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升为“皇后”了,大局已定。
只有庞雁惨兮兮地被拉下去,还哭着求饶,“臣女是冤枉的,真的不是臣女做的……”
可怜她一张嘴,如何能说得清?
一个还没有登上皇后宝座的女人,就敢陷害皇帝的元妻,前朝新贵们心中惶恐,再不敢提立后的事,还唯恐皇帝拿此事来罚他们。世家们扬眉吐气,上折子要求问庞家的罪。
庞家今天敢谋害皇后,明天就敢谋害皇帝。这样的人家教出这样的女儿,到底是何居心啊?
大家现在是敢直接称平王妃为“皇后”了,谁还敢提之前,那位并不是皇后来着?
没见因为这件事,平王的脸一直沉着,每天上朝就是训斥文武百官,大家全都缩着脑袋低调做人。
前朝局势一时大洗牌,乱糟糟的,平王妃一无所知。
她昏迷了三天,才醒来。醒来后,就是一屋子的人庆幸下跪,喊她“皇后金安”。
她在奶嬷嬷的相扶下喝了一口热汤,门帘哗哗作响,着龙袍的人飞快窜进来,怔怔地盯着她。
“你、你……”他看着她,半天说不下去。
平王妃垂眼,敷衍地向他请了个安,他还立在架子床前,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她。
半天,皇帝才道,“你现在敢自己跳下水,弄死庞雁,把世家和新贵的势力重洗牌。若我不应你,你是不是自己吃□□自杀?”
他从来没相信过庞雁敢推平王妃下水,平王妃是什么样的女人啊,只有她反坑庞雁的道理。
皇帝甚至都能猜到那两个女人当日都说了些什么:
一个说,“你太得意了,我且让你看看,如何轻而易举让你倒台。”
另一个说,“我不信。”
先前的那个就直接做给她看。
平王妃道,“看情况。”比如说,是真死,还是假死;是拉着他一起死,还是就自己一个人死。
平王颤声,“我给你机会,只要你向我低头,我就什么都接受。可你宁可用这种方式向我抗议,也不肯低头。你、你好、你好……”狠心。
平王妃幽声,“你非要我低头,何尝不是狠心呢?”
“我当你是妻子!”
“哦,所以你不能向妻子低头?”她看他,讽刺一笑,“你看,你还是低头了。”
她用她的手段,让他溃败。
不光是他舍不得她死的原因,她落水一事,他便是为了安抚世家,也绝不可能向着庞雁。
她肯定是胜利者。
“……你不想和我讲夫妻情分,只想用利益和我划清界限?”平王明白了,“……你其实,从来就没有原谅我,对么?”
平王妃心想:我从来就没说过我原谅你啊,是你自觉得我会原谅你而已。
平王妃的沉默,让平王心寒似冰。
这就是他的妻子。
“好、好、好,是我输了。论心狠,我不如你,”他问,“我只想知道,要我如何做,你才会原谅我当日的荒唐,和我重归于好?”
他涩笑,“我年纪大了,我不想和你玩捉迷藏猜谜的游戏了。”
平王妃静声,“陛下,我从来不是跟你矫情,是你自以为我在和你玩感情游戏而已。我不原谅你,那就是不原谅你。你做什么,我都不原谅。不是说你自以为是地弥补,我就能放下一切。”
“碎了的茶盏能完好如初吗?破了的镜子能一点都看不出痕迹吗?陛下,我的心就是这样。你不必试探我,我一开始,就表示得很清楚。”
“我们是夫妻,你顾我的面子,那我也顾你的面子。我维护你的尊严,为你平衡各方。但也就这样了。”
“一个人若是背叛了我一次,我根本不会原谅他,根本不会给他第二次背叛我的机会。”平王妃侧头看他,“……其实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执着于这个。我以为你和我一样,觉得这样就挺好。泾渭分明,一切以利益说话,少了多少纠缠恩怨,多好。”
皇帝失魂落魄地离去。
那很好?
一个心里不再有他的妻子,每夜和他同床异梦的妻子,那很好吗?
他经常脑子一抽出昏主意,他想做什么都做什么,因为有妻子在为他把关。当他太过分时,她脸一沉,他就知道自己过了界限,赶紧道歉。
而现在,他大约再也看不到妻子为他上心的时候了。
她还是为他收拾残局,但也就这样了。
平王恨不得穿越回去,穿越到初到戎州的时候。只那一次动摇,她就给他判了死刑。不,也许之前她就已经对他失望,戎州之事,是激发了她的怒火……
但他纵是再悔恨,也回不到当初了。
他的妻子,离他远去。他为帝,她为后,他们配合得很好。但他曾经梦想的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日子,大约永远不会有了。
一日日,也就这么过着。
一年年,也就这么捱着。
皇帝陛下是个和自己女儿一样有完美症结的人,他一直致力于补好皇后的心。可惜皇后也是个狠人,她说不心动,那就是不心动。皇帝甚至发现,他的殷勤,还带给她几多苦恼。
这简直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她奢望的时候,他不给;他想给的时候,她弃如敝屣。
人生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真是反复无常。
年纪越来越大,皇帝陛下慢慢也放下了心结。他虽然还是遗憾,还是后悔,但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他的皇后又没有跟他闹性子,又没有故意不理他,她只是不爱他了而已。
再做了三十年皇帝,平王将皇帝宝座传给唯一的儿子,自己隐居后方,做了悠闲的太上皇。
他素来没脸没皮,整日到太后宫中,想和太后说说闲话。他经常看着太后的容颜出神:美人在骨,在气,不在皮。她的容颜已衰老,但那通身的气度气质,多少人望之莫及,心中生畏。
太后是个冷言寡语的人,太上皇厚脸皮来找她,她不拦;他不来,自己一个人看会儿书,打理打理花草,喂喂鱼,也过得很自在。
他得了什么宝贝,也会千请万请地要她一同过去把玩。
她得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他也舔着脸非要跟她一同欣赏。有时候缠得她头疼,干脆把东西都送给他。而他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抱回去自己的宫殿。
太上皇的年纪越大,对太后就越温柔。她便是得个风寒,他也要碎碎念半天。
太后常想:若是年轻时,他肯这样待自己,自己也不会一下子那般决然。可惜了。
太上皇享年七十四,临终前,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是个追求完美、又喜欢抽风的人,临去前,就把跟各位子孙的遗言排练了一遍又一遍,让本来还有些伤感的儿女们一头黑线,怎么也哭不出来。
于是等他真的去世时,子孙们些许哀伤,但被太上皇排练无数次,早已麻木。伤感不太多,更多的是祝福。如太上皇这样性格的人,是生是死,他都能找到乐子,不必为他伤怀。
也许他想说的,便是这个。
太上皇对每个孩子都有一大段遗言,对太后,却只想问她,“我这一辈子是对不起你,我现在是将死之人,你可原谅我了?”
太后不言语。
太上皇眼中光泽黯下,又拉着她的手,吃力问她,“那你可曾后悔嫁我?”
太后觉得他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年轻时的纠结,一直到现在都放不开。
她看着他浑浊的眼睛、斑白的霜鬓,目光渐落。
她轻声,“我不后悔。”
她到底给了他一点安慰,让他含笑而逝。
太后伸手,轻轻为他覆上双眼,走出宫殿。
皇帝来向她请示,整理太上皇的遗物,收入库房,被太后拒绝。太后自己一个人慢悠悠的,收拾着太上皇的遗物。
他留下的每一件东西,她几乎都能叫上号,都能想起一段典故。
这个是他娶她前给她买的,他自己都忘了扔在哪里;
这个是宜安七岁时送他的一张大字生辰礼,他一直宝贝了很多年,逢人就夸宜安是天才;
这个是他在她五十千秋时送她的木雕,被她随意丢到库房后,他又怒冲冲抢了回来。想到他那时委屈的表情,太后仍觉得好笑;
这个是……那个是……
纵是有些不记得了,想一想,身边宫人提醒一二,她也能回过神。
太后并不着急,她慢慢整理亡夫的遗物,也没人敢催她。她整理了一个月,才给太上皇的宫殿落了锁,将此地彻底封上。
一段过往历史,也被人慢慢忘到脑后。
子女们有子女的生活,后辈有后辈的安乐,到最后,还记得他的,还每日都回想起他生前一言一语的,反而是她这个总不喜欢搭理他的妻子。
他们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
不是每一段感情,都一定完美无缺,都没有一点遗憾。
他问她还怪他吗?
她不答,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晃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怪不怪,谁还记得清楚呢?
他再没有对不起过她,再没有让她疲于应付各式缠上来的女子。他守着她,也这么过了一辈子。
也许她早已原谅他年轻时的荒唐,但她此人固执无比,绝不反口,终是到死不对他说一声“原谅”。
他带着遗憾而去。
这也没什么。
人生有点遗憾,总比一点痕迹都没有,要强得多。
她还是想起他,会忍不住发笑。
继而,长时间的沉默。
常日慢慢,她竟然也有些想念他,那个稀里糊涂、总做一堆糊涂事让她黑脸的丈夫。
她的丈夫,已经去了。
而她,什么时候也可以合眼呢?
也不知道九泉之下,他还会不会等着她。
也许等,也许不等,这一世,他们总是夫妻。
——平王夫妇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