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时候,站在前边的大臣发现走上御座的皇帝脸色不太好,朱允炆肤色本来就是白皙的,此刻仍然是白皙的,却缺了些健康的血色,眼皮也有些浮肿,微微蹙起的眉锋,将他郁郁的心情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朱允炆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昨儿一宿他就没怎么睡觉,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后来干脆披衣起床,随便翻出本书来看,害得本被唤来侍寝的皇妃风宝儿战战兢兢地陪他坐了一宿。
“众卿……平身……”
朱允炆有气无力地说罢,看着阶下缓缓起立、貌极恭驯的群臣,忽然一阵心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是这样吗?对朕的一切决定,无论对错,他们真的只有一味的服从,而且是从心底里服从吗?湘王……以死抗争,阖家自龘焚,这又怎么说?”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的一件事,这件事还是他幼年的时候听过的,已经陈封在心底很久了,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来了。父亲对他说的,是三国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魏文帝曹丕在酒席宴前,忽然一时兴起,向群臣问了一个问题:“若生父与君王同时身患绝症,而只有一丸药,只可救一人,众卿是救君呢,还是救父?”
文武百官纷纷慷慨陈辞,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心,说如果他碰到这样的局面,一定会舍父而救君,其中却有一个叫邴原的大臣一言不发,曹丕点名问他,邴原大声答道:“臣当然救父!”
当然救父,救君还是救父,这还需要讨论吗?在他看来,当然是父亲比君王更加重要,曹丕没有加罪于他,因为曹丕也知道,那些声称舍父救君的大臣,不过是讨他的欢心,说的都不是真话。
父亲对他说:“天下至亲,莫过于骨肉。我们生在帝王家,较之寻常人家兄弟手足,更多了许多规矩、体制,所以远不及寻常人家的亲人有机会亲近,唯其如此,我们更要重视亲亲之情,多多关怀体贴骨肉至亲。”
他的父亲朱标,一直没有什么显赫的作为,连皇太子也没做几年就病死了,可祖父的二十多个儿子,有的慈善,有的暴戾,有的乖张,有的孤僻,不管什么性情的,却都对他父亲恭驯亲近,真的把这个大哥当成大哥敬爱。即便他的父亲逝世这么多年,不管谁提起他来时,都仍然是满怀崇敬。
难道先生教我的错了吗?我该向父亲那样吗?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的一片苦心?
朱允炆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正在呼唤:“陛下,陛下!”
“嗯?”
朱允炆清醒过来,定睛看去,才见鸿胪寺官员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儿,说道:“皇上,今日谢恩、陛辞的官员都已经宣布完毕了,如果皇上不见他们,那么……,就可以让百官奏事了。”
朱允炆端正了一下身形,说道:“那就……奏事吧。”
“遵旨!”
鸿胪寺躬身领旨,转向群臣,高声喝道:“皇上有旨,群臣奏事,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
朱允炆眼尖,看见武臣班中,站出一员虎将,后边似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还狠狠地一甩袖子,掷脱了想拉住他的那位同僚,朱允炆这才看清,站出来的这位是当朝武臣一品,中军大都督徐增寿。
“徐爱卿,有什么话说吗?”
“是,臣昨日听说,湘王因小过受陛下诘责,阖家自龘焚于宫中……”
徐增寿还没说完,练子宁便越众而出,沉声道:“徐都督慎言,湘戾王是蓄谋反叛,罪行败露,惶恐自尽,可不是什么小过。”
“你放屁!”
徐增寿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反叛,又是反叛!先帝驾崩不足一年,周王反了、齐王反了、代王反了,现在湘王也反了,怎么原来不反,突然之间天下诸王就都反了?反了也就反了,现在满朝文武、天下士庶,就只听说他们反了,真凭实据一件没有!如果他们真的反了,臣为武将,愿代陛下,第一个出兵讨伐,战死沙场亦不足惜,奈何只凭一言定罪,朝廷法纪何在?威信何存!”
黄子澄阴阴地道:“徐大都督,什么叫‘原来不反,突然之间天下诸王就都反了’?你这是在暗讽皇上无道,致使天下不宁么?”
“我龘日龘你姥姥!”
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徐增寿已经憋了一夜的火了,一听他把自己往沟里带,气极之下破口大骂,卓敬忿怒地喝道:“徐都督,纵然你是忠良之后,位极人臣,岂可君前失仪,一至于斯?”
徐增寿倒也知道凭他这句话,朱允炆如果有心为难,可以断他个失仪之罪,干脆指着黄子澄,抢先向朱允炆告起状来:“我龘日你个姥姥,你挖抗埋我!皇上,你听见啦,他黄子澄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他居心叵测,阴险至极,他这是故意拐带,陷臣于不义,皇上要为臣主持公道!”
朱允炆气极,拍案喝道:“胡闹,这是金殿,百官奏事之地,吵闹什么,统统退开!”
户部侍郎郭任排众而出,向朱允炆一揖,朗声道:“自皇上登基以来,储财粟,备军实,为的是什么?北讨周,南讨湘,剪燕双羽,除朝廷大患、求万世太平罢了,徐都督受朝廷俸禄,不该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吗?”
郭任言下之意是: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皇上是要削藩的,从一登基就打算削藩了,早就开始做准备了。这几个王爷都是带过兵打过仗领过兵权,和北平燕王关系比较好的,不管诸王到底有没有谋反之举,都逃不出先被削爵的命运,湘王自己不识时务,怪得谁来?
你还帮他说话,你倒底是站在哪边的?
郭任倒是站在朱允炆一边的,可惜他这话说的太不委婉了,一点也不知掩饰,朱允炆听了脸上不由一红,还未来得及撇清自己,旁边又有人说话了:“郭大人此言差矣,难道削光了诸王,就能万世太平了么?”
“咦?谁这么大胆子,明知皇上心意,还敢跟徐增寿那愣头青一起跟皇上唱反调?”,众官员扭头一看,站在御使府群僚之首的袁泰差点儿没气晕过去,说话这人竟是他御使府的人,而且还是他为了打击吴有道的亲信,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位年轻的御使:“这小子忒不识时务,居然跟我唱反调!”
这位年轻的御使叫郁新,正是一腔热血的时候,只觉自己身为御使,理当坚持公理正义,根本不理会袁泰那杀人般的目光,对朱允炆昂然说道:“陛下,诸王都是太祖的儿子,孝康皇帝(朱标)的手足兄弟,陛下您的亲叔父。二帝在天有灵,看到陛下您贵为天子,而自己的儿子和兄弟却惨遭杀戮,他们心里能够平安吗?所谓削藩之见,都是些竖儒的愚见,臣劝陛下不要听他们的,不然我大明大好局面,恐怕不出十年,必生大乱,到时候陛下悔之晚矣。”
齐泰怒道:“郁御使,你这是认为,皇上在逼诸王造反啦?”
这位年轻的御使淡淡一笑,沉着地答道:“身为御使,肩负举劾百官、监察刑律之责,视有不平、听有不公,当奏闻天子,以正视听,这是御使言官份内之事。齐大人也要效仿黄学士诱徐都督入罪之法吗?”
堂下群臣中立即有人发出嗤笑,齐泰脸皮比黄子澄薄一些,一听这话不禁闹了个面红耳赤。
方孝孺一见,忙也站出来为朱允炆辩驳,一张口便是上古先贤,一闭嘴就是孔曰孟曰,朱允炆坐在御座上,心烦气躁,恨不得拂袖而去。他知道对他削藩的手段,朝中一直有人不以为然,但是惮于皇帝的威严,群臣一直不敢仗义执言,也就一个致仕在家的前都督府断事高巍不知轻重,向他提过异议,可是因为湘王之死,朝中终于出现了公开反对的声音,这令他深感不安。
朱元璋的儿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齐王代王只是给他上点眼药,燕王朱棣一会儿硬、一会软,半是嘲讽、半是戏弄,也曾一度让他陷入尴尬,但是他们的作为都不如湘王朱柏这般激烈。朱允炆好名、要脸,但是他的叔叔们一致选择了不给他脸,狠狠地打他的脸,朱柏更是用自己全家人的性命,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让他身上一度自我标榜的仁孝慈善的光环,开始渐渐褪去。朱柏之死的意义,在他死后才开始显现,朱允炆担心,不只是诸王对他暗生敌意,恐怕朝野间许多人都要离心离德了。
“方学士所言,本官不敢苟同!”
听方孝孺夸夸其谈了一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臣子的当为君父分忧的理论,礼部员外郎靳悠然出班奏道:“皇上,臣以为削藩之策,并不妥当。先帝以一介布衣,驱胡虏、败群雄,乃雄才大略,开国雄主,封建藩国若是有害无益,难道先帝会不知道吗?建国封藩之雄主,如汉高祖刘邦,难道才智韬略不如一群夸夸其谈的文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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