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些机关图纸,甚至托人转带过一些做好的玩意,算作念物。我大概晓得他是去了北方,应该一直在找那个金使的下落,但一直不清楚他找到没有。他信里从不提起凌厉,但我总相信,他因为有这个儿子——哪怕是个不要的儿子——所以才没再像当年一样不顾生死只图报仇——他徘徊了那么久,总还是想要有一天活着回来的。
“但不知从何年起,信就没有了。我着急去过北境,茫茫冰雪,不知再到哪里找他。我不知他的生死,常为此迁怒责骂凌厉,但后来连凌厉都长大了——长成了他的师父我口中天天夸赞的他的‘瞿师兄’的样子。他生于乱世,乱世里黑竹的生意一向更好,所以他开始杀人的时候比瞿安还小;他杀过的人比瞿安还多;他给黑竹挣的颜面比瞿安多十倍不止——只是在我眼里,他终究是个什么都不配的替代品,他每拥有些什么,我总在想,那本来是属于你爹的。连那块金牌也是。
“你能想象么——终有一天我发现,那个我当年那么得意的弟子,竟然缩在朱雀山庄的一个角落里,做着一个‘男宠’。我终于再站在他面前时,想问他,那个金使已杀了吗,可我问不出口。我怕,不知他会如何回答我。他若没报仇——为何不报了?他若已报了——为何不回来?他觉得他的人生不在黑竹——不想留在黑竹,我认了;可难道——却在那里吗?
“我也投奔了朱雀山庄。我依照朱雀山庄的规矩,杀了前任‘鬼使’,取其位以代之,甚至将黑竹会之实权都拱手让给了张弓长——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得当初那个少年至于如此。可我得不到答案。我问星使,星使不说;我问翼使,翼使也不说;只有问到柳使,她眼里的嫉愤,才让我不得不相信——传说似乎是真的。
“你师父这次死于青龙谷——但你可知道,在二十年前的朱雀山庄,我就曾至少两次想要置他于死地,以为瞿安雪耻。可惜在朱雀山庄那寒瘴里,谁也不是你师父的对手——他当时也想杀我,但瞿安听见了,与他说,我是他师父。朱雀便将我放了。
“我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想起来,我这个弟子是个为了杀人可以连机簧都缝在自己喉咙里的疯子,如果他真的事出受迫,朱雀绝不可能活这么久。而最可怕的是,他拥有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预感’啊——他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应感觉到朱雀的不怀好意,他那趋利避害之天性,怎么可能不从一开始就救下他?
“我想了一整夜,只有两种解释。要么,他们根本没有那种关系;要么,瞿安是自己愿意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令我没有理由再向你师父下手。
“后面的事,想必凌厉也与你说过吧?虽然有些事我极想当面再向瞿安问清楚,可一直想着该怎样开口,等着等着,一转身,身不由己,竟便过去了二十年——竟便这样老了,就算去问,也没有必要了。你叫我出去了不要去打扰他们一家,当然好。可只是瞿安啊——我为他意难平,他在这江湖不该是这样的存在,不该是——只流传于那样耻笑里的存在。靖康城破距今四十年了,当年杀佞臣、慑金军、给贴得满城都是的‘换旗刀’,除了老夫,难道真的就没有人记得了吗?”
俞瑞在此时抬起头来。夏君黎看见,他双目中的微光不知何时已滚落下来,淌在脸上,泛着喑哑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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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城破四十年后的临安城外,瞿安的手里,再次握住了一把长刃。
那是一把很有了点年头的重剑,剑身扁阔,模糊月光照在上面好像尽数被吸了进去,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点。宋然的第一掌骤然而至的时候,他的阔剑早已抬起。那掌正面击在了宽阔的剑身上,“怦”一声钝响,剑身在冲撞之下发出“嗡嗡”的震颤,宋然亦觉掌根微麻,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他不惊讶瞿安在自己出手前就已觉察到杀机。他只惊讶于——这件与他并不相称的兵刃。“你一个细细瘦瘦的人儿,竟然用一把那么阔的剑,实在不怎么像啊?”他依旧保持着戏谑,一如当初面对单疾泉时那般胸有成竹,“藏得这么深,今天总算肯让我领教领教四十年前的黑竹金牌……”
可话没说完,他脸色忽然变了。他看见瞿安身后的整个林间一瞬间亮起。在这一刹那的紫色白昼里他看见面前的人和无数交错的树影一起变成了鬼怪般的黑暗剪影,而那天幕上一道从苍穹直斩向大地的电光正转瞬即逝,好似一幅地府图景,直叫人汗毛倒竖。瞳孔在一收一缩的瞬时里不辨黑白,灰沙般的盲视之中,他似见一道形影裹挟风雷向自己逼来,一时竟分不清——这剧烈的压迫感是来自骤然而起的暴裂闪电,还是瞿安手中那柄无光重剑。
瞿安比谁都明白,杀机既起,言语便是多余了。重剑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递出了六招,每出一击便近前一分,过猛的力道好像要抽空碾碎两人之间的空气。宋然稍落被动,好在早已将折扇掣在手中——那是他日落前将将袭击过单刺刺的武器。扇骨在连续的电闪下不断明灭着,发出只属于金属的冷光,只是阔剑力道太大,他以之封挡仍不免一路向后退去,一连让了六步——直到此时,雷声才终于响了起来——从方才电光乍亮的遥远天边,滚落到两人脚下的大地。
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震了一震。本就朦胧的月亮早已消失无踪,风将天空覆满密云,雨顺着势一下就泼了下来——好像真有倾着巨大水瓢的天神正一个接一个从此间路过。宋然那并不适宜动武的襕衫两袖因太快的变招而在风中唿声来去,几乎无法招展,翻翻覆覆险些要缠绕在一起——他一向不以这等宽袍大袖为意,大约他一向并不觉得有什么人值得他在动手时太认真——大概唯有与高手对敌时,方显出这一身确实太累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