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了。朱珠有些不解地望向他,正想问他怎忽然叫停车,却见他从边上拿起件斗篷轻轻抖开往她身上径自罩了过来,直至将她全身遮个严实,方才一掀车帘朝外走了出去。
到车外回头见到朱珠仍里头望着他,便抬手朝她伸了伸:“来,看看那边是些什么。”
朱珠也不知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犹豫了阵,忽听外头猛一阵喧哗,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忍不住好奇心提了衣角朝车外钻了出去。
一到外头脚刚刚落地,便被周围又一波激荡而起声浪惊得不由自主朝碧落身后一藏。
随即觉察不妥,忙又退了开来,此时方才循着那些人声和周遭人手指方向朝前方看去,一望之下不由猛吸了口气,一时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呆呆朝前望着,因前方那原本一片黑暗天际不知几时突然窜出几道金龙,口吐喷着红艳艳巨大火舌,头顶几乎连星辰都望不清夜色下张牙舞爪,一路扭动,盘旋着朝着这条热闹大街上飞腾而来。
紧跟其后是一长串一长串灯。形形j□j,各式各样,如此种类繁多孔明灯,也不知究竟是被从什么地方一气放出,初时还不见一个,此时已如星星般霎时间挂满了整个天际,直把天空下那群仰头观望人惊叹得啧啧有声,也把朱珠望得好一阵头晕目眩,眼花缭乱。
“这灯,可还够多?”好一阵,方听见碧落人群间笑吟吟问着自己。
朱珠点点头。
随即见他转过身径自慢悠悠往前走,便跟了过去,一路跟一路继续放眼瞧着,这如此罕见景象,自打出生朱珠还是头一回见着。因而一时便连人群拥挤都顾及不上,只呆呆抬着头,近乎贪婪地瞧着望着,那样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久,直至手腕上被人轻轻一搭,又朝前一拽,身子便不由自主匆匆朝那方向撞了过去。
一头撞那人胸前,慌忙后退,抬头却撞见碧落那双绿悠悠眸子,似有些责备地望着她,一边继续将她朝前拖了阵。
直到离四周拥挤不堪人群远了些,方才松开手。
“稍不留意,险些就让你给走丢了,那么大个人了怎还像个孩子,见到鲜东西便连路都不会走了。”
淡淡几句话,听得朱珠不禁涨红了脸。
又因着刚才碰触,是窘迫束手不安。却也不知是该说些什么,还是立即转身跑回车内,当即回头望了一眼,却哪里还见得着马车影子,早被周遭拥挤人群给遮挡得严严实实,见状朱珠轻吸了口气,垂下头道:“先生说得是……还请先生带朱珠回车上去……”
话说完,好一阵却没见碧落回答,朱珠不禁有些不安地抬头朝他望了过去。
见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她说些什么,只转身继续往前走,于是不得不紧走了两步跟上,以免再度同他走散。
如此一路无话,便似乎连观灯情绪也受了些影响。所幸正走得沉闷间,忽听见面隆隆一阵响,随后漫天烟花前方天空下绽了开来。当即再度吸引了朱珠注意力,因皇城生活了一十八年,亲眼见到别人燃放如此巨大烟火还是头一回,往年都是自家府里见奴仆们燃放那一小撮,直至今日方知原来那东西竟能绽放得如此之大,便是连半个天都能穿透了,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瞧你那样儿还真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冷不防听见碧落身侧似笑非笑低低说了一句。
朱珠这才察觉自己失态,忙低头用帽兜将自己脸遮了遮严,讷讷道:“煞是好看……原一直以为那是静王爷说笑来着……”
“静王爷。”他闻言淡淡一笑。遂见朱珠立即有些不安地住了口,便没再说些什么,只朝城楼方向轻轻一指,道:“用那样炮管射出烟火,自是不同寻常。”
“原来炮也能燃放烟火么……我以为它只能杀人来……”说到这儿,再次意识到自己说得忘形,于是干脆闭上了嘴,垂头他身边站着,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见状碧落瞥了她一眼,一旁石凳上坐了,笑吟吟问了句。
朱珠便也一旁寻了张石凳坐下:“叹朱珠今夜总是失态。”
“既是出来观灯,便怎样性怎样来,何必自寻烦恼。”
“总是不好,”她揉了揉手中帕子,城楼上吹下一阵冷风里轻轻掖了□上斗篷:“先生先前说得对,那坛中确是好酒,醉人人却不自知,若再多饮几杯,朱珠怕是要加放肆了。”
“我倒还真想见见你放肆模样。”
“先生说笑。”
话音落,两人兀自沉默下来。
这地方离城门挨得近,跟市集离得远,因而人少得许多,也安静许多。待到烟花燃,就越发显得加寂静,因而远处几个小孩拖着灯笼大声笑闹便分外引人注目了起来,朱珠抬头目不转睛朝那方向望着,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想些什么。”见状碧落不动声色问了句。
朱珠咬了咬唇。
原是想继续沉默,或者避开这个话头,不知怎却又脱口道:“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他们花园里,逢年过节也是同他们一样玩得这样开心。”
“现却不开心了么?”
“总归很多人和事已经是不同了,先生。”说到这儿,忽地收回目光朝碧落望了眼,突兀问了声:“忽然想起先生身边并无亲人,这些年中秋,先生都是自己一人过来么?”
话刚出口,便见碧落那双浅笑着眼内微微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瞬息而过错愕,却又仿佛只是朱珠某种幻觉。
于是红了红脸垂下头,正预备将那话题转开,却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似随口般道:“是,一个人过来。”
“那该寂寞得很……”
“寂寞,”他目光再次微闪,随后别过头,朝着城楼方向望了一眼:“多少年过去,早已习惯了。因而当有人陪着一同过时,反倒不习惯了。”
“先生是说朱珠么……”
“不是,”他笑笑,“一个故人。”
“可是上次所说那名制作面具人么?”
“也不是。”
“哦……”
一时无语,朱珠再度沉默下来。
此时恰好城头上彭彭数声响,夜空里于是再次绽开了数朵无比瑰丽巨大烟火,朱珠闻声立时抬头朝它们望去,便因此没有留意到身旁碧落那一双幽幽目光随之凝到了她脸上。只一边呆呆朝它们望着,一边下意识问道:
“先生也曾同那故人一块儿看烟花么?”
“她想看,我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
“先生同她一起,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烟花么?”
“因为我并没有同她一起。”
“……先生话叫朱珠听不太懂了……”
“因为那年中秋,她要我同她一起看烟花,我却烟花楼上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先生失约了。”
“是,我失约了。”
“她等了先生整整一夜么?”
“是。”
“她可有责怪先生?”
“我不知。”
“……为什么先生会不知?”
“因为当我到她面前时,她什么都没说,笑笑便走了。”
“先生没有追去问么?”
“她走便走了,问有何用。”
“所以先生至今不知她是否责怪先生?”
“是。”
“呵……好奇怪先生……”
“是么。”碧落笑笑。
“……那么敢问先生,如今先生那位故人现哪里?”
“现么?”
“嗯。”
“……去世很久了。”
“是么……”
再度沉默下来,碧落望见朱珠肩膀风里微微发抖,便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你冷?”
朱珠摇摇头。
“那为什么发抖。”
“因为朱珠想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朱珠想……朱珠同先生那位故交……长得可像?”
“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想。”
闻言朱珠抬起头,朝碧落双眼内径直望了过去:“否则先生怎会因区区榜上一段话,便将朱珠视作此生必娶之伴侣?想朱珠何德何能,竟能令先生如此垂青,其中必然是有原因,难道不是么……”
话音落,目光一动不动朝碧落眼睛望着,试图能从他那双碧绿眸中窥到哪怕一丝丝答案,以印证自己说法。
但许久过去,他那双眼内依旧是平静无波,淡得仿佛一杯水,清澈无温。
随后微微一笑,他蹲□,拂去了挡她额头乱发:“你醉了,朱珠。”
“先生才醉了。”朱珠牵了牵唇角。
想学着他样儿笑一声,眼内却瞬间跌落两串泪珠,这令她头一低用力吸了口气,随后大声笑道:“先生好奇怪,让人空等了一夜,却连追问别人责怪与否勇气都没有,仅仅数面之缘,却对朱珠如此纠缠。可知同样一张脸,却不可能是同样一颗心!先生刚刚问朱珠,人这儿,心哪儿?朱珠便回答先生,心自是不这儿,不这儿!”
说罢起身欲走,被碧落猛一把拽住拖了回来。
因此而一头跌倒地上,却怎都不由碧落伸手去搀他,只立刻爬到远处瞪着他,那样恨恨地瞪了许久,方才用力将眼角溢出泪擦了,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说得对,朱珠醉了,因而言行冒犯之处,望先生恕罪。现今,请即刻送我回府罢,碧先生。”
话说完,也不等碧落开口,便转身朝着刚才过来方向迈开步子径直而去。
留碧落原地站着,微微一阵怔忡。
随即眉梢轻佻,回头朝左侧方向轻一挥手,就见一道暗光自手内闪出,随即啪声响,离他百步远一株老树轰然跌倒地上,同时自树上坠下一只黑色夜猫子。
两者倒地之声同城头炮声刚好混杂一会儿。
因而朱珠没有一丝察觉,只顾着朝前一阵疾走,直至发觉前方人头攒动,警锣敲响,方抬头望去,一眼见到前方怡亲王府那几块牌子,登时如遭雷击般一动不动。
呆呆站原地眼睁睁望着,直到前方那处仪仗,以及仪仗中那顶暗黄色十六人大轿渐渐走远了,方始捂着嘴朝迎面接来那辆蓝顶马车匆匆奔去,却丝毫未曾发觉就她身后十来步远地方,载静同莫非两人一身便服,一前一后人群不起眼处朝她静静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