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三月十六日。
太极宫。
立政殿前。
花开正浓。
媚娘打了个呵欠,眼瞅着瑞安好好儿地带着一众小侍女,东一群西一堆地,将那些新鲜花朵儿采下,然后一瓣瓣地好好儿分开,晾在阴凉地儿里,只等着干了,便可制成香囊花饼什么的。
一边儿文娘含笑而立,看着媚娘好好儿地把那孙思邈配成的补方药服下,这才点头道:
“姐姐可是吃了……
还以为姐姐又要等着凉了才吃。”
媚娘放下那药碗,皱眉咂了咂口中又苦又甘又有些微辛的余味,不由道:
“若是我当真等着凉了才吃……
那岂非便连这最后一点甘味也便不得了?
何况孙老哥开这药确是神效……
之前每日里无论吃了什么,都是要吐得干净的。
可自从服了这药,无论是欲呕之感,还是胸口闷胀之感都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些东西了……
自然是要吃的。”
文娘点头笑着称是。
又过一会儿,媚娘问道:
“最近皇后和淑妃那里,似乎无甚动静啊……”
她转了转身子,从一旁小胡几(就是一种唐时的家具,矮脚低面儿,有点儿类似今天的地桌)上摆着的满桌小点之中,拈了一块儿雪白似玉的玉蕊糕进口中,(跟软滑有弹性的玉芯糕不同,这个玉蕊糕是一种比较硬质的糕点,兴起于隋末军中,最早就传说是李渊夫人窦氏喜爱甜食,所以李渊着军中厨师制成。它的最大特点是非常非常的清甜芳香——唐时没有糖这个东西,宋时才有的,所以它的原料据说是甜菜果实之类的东西,晒干研成粉,然后一半一半地兑入米粉掺了水和成面团上锅蒸。之所以叫玉蕊糕是因为在蒸好之后,一般习惯洒上一种鹅黄色的豆粉之类的东西食用。看起来雪白的糕点配鹅黄色的粉末很像一朵开好的花,所以叫玉蕊糕。高宗时期,宫廷中的厨师们从侍女们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些灵感,开始把所有当时宫廷制的糕点先造型成一个一个大小如拇指般的五瓣花朵状,花朵中央的地方点上豆粉直接上锅蒸。蒸出来就更像花蕊。而这样的风气后来也是开始往贵族和民间发展。)细细地嚼了一嚼,然后点头道:
“这御膳房的师傅们做这些东西,可是越来越上心了……
别的不提,这玉蕊糕可是做得极可入口的。”
文娘见媚娘吃得欢喜,心里也是好不喜欢,便笑道:
“姐姐喜欢才是最好的。
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的。”
媚娘闻得此言,觉得颇为讶然,看了眼她道:
“莫非这东西……却是你教着他们做的?”
文娘含笑道:
“却非如此……这玉蕊糕可是由来已久的东西,文娘也只是与那些师傅们说,姐姐眼下可是有孕在身,那些常日里得见的糕点,虽说是也还有几样合口味的,可到底还是太过大了些,吃着不便罢,还容易腻口。
所以师傅们便想出了这样巧法子,将这些糕点都制得指头儿大小,然后依样分类地摆在小碟子里,依量取食。
如此一来,姐姐各样小点里,都可取食一二,又不会吃得不下了……”
媚娘点头含笑道:
“可不是么?
当真是你们花了心思。”
文娘垂首,含笑不语。
好一会儿,媚娘又敛了敛神色,轻轻问道:
“说起来,昨夜里,是不是治郎召了李云李大人来过?”
文娘闻言,正色道:
“是。”
“说了些什么……
你可知道?”
“仿佛是主上着令李大人设法于今日传了英国公与狄仁杰狄大人一道入内的事……
具体如何,却不知晓。”
媚娘皱眉,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若果如此……那便罢了。”
又说了一会儿无干紧要的话儿,文娘便因着瑞安来唤,自去相助他收拾花瓣。
而媚娘在这儿思前想后,几番周全,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向着一边儿上前来收拾着茶水的六儿道:
“你来,我有件事交待你办。”
六儿依命上前,媚娘低声吩咐几句,便见他面上现出些惊讶之色。
可媚娘却全无在乎,只是神色郑重道:
“切记,此事万不可教治郎知晓。
明白么?”
六儿踌躇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自他侍从媚娘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媚娘要彻底避开李治为事。
虽说之前也曾有过要避着李治的事情……
可那到底与朝臣无关。
然他思虑良久,想到媚娘到底是不会背叛李治更不会教他伤心的。于是便点头慎道:
“姐姐安心,六儿必然办好。”
“那便好……一定要切记,无论是瑞安,还是文娘,或者是任何人……”
媚娘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瑞安等人,以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音量道:
“眼下都不能叫他们知道。尤其是治郎。明白么?”
原来只是眼下啊……
六儿松了口气,再无犹豫地点头道:
“是!”
是夜。
太极宫。
昭德殿西配殿中。
英国公李绩,因着李治有诏,着令其入史馆助史官修史夜过其半,遂赐于昭德殿西配殿中暂为休寝。
然而眼下已然是三更过半,李绩却全无睡意,只是定定地盯着前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很快地,他等着的人,便到了。
一袭黑色大氅裹身的媚娘独身出现在西配殿外的池桥上时,李绩没有去想,也不会去想她是如何到了这里的。
“见过武娘子。”
李绩只是上前一揖手,审慎地行了礼。
媚娘含笑,只轻道:
“英国公万不可如此客气……
论起来,还当是媚娘向英国公见礼才是。”
李绩却正色道:
“非然。
诚如娘子所言,老臣封位,似稍居娘子之上,然娘子现下腹中有子,其贵不可言,自然是老臣见礼才是。”
媚娘看了他一眼,突然淡淡一笑道:
“看来主上今日,果然是为了媚娘封妃一事,才召了英国公与狄大人相商了……”
李绩一怔,目光中不由浮出些赞叹与惊讶:
“娘子聪慧,天下少见。”
媚娘却也不过分谦虚,只自行到一边儿小几旁的圈椅里,慢慢与李绩一道坐下,然后也不转不绕,单刀直入道:
“而且看来……
主上所求的,还是英国公与狄大人,皆以为不可之事呢!”
李绩再一怔,心中更加赞叹不已,面上却还只是淡淡:
“正是。”
媚娘再点头:
“所以,媚娘才会前来。
闲话无提,英国公时光如金,媚娘也无意枉费,便直言了。
媚娘敢问英国公一件事……
主上的心思,是不是要废掉卢贤妃,立媚娘为贤妃?”
李绩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果然武娘子机慧过人。”
“那么,想必英国公也与媚娘一般,不以为然罢?”
李绩猛抬头看了眼媚娘,半晌才道:
“武娘子也以为不可?”
媚娘点头,淡淡道:
“且先不提媚娘眼下无封无号,若直接封妃,便是大事一桩……
只议媚娘与卢贤妃二人家世,便可知此事必招天下人议论。
说到底,卢贤妃日前虽有小过,却向来无恶名。
要是废了她,且先不说那氏族一系与卢氏一族中的诸位要员,便是向来与氏族一系不睦的关陇一派诸员也是难忍。
所以想必治……想必主上也是想再借机寻些错处,好教卢氏自取归路,是也不是?”
媚娘这番问话,当真是教李绩感叹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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