筢草、扬瘪以去除裹挟进里头的草棵瘪谷。待得晒干了,才装了袋子收贮起来。也有地方以席围成谷廪,散堆其中,以便取食。
要把它做成饭,还得先拿了土垄推去谷壳,或者直接舂碓。再筛再扬,越是精白米所需舂碾的回数越多。是以庄户农家多食糙米,若糙米再舂,即得米糠。这米糠平时是喂养鸡鸭的饲料,到了灾年,也有连糠都吃不上的时候。
姐妹兄弟、姑叔侄儿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这回一个个都见识了个遍,自然也不会真让他们如何使力,却也是从未有过的“劳作”了。又有几个通晓农事的媳妇嬷嬷在旁指导,说些古话趣事。湘云便笑:“二哥哥,那日你听那刘姥姥说话就听住了,她要家去,你还送了她一件极珍罕的古董。却原来家里就有这许多能说故事的老人,可见李嬷嬷说你的原也没错,‘只照得见旁人,照不见自家’。真是灯下黑了。”
探春道:“却不是这样说来。不是还有一句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二哥哥最是好新鲜的,便是说的一样的话,也是外头的人说了比身边的人说的听着有理。”
宝玉今日所经历实乃平生未见之事,这会子心里不晓得多少念头打着转,也不在意姐妹们拿他取笑。反倒有几分正色道:“从前说是饭,就只是碗里盛的饭罢了。哪知道后头这许多事!原见书上常有酸腐口气曰‘民生多艰’,全无头脑。此番经过,倒让我信实了几分。想我们几人,若要靠自己力气舂出这米来蒸饭,怕得忙上个三两天还不一定能入口。这一口饭尚要这许多功夫,何况旁的来!”
宝钗听了笑道:“能让宝兄弟说出这样一番言语来,今日这累却是大有所值了。也不枉大嫂子这一番心血。”
说话时就有人送了茶水来,领头的走近了,众人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袭人。且说袭人见一众姑娘连自家爷们都是这样打扮,不由露了笑意。却又担心,上来见了礼,就拉了宝玉在一旁问这问那。
宝钗见了暗暗摇头——这一家子从上到下都直把宝玉当成个宝来护着管着,却从未想过‘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话,如今看着竟没有豆丁似的贾兰有担待。气力学识可以慢慢长养,这性子为人却不是容易改的,长此以往,恐怕只能长成个风流废物了。
那宝玉生生被“奴役”了这半日,袭人这番温柔小意才是他所熟知的“园中岁月”啊!只四下看去,连黛玉都还在同迎春对推碾子碾谷,更别说另一头一人踩着一端,上蹿下跳正开心地拿碓子舂谷的贾兰同惜春了。遂也不好多磨,只接过茶饮了两口,同袭人说几句话,仍往众人这堆里来了。
袭人见了又好笑又心酸,只想着这大奶奶寡居之人性子难免古怪,竟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磋磨二爷同姑娘们。也亏得这些人都敬着她,性子又好,才能忍到现在。转日少不得要在太太跟前提上两句,免得玩出滋味来,可就要累坏自家主子了。
不说旁人心思,只说众人忙了快两个时辰,忽听得坡上传来清脆的锣声,旁人尤罢了,贾兰一个跃身从地上蹦起来,一把抓了他四姑姑道:“收工了,收工了!开宴,开宴!”
果然几个媳妇子上来笑着接过了众人手里的活计,笑道:“今日劳作已毕。因值秋收,奶奶让人在上头备了祭秋宴,宝二爷同姑娘们这就去吧。”
众人不明就里,贾兰已欢呼起来:“哦,咱家也办祭秋咯!大场面,大场面!”说了就要往前跑。被惜春拽了下来,问他:“什么姬秋妃秋的?”
贾兰笑道:“礼祭秋收的意思。庄上秋收了,祭天地五谷神明,顺便祭一祭自家的五脏庙。吃的倒还罢了,要紧是人多,吃的多,堆山垒垛的,就是不吃,光看着都高兴。这才是丰收之意。
咱们这里人少,庄上祭秋才好看。庄头大院里面,光各样桌子就能摆起来七八十张,不停地端上各样好吃的来。人人手里一个大盘子,要吃什么自己取去。这么一行吃一行乐的,闹到后半夜才消停呢。先生们就陪着留下来的庄上长者管事一起喝酒,转眼天就亮了。我去过一回,现在想起来还觉着意犹未尽。”
说着话,就上了那坡。
进了院子,都呆立在那里——只见院子里当中三四条大案相接,上头摆着尺半通径的大陶盆,六七寸高的原木桶,一臂横宽的大蒸笼,三尺见方的漆盒,垫着干净原色麻布的草编矮篓……
里头盛着大馅儿蒸饽饽、卷饼、肉龙、切成薄片排排整齐的炉肉、酱牛肉、清水羊糕、桂花盐水鸭、稻香鹅、整只的裹泥叫花鸡、酥炸鱼、挂浆淋鸡、紫油酱鸭子、包纸盐埋鹅……
这也罢了,两侧还有两排临时砌成的灶台,这会子一个正在炸芙蓉蟹斗和薄粉虾子,一个在煎蜜酿嫩鸡和各样时蕈,另一边起的炭炉,烤的各样小串——葱珠夹心肉、茄子卷、羊腿粒儿、椒粉牛里脊、蟹钳串儿、柚皮青虾……一时也数不清楚。
贴墙还有两个烤窑,原先见稻香村里建这个,只当是个景儿,哪想到还真有用的一天。这会子一个里头挂着油汪汪的整只葱香蜜浆烤鸡、鼓皮烧鸭子、燎蹄、果子酱烧肉;另一个里是一个个金灿灿香馥馥胖鼓鼓的香麦包子,也不知调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一股子麦香油香奶甜味跟在风里炸了似的四下飘散着。
一等人立在院门口,眼看着各样堆高的吃食,耳听着油滴到烤碳上的‘哧’——‘滋’——声儿,鼻尖更是应接不暇的面香、油香、奶香、碳烤肉香、荤炸香、窑烧香……直是动弹不得了。
惜春勉强咽了口口水,低叹一声:“今儿恐怕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