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君祁的漫想被这一跪打断了,才刚涌起的那么一点怀念早已消失无影。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朝堂上、御书房里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兰台寺大夫林海,语气疏离,似乎那几年的相交,只不过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罢了。
君祁冷笑道,“呵,你还知道朕是皇帝。哪个大臣有你这个胆子,敢随意传唤皇帝的?我可是记得,有人今日请见的,可不是皇帝。”
林如海一顿,若是他的奏折能阻止皇上,他也不用出此下策。他,原是最不愿意再以这样的身份相见的。
君祁见他伏在地上,又心生不忍,“算了,起来吧。说吧,今日是有什么要紧事,劳动你找到了这里。”
林如海站起身,低垂着脑袋,似乎并没有因眼前人的态度而受到任何影响,仍是恭敬的说,“臣今日不为别的,只希望皇上能够收回成命。”
林如海的奏折连上三日,君祁如何能不知道他的目的。只是甄家乃是江南一霸,又是太上皇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他若想要完全掌控南边的局势,只能将之除去。且甄家多年来依靠祖上的荣耀,作威作福惯了,不能不说是本朝一大毒瘤。无论有没有牵扯进朝廷斗争,这甄家都是不能留的。
君祁压低声音,不自觉的施加压力,“如海,你应该知道朕为什么要动甄家。”
林如海岂能不知这些道理。前世的他,不仅没有反对,而且甚为积极的帮着搜集甄家的罪证。虽然最后弹劾甄家的人不是他,可他至今还记得,那一次的弹劾,最后让皇上陷入了何种境地。
“皇上,甄家虽然不能久留,但其家业庞大,不仅在江南,便是同京城里面的几家关系也是交错复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不可轻易出手啊。”
君祁背着手,走到正位上坐下,“这事儿朕自然明白,朕已经让底下人去查了,也有不少的罪证已经传了回来。你放心,朕从来不做无把握的事。”
这话倒是不假,君祁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到了如今的地位,只因他一贯低调沉稳,蓄势内敛,到最后厚积薄发。只是如今身份变了,被压制了三年之久的君祁,一个已过而立的皇帝,哪里还能忍受这样的憋屈。因此不免有些着急,恨不得立刻能把朝廷上的蛀虫和太上皇的爪牙都给除去了。
林如海斟酌了一下,复而言道,“臣自然知道,只是皇上竟不曾想过,甄家能有如此之势力,必定有所依仗吗?若是您冒然对甄家出手,危及太上皇在江南的利益,可想过您的处境?再者,甄家之事必定要牵扯到本朝几大家族,京城里的四王八公,哪一家跟他是没有半点粘连的?那交情浅的,自然能丢卒保车,明哲保身。可那交情深的,就算是为了自家少不得也要拉他们一把。到时候,您可就……”
若是以前的林如海,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但如今的林如海,对后头的发展了如指掌。弹劾甄家,导致皇上和太上皇直接对阵,多方掣肘之后,皇上不得不妥协,最后处理了一个替死鬼了事。虽然经此一役甄家也是元气大伤,但是根基并未毁损,且更加依附太上皇。更有各大家族同气连枝,以至于直到他去世那时,甄家仍然在江南占据一隅。
虽然说了不想再理这些党派之争,只是他到底做了那么多年的官,幼承庭训,忠君爱国实在是骨子里难以磨灭的印记。更何况,他到底还是记着的,安清,那是他曾赤心相待的人。
君祁听他一番话,心心念念都是为了自己,心里好不受用。虽然他自称“臣”,只是这情态俨然是当年君子之交时候,为他出谋划策的样子。他自己也知道可能面临的后果,可是忍了这么多年,他多少有些急躁。
有些泄气的往后靠在椅子上,君祁低低的开口,“那你说,我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竟一直做这个傀儡不成?”
林如海道,“若不能一举铲除,不如点点蚕食。化整为零,未为不可。”
“你的意思,先剪其党羽?可这,得弄到什么时候。”君祁转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原本这里戴的应该是世代相传的和田玉扳指,那是皇帝身份的象征之一。可如今,那枚扳指,还在他的好父皇手上戴着呢。“我知道了,这事儿就这样吧,我回头就让他们去准备。”
林如海感念他之前的恩情,今日又肯听他如此冒犯的言语,一时激动便要把这事儿给揽下来,“皇上,这奏折,不如让臣上吧。”
君祁停下手上的动作,深深地看他一眼,“这事儿,你别管了。”忽的又起身走到林如海的身边,像是解释,“这弹劾的奏折,可不是谁都能上的。你安心在家里逗女儿吧,朕已经选定了人选了。”
林如海脸一红,手已经遮住了下巴。
君祁大感意外,没想到他这么多年了,爱脸红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只是这样的如海,看着倒是赏心悦目。“别遮了,什么都没有,又何必欲盖弥彰。好了,我那里还有许多事,就先回去了。”忍着话中的笑意,君祁假装清清嗓子,还是加了一句,“这里还是同以前一样,你若有空,过来坐坐也好,比别处强些。”何止是强些,那书房里新添的许多藏书,可是专门为某人准备的。
因这一句,林如海便愣在了那里。等他缓过神来,眼前早已没了那人的踪影。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握紧,重活一世,他也想体会散发弄扁舟的豪放不羁,不想为世俗所累。只是他终归活在尘世之中,担负着家族,在意世人的眼光。都说林如海是个文人雅士,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过是个大俗人,俗,俗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