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在即,他也很激动,他们对坐在小炕上,他得意地说:“新家可漂亮了!等于又娶你一回”。
他忽然问:“如果我现在用那个房子娶你,你还愿不愿意再嫁给我”?
她心里说:“你别做梦了”。
反问他:“再娶我一回你愿意吗”?
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说:“不愿意”。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
他:“咱俩不合适”。
她忍不住哂笑:“这话说的挺深刻!怎么不合适?你的标准是什么?”
她向他摆摆手:“我替你说,你需要找那种上得麻将桌,陪你二斤白酒随便喝,满嘴荤段子的女人,她还得膘肥体壮,这种女人才能镇住你,你才服帖”!
他:“这样的傻玩意儿我要找早都找了”。
她:“这就奇怪了,那你要找啥样的?”。
他:“反正不找老师,太矫情!”
她:“怎么矫情?”
他:“挣钱不多事贼多,穷酸”。
她:“你的口气特瞧不起老师?我们还瞧不起你们呢,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他:“那你们还排队嫁给我们?”。
她愠怒了,反击:“我们是下嫁,你以为是高攀?起码我没高攀你,你别自我感觉太好”。
他:“怪不得天天像欠你似的”。
她:“你要我怎样?干活时当牛做马,睡觉时让我是哈巴?累个半死还得向你摇尾巴?我就缺一口你的食?”
他指点着她:“你看看,这就是老师的嘴巴,烦死个人。你们是知识分子,我们是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臭老九就得听指挥,咱家我说了算”。
她忽地坐起来,以措手不及之快,抓个枕巾蒙住了他的头,抡起枕头一阵砸。
那一刻,打着打着恨就上来了,恨不得砸死他。
砸够了,坐回来气喘吁吁:“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最后补一句:“祈祷我们下辈子别遇见”。
一句话引出他们这番沟通,不但始料未及,而且空前仅有。
搬家这天,凌晨三点多,闻立就睡不着了,坐了起来,他对着熟睡的云飞说:“儿子,咱们有自己的家啦”。
他又规划说:“还得买个大马勺,到新家用煤气灶”。
她也起来了,有几样东西只能临时打包,她忙碌着。
历史就是这样神奇,搬家的日子距离她结婚两年整只差几天。
两年前她穿着嫁衣而来,两年后她携儿离开,两年苦海终于解脱。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命运,这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件之一。
他拉开窗帘,屋里投进青白的晨曦,她上炕往下摘窗帘,窗帘带起风,她听见耳旁清脆的叮铃声,她心里说:“你不响我忘了,我要带你走,怎能把你留下”。
她抬头看着风铃,闻立轻松地摘了下来,提在手里微微一摇,轻音细细,她小心地接过来。
闻立说:“你喜欢这玩意儿,哪天买个漂亮的”。
她说:“我不要”,跳下地,找到原装盒子,把它一点点放进去。
她再一次环顾屋子,是她的都带走,一样不留。
闻立到外面去了,搬家车很快就来。
婆婆也起来了,今早没人给她做饭了,今后她得自力更生。不知还会不会做饭?
婆婆把碗筷盆分出一些,装在一个桶里,说:“带去吧,你们就不必买了,这也算给你们分家”。
红梅说:“带不带都行,买也用不了几个钱”。
婆婆从厨房套间里走出来,一只手扯着衣襟,衣襟里兜着几个鸡蛋,她说:“拿着吧,给云飞吃”。
红梅说:“不带了,经管不好怕碎了”。
她真的不想带,但婆婆执意要给,还非得让她亲手接,就像要一种仪式,她只得徒手接过来,随手放进装碗筷的桶里。
她接鸡蛋时发现婆婆眼圈红了。
红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知老太婆为什么激动?没人做饭难受了?
不管哪种原因,都证明她是肉身做的,还以为她是铁石心肠勒!
腰板不弯一下的老妪竟然也会眼圈红!
搬家车来了,她兴奋地出去看,是一辆大卡车,停在当年她“下轿”的地方。
人们往上抬大件,那个组合柜,然后沙发,彩电,洗衣机,大蟒似的录音机,箱箱袋袋,屋里空了,都在车上了,车太大,那点家当堆在一角。
她要开始新生,她也特别打扮了一下。穿了件白绸无袖小衫儿,红绸百褶裙裤,洒满白色小星星,过腰长发散在后背上。
云飞穿件白半袖,红短裤,戴个小红帽,他自己把帽檐转到脑后,为了视线方便,看上去还挺酷。
她们母子艳丽夺目,喜气洋洋。
她抱着云飞,欢天喜地,腾出一只手,一会儿提个小桶,送到车上,一会儿跑回屋看看是否有遗落,宽松的裤腿和如瀑长发随着她来飘去。
闻立阻止她:“这么多人,哪用你拿东西?车快走了,抱孩子到驾驶室里去”。
她登上了驾驶室的门,坐下来时视线好高呀,坐得高望得远。
云飞挣着要奔方向盘,她哄着他转移注意力,这时司机往座位上一坐,转动起方向盘,笨重的大卡车启动了,婆婆家的小院后退着。
没有留恋,没有回头,那个小院远了。小路两边的树枝噼里啪啦地扫过车窗,卡车在一座桥那里上了公路。
这正好是她嫁进来那天的路线逆行,两年后沿着这条路线,她又走了。
卡车上了国道全速向南奔驰起来,两边的绿野翠绿欲滴,天高地阔,沙塘子越来越近,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