏毛病，今后他非得让她改掉！不过眼下，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我去餐厅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不用麻烦了，我过了晚上八点不吃东西。”

    叶慎安气得吹眉：“那八点之前没吃该怎么算？”

    林粤微微一愣：“那这样吧……你再下楼巡视一圈，我呢，就留在这里给阿姨打电话，让她给我们做点儿宵夜。”

    “一言为定。”叶慎安爽快起身。

    林粤失笑，这人在吃上倒是积极。其实她旨在多锻炼他，但叶慎安却似乎会错了意。不过无所谓，权当殊途同归吧。

    有过之前的经验，叶慎安轻车熟路。自上而下仔细巡查过客房区后，他大步前往酒店的泳池区。之前几次巡视的观察加上Miki事件的启发，叶慎安私下以为，不仅客房需要适当提醒住客注意安全，泳池亦是意外易发的高危险区域，最好能适当提高服务员清理打扫的频率和针对具体客人的服务，以防积水打滑。

    不过他向来对自己在正经事上的判断没什么信心，因而这件事也一直没决定好要不要主动和林粤提及。

    临近泳池打烊时间，大部分来游泳的住客已回房休息，余下不多的客人，也是在旁边的休息区聊天。

    粼粼水光中，只有一个白色身影正自在畅游。叶慎安觉得那身影有点儿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是谁。

    倒是池边扶手旁那一小片水渍比较刺眼。他转身叫来服务员，低声吩咐：“把池边再清理打扫一遍。”想了想，又道：“那位小姐的拖鞋底，也记得擦干。”

    服务员应声去办，叶慎安转身欲走，忽听水花四溅，池中人骤然浮出了水面。

    叶慎安回头，陡然愣住……这不是白天那个仙女么，真巧。他连忙礼貌问候：“预祝您在我们酒店，有一段美好的体验。”

    刘竹微笑着，一边擦头发，一边慢悠悠地打量他，目光似扫过他的胸牌：“客气了。”

    说罢翩翩然踩进服务生刚擦干的拖鞋，径自往淋浴室去了。

    三天后，贵圈清流竹子姐姐的公号竟然久违地更新了。

    和其他同类博主不同，她每次的选题角度都很特别，不只是单纯的吃喝玩乐分享。比如这次，她更新的内容就是讲自己带着一箱测量工具，去一家最近卷入安全隐患丑闻的酒店做地板防滑测试了——结论是这家酒店地板符合安全标准，大家可以放心入住。

    不仅如此，文中详尽的配图和专业的数据还令她的粉丝大呼长知识，说女神不做技术专业可惜了。

    刘竹则在评论里悠悠回了句：“我本科就是物理系的呀。”

    下面是清一色的赞叹：“哇哦，我更爱您了！”

    这年头，理工科仙女总是自带buff。

    不出一天，林粤也看到了这条内容。虽未言明是哪家酒店，但明眼人都知道，最近本地卷入公共安全隐患丑闻还闹得人尽皆知的，只世悦一家。

    夏筱筱更是惊讶得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你联系上竹子了？”

    林粤摇头：“怎么可能！”

    “没想到她竟然自己去了……不过仔细想想，也合情合理，你们酒店那件事不闹得圈内皆知吗？听说她这人好奇心特别旺盛，与其说是‘酒店体验家’，不如说是‘酒店侦察家’。之前被她的评测害得影响业绩，求她删文的酒店也不是没有。”不过这次她个人的好奇之举，竟在无形中帮了世悦一把，是谁都没想到的事。

    林粤斟酌片刻，问：“你能帮我和她约见一面吗？”

    夏筱筱笑：“你觉得呢？”

    “也是。”

    “算了吧，我之前问过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评测出发点是什么，你知道她怎么回答我的吗？”

    “嗯？”

    “好玩。”

    “哈！”也只有不为利益出发，才能做到这样的纯粹与公正吧。她有些钦佩她。

    “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有看完文章？”

    “怎么？”

    “你家老公在末尾被点名表扬啦！”

    “啊？”

    “她说去游泳的时候，有位叶助理交代服务生替她清理了拖鞋底的水渍，虽然只是件小事，但能看出，这家酒店在服务上的用心和品质。她说以后还会再去的。”

    这件事的连锁效应是，Miki之前的黑料陆陆续续被网友翻了出来——不只是酒店内部员工了解的“浴室酒咖”，更包括向酒店索要贵重酒水、礼物，甚至收钱为名不副实的餐厅背书。

    爆料越来越多，大抵应了墙倒众人推的老话。一时间，Miki被推至风口浪尖，不得不发表致歉声明，说今后会严格要求自己，不被利益所惑，不失公正分享的本心。

    但信任已死，评论里买账者寥寥。

    林粤看到后，吩咐人删除了那天留证以备不时之需的照片，并召开紧急会议，要求酒店员工明确立场，任何人不允许参与这次网络爆料，违者辞退。在她看来，一件事就该停在它结束的时候。无关的后续，不必要参与纠缠。

    当晚，林粤终于得空和叶慎安好好吃顿晚饭。

    “对了，你之前见过竹子？”等上餐的间隙，林粤犹豫再三才开口。

    叶慎安一脸茫然：“什么竹子？”

    “算了……”果真不记得了，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林粤略一思考，徐徐再道：“对了，游泳池那边，明天开会时，我会交代让保洁提高打扫频率，避免地面积水，也会安排服务生适时提供清洁鞋底的服务。”

    “呃……”这事她怎么会知道？作为唯一没看竹子评测的当事人，叶慎安表示内心很怕怕。难道林粤已经敬业到如此变态，就连他巡视都要检查视频监控的吗？不过，自己的想法无形中得到了认同，到底还是高兴更多。

    “我……”刚想表达一下内心的喜悦，叶慎安骤然发现，林粤的目光已经飘远了。

    似乎飘到了自己身后那桌。叶慎安转头看过去——那桌坐着的是一群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正一边吃饭，一边为菜品拍照。中途她们还招来了服务生，提议想跟传说中超帅的主厨合影，不过陈伟廉却迟迟没有现身，只有服务生端出一碟点心，说是主厨的歉意。

    好家伙，叶慎安愤然，在他天天加班，晚饭都没空吃的时候，这个金纺精俨然成了酒店里人气高涨的“网红”！

    林粤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淡然收回了视线。

    然而他刚才那点儿想表达的欲望，却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

    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

    饭毕，两人先后起身，林粤突然宣布：“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处理。”

    八成和那只“网红”金纺精有关！叶慎安不悦地撇撇嘴：“到底什么事，还得特地把我支开啊？”

    林粤气定神闲地看了他一眼：“私事。”

    呸！竟然还一脸很有理的样子！看来前段时间两人之间的承诺，又被她丢去了爪哇国。他心里憋得慌，又觉得没道理发作，忍了忍，非常有骨气地甩下句“那我先走了”，当即扭头走了。

    目送叶慎安离开后，林粤才朝着刚才叶慎安背对的那个角落走过去。

    林栩吓得当即举起包包挡脸。

    “栩栩。”

    “姐……”林栩得只把包包往下挪了一寸，露出两只惊怕的眼睛。

    “我听餐厅经理说，开业到现在，你几乎每天都来。”原本她还将信将疑，没想到今天竟然撞见了。

    行了，想必后面的传言也不用求证了，眼下林栩的神情已说明一切。林粤的眼风缓缓扫过她稍变圆润的脸颊：“说吧，胖了几斤？”

    “五、五斤……不过，我每天都有跑步两小时。”可惜摄入的热量还是比跑掉的多。

    为了爱情，她真的牺牲很大了！

    “栩栩，我们换个地方聊吧。”林粤低头看了看表，就要到陈伟廉的下班时间了。再杵在这里，待会儿三人碰上了，难保不会尴尬。

    “嗯？”林栩有点儿糊涂。

    林粤索性开门见山：“关于William，有些事，我必须提前告诉你。”

    回到家，叶慎安破天荒地没跟阿姨打招呼，径自上了楼。

    懒得开灯，他把衬衫的扣子松开两颗，整个人栽倒在床上。床垫很软，像一方棉花，叶慎安仰视着天花板，空寂的房间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夜阑珊，白窗帘映出窗外蓊郁的树影，人工湖那边偶有几声蛙鸣飘来。叶慎安感觉心头的郁结跟那湖底的淤泥似的，一时半会儿难以清理干净。

    静谧中，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名字都没看，他顺手开了扬声器：“哪位？”

    手机里先传来的是刺耳的音乐声和笑声，然后才是周公子声嘶力竭的“咆哮”：“叶二，你在干什么呢？出来一起嗨啊？”

    叶慎安嫌弃地把手机推远了一些：“不去。”

    “怎么？不下午还说倒霉事告一段落了吗？我还琢磨着做东给你扫扫晦气呢。”

    “说了不去！”

    “嗤！”周公子被他的态度逗乐了，“你这婚结得划算啊，不仅忠诚度爆表，就连人都转性了！”

    “少给我乱盖帽子，我本来就不爱你那套！”

    “行行行，就你空谷幽兰，我是市井小人……”周公子见他态度坚决，识趣地准备挂电话，叶慎安却突然叫住了他：“等等，我还有事问你……”

    “洗耳恭听。”

    “你最近在追我老婆的那个闺密？”

    “呵，我还当你那天真醉了，结果记性挺好。不过，你说得不对，我这不叫追，而是佛系撩妹，成不成，看天意。”

    “别贫了啊，反正你记住，凡事悠着点！”

    周公子听罢，眯眯眼：“怎么你今天是吃错药了？一下变得这么正经。还是说结婚自带降头功能，神奇得让我也想结个婚试试了……”

    “周世嘉！”

    “好了好了，我不傻，你都耳提面命两次了，我还敢乱来吗？”周公子说着偏头应了旁人几句，转头继续道，“先挂了啊，都催我呢，改天有空我家里聚，你总没意见了吧？不是我说，你这人就是见色忘义，没良心！”

    哈喽？谁见色忘义？说他吗？搞笑吧！

    林粤回来时，被周公子盖章“见色忘义、婚后转性”的叶慎安正郁郁地站在阳台上抽烟。

    忽然，卧室的房门被人推开了条缝。林粤进来，“啪”一下摁亮了卧室的顶灯。

    刺眼的光线照来，叶慎安猛一回头，对上她波澜不兴的眼。

    “怎么，这边不开灯节能，那边抽烟增排？你这环保搞得不行啊。”

    叶慎安掐灭烟，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林粤早摸清了他的脾性，自顾自放下包，拿出换洗的衣物：“有什么要说的等我洗了澡出来再说吧，现在我脏兮兮的没心情。”

    叶慎安沉默着，良久，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不知道别的毛病金纺精有没有传染给你，这洁癖倒是感染得很彻底。

    见叶慎安迟迟没反应，林粤不禁纳罕地多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走进浴室。

    一分钟后，浴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林粤正揉着头发上的泡沫，看见叶慎安，难得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干吗呢？”

    “搞环保。”

    “啊？”

    “你不提倡节能减排吗？我看别浪费水了。”

    “……”

    叶慎安动作飞快，三两下便把衣服除了个精光，暖色的灯光下，腹肌若隐若现。林粤揉泡沫的手骤然停住了，耳根隐约泛起了淡淡的粉红色。还好淋浴间弥漫着大雾般的水汽，否则一定会被他发现。

    这是她第一次“节能减排”，一时间她不知道视线该往哪里放才好，只好假装淡定地，无所谓地，直直仰望着花洒，静待耳垂上的那一抹绯色散去。

    叶慎安拉开玻璃门，莫名地打量了她一遍：“你脖子抽筋了？”

    “……”很好，她觉得自己似乎冷静了一些。

    水声清脆，林粤垂首打算冲掉头上的泡沫，突然，温热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后颈，她不由浑身战栗。

    正欲开口，身后的人竟然先发话了：“欸，别动，后面有泡沫没冲干净。”

    看来这人真是进来洗澡的。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开了，林粤回头，扬起脸，灼灼的眼神望着他：“你今天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啊。”

    得了，还嘴硬。林粤恶作剧似的挤了一泵洗发液，揉在他头上，瞬间起了一头泡沫：“乖，说实话。”

    叶慎安惊讶得张了张嘴……妈的，真把自己当小孩了。良久，声音闷闷的：“你后来去哪了？”

    “约栩栩喝了个茶。”

    “大晚上喝茶？”

    “那如果我说喝酒呢？”

    “……”

    “不信我？”

    叶慎安摇头，其实没有不信，但她故意把自己支开，竟然只为约林栩喝个茶，想想还是很不合情理。林粤失笑：“因为我听说她最近好像在追William，就想单独跟她聊一下我和William之前的事。你知道的，这种场合如果你在，她一定会更尴尬。”

    “怎么又是陈伟廉？”叶慎安的神情骤然冷淡下来，林家人的糟糕品味原来会传染吗？

    林粤端详着他的表情，忽地轻笑一声：“你这个样子，我会以为你在吃醋……”

    叶慎安瞬间正色：“我为什么要吃醋？”

    “是啊……”林粤微笑着背过身去，将身上余下的泡沫冲洗干净，淡淡道，“我也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吃醋……”

    一阵静默。

    一双手静静攀住了她光滑的肩：“林粤？”

    “嗯？”

    “当初，你为什么会分手？”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