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多呆两日。那天她神情不安,欲言又止。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前两日被云雾老人阻挠斥责所致,他还安慰她说老头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如今想来,该是她知道她家里的计划了,于是便想对他示警,她想救他,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谢家要连她一起杀了,因为她是整个报复计划中的叛徒。
聂承岩心中恨极,虎毒不食子,谢家如此狠毒,他要让他们血债血偿。谢景芸温柔善良,遭到亲人这般对待,她在九泉之下又怎能安心,他要为她报仇,他不能让她这样枉死。
马车行至谢家门口,聂承岩下了车,那个假谢景芸正站在大门处等他。她看到聂承岩,忙迎了上来:“你迟了,吉时都快到了呢。”
聂承岩笑笑:“慌什么,不会错过的。”
谢景芸微笑:“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这两日天气很反常,今日怕是会下雨,这里是极少下雨的,你的脚会不会痛?”
“还好,只是杂事多了一些,有些累。”
“那我们快些进去,你喝些热乎的,舒服一些。我爷爷和爹爹今日起很早,事情都准备好了。”聂承岩笑着点点头,谢景芸推着他往里走,霍起阳跟在后面也一同进去了。
身后的门关上了,聂承岩柔声问:“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谢景芸一愣,但很快恢复了冷静:“我是妹妹。”
她明白过来聂承岩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们一家子骗他过来成亲,却恐怕他是早有准备了。她淡淡道:“我叫谢景华。”
“我和芸儿相处的那些事,你如何得知的?”
“我们很亲近,她给我写了许多信。”
聂承岩不说话了。谢景华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想直接问你爹爹和爷爷。”聂承岩已经看到了堂屋里坐着的中年男子和白发老人。这堂屋里的布置,居然真是要办喜事的模样。
谢景华把聂承岩推进屋子里,自己走到了谢青、谢江的身边,唤了句:“爷爷、爹。”她使了个眼色,又道:“姐夫来了。”
谢青明白谢景华的身份被识破,他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诧异。他认真打量聂承岩许久,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聂承岩坦然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来这,是想把我们之间的事了结。”
谢青点点头:“是该了啦,芸儿与你的婚事,一直没办成,芸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聂承岩笑笑:“你们这般辛苦让妹妹扮姐姐,就是想骗我成婚吗?”
谢青点头,说道:“她们姐妹俩若是有心扮成对方,我们做长辈的都时常分不出,你又是如何辨明白的?”
“一个女人对你是否有情,你自然是能分辨的。”
谢青又点点头:“芸儿确实对你用情很深。”他说这话时,一旁的谢江、谢景华脸上均流露出悲意。
聂承岩恨道:“就为这个你们要把她杀了?骨肉亲情,你们如何下得了手?”
“是你害死她的。”一旁的谢江神情激动:“全是因为你。”
“我与你们素无冤仇,你们良心被狗吃了,帮着那迟砚兴毒害无辜,却有脸血口喷人,是冲着我来的,我也无话可说,可芸儿单纯善良,你们不是她的亲人吗?你们为何要连她一起毒死?”聂承岩挺直着腰坐着,心中痛极,“我原本可以直接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杀了,为她报仇,可我来这,就是想听听原因,芸儿死了,怎么也得死得清楚明白,否则她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谢青站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你这狗崽子莫在这说些漂亮话,芸儿是我们家中的宝贝,若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遭此横祸。我当日把迟大夫从鬼门关救回来,他的惨状我是看得一清二楚,良心被狗吃了是你们聂家人,有那样丧心病狂的爷爷,你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迟大夫要复仇,我们正好在萧国,自然是要助他的,可是芸儿太傻,她居然真的爱上了你。”
聂承岩闭了闭眼,谢景芸的温柔笑颜浮在眼前,所以她一开始其实是知道这复仇计划的吗?他撇开心中的不安,问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究竟是谁下的毒?”
“是你害死她的。”谢江再度指责。
“是谁下的毒?”聂承岩紧咬着这问题不放。
可谢家人全都抿紧嘴不答。
聂承岩心里一紧,正待开口再逼问,一个声音从屋门外传来:“聂城主……”
众人转头一看,竟然是迟砚兴。谢青似没料到他会来,露了惊讶,然后“哼”的一声转头坐下了。
迟砚兴让随从将他的椅子推了进来,他这几日费尽功夫心思两边劝,却还是劝他们不住。谢家为免他坏事,还将婚期之日改了,所幸他仍得了消息,赶紧又赶了来。
“此事由我而起,应由我一人承担。恩公、聂城主,逝者已矣,何不让芸儿安心去呢。”
“他即刻与芸儿灵位拜堂,我再送他下去与芸儿相伴,芸儿便会安心了。”
“真相不明,大仇未报,谈何安心?”
谢江与聂承岩同时间回了迟砚兴的话。而聂承岩听得谢家的打算,倒是惊讶,转头看了那谢江一眼。婚礼居然不是愰子,是想让他冥婚?
迟砚兴将椅子推到聂承岩身边,对谢家人道:“恩公、贤弟,当日是我做错,也累了你们,更害了芸儿。这些年我最愧对的便是你们谢家,但聂城主确是无辜,我被仇恨迷了心,如今实不想一错再错,请莫要……”
“迟砚兴。”谢青再忍不住又站起来大喝一声:“当日是我救了你,我至今仍不后悔。我佩服你高明医术,敬重你顽强意志,你为我家取了荣华富贵,已算回报,助你复仇我心甘情愿。但我家芸儿与这个聂承岩却是另一码事,芸儿无辜枉死,我为她做不得别的,但定是要替她完成遗愿。”
“恩公……”
“都闭嘴。”聂承岩厉声打断他们的话,他不愿再听这些,他只问:“是谁下的毒?芸儿不愿害我,你们就连她一起毒死了?是谁做的决定?”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谢景华轻声道:“是芸儿下的毒。”
聂承岩一震,双目一瞪:“撒谎,她不会这般对我。”
谢景华直视他双眼,声音轻轻的,眼中含着泪:“确是她下的毒,可她不是想害你,她想陪你一起去。”泪水划下了面颊,谢景华伸手抹掉,接着说:“那日原本该是我们一位扮作小二的仆卫在你杯中下毒,但芸儿说由她来。她来动手确实更不易察觉,仆卫便将药给了她,嘱她只需放一半便可,这样不易死,另一半只是备用,是防着若你没喝到那杯,可有药再放一次。没想到芸儿全放了,还与你一同饮下。”
屋子里静得吓人,每个人脸色都很不好看。聂承岩只觉得额上青筋乱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谢景华用力再抹去脸上的泪,继续说:“等仆卫觉得时机到了,冲进去,发现你尚有一丝气息,而芸儿却是断了气。仆卫按原先交代的,把你砍伤,脚筋挑断。又在聂明辰赶到之前,将芸儿尸体抱走了。之后,我收到了芸儿生前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她说她阻止不了这个复仇,她也没法开口与你说,她不能忍受你的看不起,她很爱你,她不忍心让你活着受这样的苦,所以,她决定陪你一起去,到阴间去做一对恩爱夫妻。”
谢景华用那双与谢景芸一模一样的眼睛,含着泪看着聂承岩,她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芸儿确实是为你而死的,她为了陪伴你,为了能与你在一起。她最后的愿望,便是在阴间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
聂承岩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嗓子里似堵了块烙铁,烧得生疼,说不出话来,眼睛很痛,可是没有泪。他听见谢江大声喊着:“你必须跟我女儿拜堂,她在下面很孤单,她定是在等你,你要去陪她。”
聂承岩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有些犯傻,那个生病喝药都会皱着脸委屈得不行的芸儿,那个娇气柔弱胆子小的芸儿,她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她阻止不了父辈的复仇,于是就用自己舍身相伴来赎罪吗?她以为这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杀了他,也杀死自己。
居然是她,杀了自己。
做一对恩爱夫妻……聂承岩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甚至没去想她这样的做法是错是对。他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得如此美好,可惜他们已经阴阳相隔。
谢江、谢青拔出了剑,众家丁仆卫拿着兵器冲了进来,迟砚兴大吃一惊,推着椅子上前张了双臂挡在聂承岩的面前。
霍起阳一声长啸,提前埋伏在宅子四周的暗卫跳了进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迟砚兴急得直冒冷汗,眼看这双方都是有备而来,要是打起来,伤亡必是难免,可无论哪一边受了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这危急关头,迟砚兴一边大喊着:“都住手,都住手。”一边扑向了谢青。他腿脚残疾,早已萎缩不成样子,这一扑是朝着谢青,头却是往地上撞了过去。
谢青上前一步将他扶住,迟砚兴挣扎着跪在了地上,用力朝着谢青磕了三个响头:“恩公,当日你救我一命,我却累得你们如此。聂城主年纪轻轻,原是大有作为,也是被我害成了如今的模样。我身遭不幸,自以为是天下最可怜之人,可实则成了天下最可恨之人。我,我真的愧对你们,如今若是再为此事伤了任何一人,我实在无颜留在这世上……”
谢青欲开口,迟砚兴却再用力磕了一个头:“请恩公不要再为难聂城主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到了阴间,再去与芸儿赔罪。”谢青只觉得手中扶着的迟砚兴身子一震,低头一看,大惊失色,他丢在一边的剑不知何时被迟砚兴握在手里,此时已经□□了迟砚兴自己的胸膛。
血迅速染红了迟砚兴的衣裳。谢青大叫一声,伸手迅速点压了他几处穴位止血,可这又哪里有用?迟砚兴费力一笑:“恩公,当日我就是在你手里捡回的性命,今日如此,也是因果循环。”
“阿兴……”谢青动容悲呼。
迟砚兴手中染血,紧紧握住他的,那般用力,捏得他手掌发疼:“恩公,求恩公莫再怪罪……”话说一半再无气力,迟砚兴闭上了眼睛。
一场恶斗终是没有发生,聂承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宅中的。半路里天空下起了雨,打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很冷,脚疼得直抽抽,心是撕裂一般的痛,他没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他让霍起阳去给他买了很多酒。
他这副模样神情,霍起阳不敢忤逆他的命令,快速遣人把酒买了回来。聂承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口接一口的喝着。
韩笑原本是躲在房里伤心兼生气,听说这事后吓了一跳,她去敲聂承岩的房门,没人应,她跑到窗边,戳破了窗纸瞧,看聂承岩板着脸,跟自己有仇似的在灌酒,她着急地唤了几声,却听得聂承岩大吼:“滚!”
霍起阳过来把她拉开,这种时候,还是让他自己呆着的好。韩笑想想也对,她不再扰他,只抱着膝坐在聂承岩的房门口守着,听着他在里头嗷嗷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着:“芸儿……”韩笑瞪着雨滴打在院子地上溅起的水花,忍不住泪流满面。
坐了好一会,她忽地跳了起来,拉了贺子明带她去找迟砚兴。迟砚兴此时奄奄一息,谢家父子把他送回了家,与他的几个徒弟一起静静守着。韩笑的到来让所有人感到意外。
“我想与迟大夫说几句话。”韩笑说明来意,最后是连翘红着眼睛把她领了进去。
“迟大夫。”听得韩笑唤,迟砚兴费劲睁开了双眼。
“是你啊,孩子。”迟砚兴很高兴。
“青山谷上我使的毒,迷住夏兵双眼之法,迟大夫是否仍想知道?”
迟砚兴眼睛一亮,似是一下有了精神。
韩笑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迟砚兴听完,喃喃自语道:“竟然饮水就是解药,难怪,难怪……果然是高明啊……”
“迟大夫……”韩笑之前狠话说了不少,但迟砚兴这般走了,她竟又觉得不忍。
迟砚兴微微一笑,吃力地伸手去拉韩笑。韩笑忙把他的手握着了。迟砚兴小小声道:“丫头,你是奇才,你天生就该是医者,教导你医术怕是聂明辰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我不能给你什么,我的书都给你……”他转眼看向连翘,连翘忙一边抹泪一边使劲点头:“师父放心,我一定把所有的书都送到笑笑家里去。”
迟砚兴没气力点头,眨了眨眼算是回应,他再看了看韩笑,张了嘴,声音微弱:“你一定要做个好大夫,一定要做个好大夫……”话音消散,他张着嘴,眼睛睁着,手却从韩笑的手中滑落了。
连翘和其他徒弟见状,跪了一地,嚎啕大哭起来。连翘探了他的颈脉,一边哭一边去抚他的双眼,竟然抚闭不上。韩笑落了泪,对迟砚兴道:“迟大夫,韩笑发誓,绝不辜负韩笑所学医术,定要好好治病救人,定要做个好大夫。”
韩笑说完,迟砚兴的眼睛竟然能闭上了。韩笑泪如雨下,掩面不忍再看,跌跌撞撞地急奔离去。
一整日,空气中满溢着沉重悲凄的味道,雨反常地一直在下,没完没了,打在地上,击在韩笑的心里。韩笑回了来,就坐在聂承岩的门口陪伴他,他在屋里喝酒,她在屋外看雨,只隔着一层门,可那一声声“芸儿”让韩笑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好远。
她脑子里空空的,却又似乎被塞满了。她好像什么都不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