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还睡在他的床上。他转身便将崔季舒推了出去。
“郎主,你……”崔季舒被他推出门外,脚步踉跄,几乎跌倒。他也刚记起这事。
高澄关上门。眼看着自己被关在书斋门外,崔季舒站稳了自语道,“郎主你何必如此?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高澄关了门,又转过身来,轻声道,“是我。”
“大公子?”月光的声音又从里面传出来,这次镇定了许多。“大公子怎么来了?”说着她已经挑起绣了飞鸟、树木的锦帐。
高澄已经走到榻边,坐下来,按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下榻。趁着灯光能看到月光也头发披散着,但是毫无沉睡过的痕迹。不等她说话,高澄便道,“我有事即刻就要起程去邺城。过一两日,等你的伤好了,崔季舒安排的人便会送你回去。他私下里行事常无定数,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天拿你玩笑,算是我冒犯了。”
月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听了他的话一时没回应,这太让她意外了。想了想才明白高澄的意思。
高澄与她对面而坐,两人之间不足盈尺。看她好像没明白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便就这么看着她。只觉得她的眼睛美极了,但忽然发觉她落泪了,便不解道,“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月光狠心道,“深夜不归,怕母亲惦念。”
高澄真以为如此,禁不住笑了,觉得她还是小孩子,抬手帮她拭泪道,“你只管在这里安睡。早就有人去禀报了你母亲。”说罢他站起身来,转身向外面走去,一边道,“以后若是有缘,定有机会再见。你若有事,我不在时,尽可让奴婢去告诉我夫人。”
月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和被他关上的房门,书斋里又安静下来。他的夫人,他的嫡妻,是啊,他已经有了嫡妻,记得听说过是主上的妹妹冯翊公主。公主和她年龄相仿佛,嫁给他时尚是幼年。
漫云阁行馆的门口崔季舒和崔暹早就已经安排得万事俱备了。
高澄旁若无人地抚着冯翊公主元仲华的手,“这么冰凉,殿下穿得甚少,阿娈等必是不尽心服侍。”
“夫君的心思我都知道,只盼君速去速回。”看到不远处的二崔都看着,元仲华甚是害羞,只在高澄耳边低语,“我知道夫君心里惦念我,只是别见了别的什么人,就把我置诸脑后全忘了。”她的声音低得只有高澄能听到。
“你的性子越来越柔顺了,我得之多矣,下官如何敢忘?”高澄本就握着她的手不放,此时又极爱怜地伸出另一只手臂抚了抚她单弱的肩臂。“殿下放心,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既不分彼此,如何相忘?”
漳河北岸的邺城其实是名符其实的古城。几曾齐恒公,几曾魏文侯,几曾胡汉国名更叠,都是过眼的云烟,随风而散了。汉末,曹操官渡大胜袁绍后便据邺城而建都。后来更有流传一时的铜雀台胜景和关于“揽二乔于东南兮”的笑谈。
铜雀台在繁华红尘里渡尽劫波今犹在,而如今的铜雀台却在夕阳下荒草间独自寥落。从北而来,远远地就可以在黄昏的日色中看到这个奇异的景象:当村落人家稀少直至没有,田陌纵横交通之状也完全不再时便是前后望不到头的空旷。只是荒草密布的地方较多,有些更是高及人身。也有横七竖八乱如丝网的小路,都是走的人踩出来的。再往南而去渐渐地荒草低落,接着便是零星的残垣断壁。然后再往南是掩在荒草中的一大片水洼,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绕过水洼再往南,渐渐的就有更多的几处亭、阁、轩、馆,但几乎都是一角半面,没有完整的。而这时便看到再往南的不远处竟有一座高台。能看到高台壁上蜿蜒而上的石阶。那台高得需要人努力抬头仰视,而台上楼阁竟有三层。虽然第三层只剩基座和残缺的围拦,又不知道它完整的时候共有几层,但是既便这现有的已经让人有伸手可摘下天上星辰的巍峨感了。
此刻,夕阳下,那残败楼阁上站着的人,居然是大丞相高欢。
只有站在上面才知道,因地势,因这楼阁,此处便是漳河北岸的最高处了。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邺城,偶尔因为波光粼粼的闪烁就像是能看到漳河一般。是邺城在他脚下,还是整个大魏,或者是过往间几百年的历史?
高欢站在这里许久了。他心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夕阳西下的悲凉感。独自对话自己的内心,他竟然也会有怕的时候吗?因为他所站立之处是如此之高,是万众瞩目的重矢之的。如果一旦身败名裂,就不只是自己身如齑粉,子孙一族定是永世也不得翻身。
忽然,他的表情松懈了下来,唇边竟然不自觉得生出了一丝笑意,心里也感到莫大的安慰,脱口唤道,“阿奴……你来晚了……”
高澄在父亲身后跪下来,一时间酸热涌上心头,“原来总想着阿爷喜欢蒙顶茶,为了等人送茶来,所以就来晚了。视小如大,把要紧的抛在一边,都是儿子的错。”他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着。
高欢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又慢又深地一叹,又道,“阿奴,你不该来。”
“该不该不是儿子要想的事,儿子只知道必须来,没有选择。”高澄跪在父亲面前,头一次心里真正觉得沉甸甸的。
高欢慢慢走过来,把手放在儿子肩头,先是轻轻拍了拍,再又抚摸着,似乎是要试试儿子的肩头够不够有力,可是又禁不住地流露出怜爱。这是他的儿子,是他心里从未改变过的继承人,谁又能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样的矛盾重重?正因为这个儿子,他心里有了极大的安慰,他冒险做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他又如此不舍得,他又如此不得已,对儿子的心疼自然是难免的。
庙堂之上,他还不能独自率众冲杀,作为他的父亲,他必须要扶他上马,送他一程。只有让儿子踩在他的肩头,他才能稳稳上马,他才能帮他立威。当他扶摇直上足下无根时,杀杀他的锐气是必须的。而现在,帮他落地生根长成参天大树也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