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狂乱的夜空中,莫斯科上方翻滚奔突的暴风云预示着大雨降至,还会有电闪雷鸣。棕色的大轿车沿着乡间道路向前疾驰,从长满野草的田野旁边一掠而过。开车的司机紧紧攥着方向盘,偶尔朝被捆住的犯人望上一眼。年轻人不停地挣扎着被电线捆住的手脚,勒在脸上的绳子让他剧痛难当,这从他痛苦的表情和充满恐惧、瞪得老大的双眼里就能看出来。
在靠垫沾满了血的后排座位上,躺着格里戈里·罗琴科将军和出身诺夫哥罗德的克格勃特工的尸体。这名特工本是监控老将军的小队的负责人。突然,“胡狼”看见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他没有减慢车速,突如其来地一下子就把车开出了马路。车子转弯时左右直打晃,轮胎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大轿车冲进一块长着高草的农田,没过几秒就嘎的一声猛然停了下来,后排的两具尸体直冲到前座的靠背上。卡洛斯打开车门,摇摇晃晃地下了车;他把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从坐椅的空隙间拽出来,拖进高高的草丛,让将军的尸体半压在克格勃情报官的身上。两具尸体流出的血现在混到了一起,把地面弄得脏污不堪。
他回到车上,单手把年轻的克格勃特工生拉硬拽地从前座拖出来,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猎刀。
“咱们有很多话要谈,你跟我。”“胡狼”用俄语说,“你要是敢隐瞒任何东西,那可就太愚蠢了……你不会隐瞒的,你太软弱,也太年轻。”卡洛斯猛然把特工往地上一推,高草被倒下的身体压弯了。他拿出手电筒在俘虏身旁跪下来,举刀指向特工的眼睛。
下面那个流尽了鲜血、再没有丝毫生气的躯体已经吐出了最后的几句话。他的话就像是铜鼓发出的轰鸣,在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耳畔回响。杰森·伯恩在莫斯科!肯定是伯恩,因为那个年轻的克格勃监控人员吓坏了,他在惊慌失措中说出了一连串的东西——有些完全是语无伦次,这个消息就是这么冒出来的。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克鲁普金同志——两个美国人,一个高个儿,另一个是跛子!我们先带他们去了饭店,然后又送他们去萨多瓦亚街会面。
在巴黎,克鲁普金和那个可恶的伯恩竟然让他的手下改变了阵营——那可是在巴黎,他固若金汤的武装营地!——然后又追踪着他来到了莫斯科。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叛变他的人是谁?……现在这不重要。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变色龙”本人就在都会饭店;巴黎的那帮叛徒以后再收拾。在都会饭店!他最厉害的那个敌人就在莫斯科,还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会儿他肯定在呼呼大睡,根本就想不到“胡狼”卡洛斯知道他在那里。杀手感觉到胜利带来的振奋——他战胜了生死大关。那些医生说他就要死了,但医生说的话向来都是对错参半,这一次他们可错了!杰森·伯恩的死将使他获得新生。
但是,现在的这个时间可不好。在凌晨三点钟,可不能让人瞧见你在莫斯科的街道上或旅馆里游荡,还想杀人。这座城市永远都笼罩在怀疑之中,黑暗本身则让它变得愈发警觉。人们都知道,大饭店里上夜班的楼层服务员都带着枪;挑选这些人不仅是因为他们适合干服务工作,也是因为他们有一手好枪法。白昼会让黑夜时分的紧张松弛下来;忙忙碌碌的大清早正是袭击的好时机——他一定要发动袭击。
但是,现在的时间却正适合发动另一种袭击,至少是拉开它的序幕。现在他应该召集起自己在苏联政府中的门徒,让他们知道那位大人来了,他们的救世主到这里解放他们来了。离开巴黎前他整理好了许多档案,还有这些档案背后的其他材料。表面上看,所有档案全是文件夹里一沓沓无伤大雅的白纸,除非把它们拿到红外光下——红外光一照,纸上打字机的字迹就会显露出来。他在瓦维洛瓦街上挑了一家废弃的小店作为会面地点。他要通过公用电话逐一和这些人联系,命令他们在五点半赶到——全都得从偏僻的小路和街巷来到会面地点。到六点半他的事就该办完了,每一位门徒都将掌握能使他(或是她)跻身莫斯科精英最顶层的情报。这是一支更为隐蔽的军队,虽然规模比巴黎的小得多,但也同样有战斗力,同样忠于卡洛斯;这位从不现身的大人让归附者的生活发生了巨变,比以前舒适了不知多少。到了七点半,伟大的“胡狼”就将守候在都会饭店,等着清早醒来的客人们开始活动,等着客房服务的侍者端着托盘推着小桌来回奔走,等着忙忙碌碌的大堂里乱成一团——有人在喋喋不休、有人焦急万状,还有人在哼哼哈哈地打官腔。在都会饭店,他要做好迎战杰森·伯恩的准备。
就像是晨光中零零星星的警觉路人,五男三女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了那家废弃商店破破烂烂的门口。店开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人们只知道这地方叫瓦维洛瓦街。他们这么谨慎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大家尽可能远离的一个地段,倒不一定是由于此地的居民面目可憎,也不是因为莫斯科警察搜查起这种地方来毫不留情,而是因为这里的一大片房子都破败不堪。这个地区正在修整之中;不过,和全世界对有碍市容的地区进行改造的工程一样,这儿的整修进展速度只有两种:非慢即停。惟一能指望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危险的便利条件——就是电还没断,卡洛斯就利用了这一点。
他站在光秃秃的混凝土房间的尽头,身后的地板上有一盏灯。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而他黑色衣服翻起的领子让他脸部的线条变得更为模糊。他的右边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木头矮桌,上面摊着许多文件夹;在他左边的一堆报纸下面——他的那些“门徒”是看不见的——有一把仿苏联AK47的五六式短托突击步枪。枪上装着一个四十发的弹夹,另一个弹夹则别在“胡狼”的腰间。带这把枪只是出于他这一行的老习惯;他并不认为今天会碰到什么麻烦。他只会受到景仰。
他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八个人,注意到他们全都在偷偷地相互打量。谁都没说话;在这间光线诡异的废弃店铺里,阴湿的空气中充满了紧张不安的气氛。卡洛斯知道自己必须驱散这种恐惧,打破这种鬼鬼祟祟的气氛,越快越好;出于这个原因,他已经事先从店铺后面许多废弃的办公室里找来了八把破椅子。人如果坐下来,就不会那么紧张;这是个真理。然而,根本就没人往椅子上坐。
“感谢你们今天早上来到这里。”“胡狼”提高声音用俄语说,“各位请坐,都找把椅子坐下来。我们讨论的时间不长,但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离门最近的同志请把门关上。人都齐了。”
一个步态僵硬的官员吱吱嘎嘎地推上了老旧而沉重的大门,其他人走到椅子跟前,每个人都挪了挪椅子,和边上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卡洛斯等着木门在水泥地上的刮擦声平息,所有人就座。接着,如同一位训练有素的雄辩家兼演员,“胡狼”在正式向困在屋里的听众开口之前先停顿了一会儿。他用那双锐利的黑眼睛朝每个人端详了片刻,仿佛是要让每一个人知道自己对他都很重要。他目光到处,有几个人的手稍稍动了动,主要是女人;这几个人依次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他们穿的衣服体现出了上层政府官员衣着的特点——大都色泽灰暗、样式保守,但熨烫得很平整,而且一尘不染。
“我是巴黎的那位大人,”身穿教士服的杀手开口说,“我就是花了好几年时间一个个找到你们的那个人——靠莫斯科以及其他地方同志的帮助。我还给你们送去了大笔的钱,只要求你们不事声张地等着我到来,表现出我已向你们展现的诚意……看你们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们会问什么问题,所以让我来阐述一下。多年以前,我曾是获选在诺夫哥罗德受训的少数几个精英之一。”这句话在被选中的八个人中间引起了反应,他们的声音虽轻,不过还是能听见。诺夫哥罗德的神话是名副其实的;它确实是一个先进的训练中心,专为最有天赋的同志而设——这是他们听说的;其实,真正的情况谁也搞不清,因为极少有人会说到诺夫哥罗德,除非是在窃窃私语之中。看到自己披露的情况起到了作用,“胡狼”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下说。
“自那之后的多年时间里,为了伟大苏维埃革命的利益,我一直在国外的许多地方努力奋斗。我就像是一个秘密进行工作的人民委员。由于我的职司很灵活,就得经常返回莫斯科,对某些部门进行广泛的调查。你们几位在这些部门里都身居要职。”“胡狼”又停顿了片刻,随即以尖锐的语气突然说道,“你们虽然身居要职,手中却没有本该属于你们的权威。你们的能力被低估了,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因为你们的头上有拦路的死树。”
这一小群人的反应似乎比刚才响了一些,显然没那么拘束了。“与敌对国政府的类似部门相比,”卡洛斯继续说,“我们莫斯科政府本该领先的部门却远远落在后面。之所以会落后,就是因为你们的才华被那些盘踞在领导职位上的当权者压制住了,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在位时的特权,而不是本部门的职责!”
话音刚落听众就有了反应,甚至可以说颇为激动。三个女人公然鼓起掌来,不过声音很轻。“出于这个原因——这些原因——我和我在莫斯科的同志才找到了你们。另外,我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才给你们送去资金——完全由你们任意支配——因为你们收到的钱跟你们那些上级享受到的特权大致相当。你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得到特权,享受特权?”
听众中响起一片“就是啊!”“他说得没错!”的声音。现在这几个人真是在看着对方了,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使劲点着头。接着,“胡狼”一口气报出了他所说的八个主要部门。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那几个人就大点其头。“交通部、信息部、财政部、进出口部、法律事务部、军事供应部、科研部……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人事委员会……这些部门就是你们的领域,可一旦需要作出最终决定时你们都被排挤在外。这种现象不能再容忍下去……必须改变它!”
聚在一起的听者几乎是齐刷刷地站起身来。他们不再是陌生人,而是团结在一个目标下的同志。然后有一个人开口了;他就是刚才关门
的那个官员,显然做事很谨慎。“先生,看来你对我们的情况很了解。但怎么才能改变它呢?”
“就靠这些。”卡洛斯说着朝摊在矮桌上的文件夹做了个颇为夸张的手势。慢慢地,这一小群人或单独或三三两两地坐了下来,他们不是在盯着文件夹,就是在面面相觑。“摆在这张桌上的,是悄悄搜集来的秘密档案,它们与诸位代表的各个部门之中的上级有关。档案里所含的信息极具破坏性,因此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就会立即得到提升,有几个部门的人还能直接取代高层的职位。你们的上级将别无选择,因为这些档案就像是架在他们喉头的匕首——一旦曝光,他们就会面临耻辱,甚至被处决。”
“先生?”一个中年女人谨慎地站起身来。她穿着一套整洁的蓝色套装,不过这身朴素的衣服并没有什么特色可言。她泛着灰色的金发在脑后紧紧地挽成一个圆髻;她略带忸怩地抬起手碰了碰发髻,说道:“我每天都要查阅人事档案……经常会在里头发现错误……你怎么能肯定这些档案是准确无误的?因为档案要是不准确,我们就会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不是吗?”
“女士,你竟然怀疑这些档案的准确性,这一点本身就是对我的侮辱。”“胡狼”冷冷地回答说,“我是来自巴黎的那位大人。我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你们各自的情况,准确无误地描述了你们碌碌无为的上级。再者说,我还花费了那么多金钱,冒着让我和我在莫斯科的同事暴露的危险,秘密地为你们送去大笔资金,让你们的生活舒适了许多。”
“我发表一下个人的意见,”一个身材瘦削、戴眼镜穿棕色西服的男子插话说,“我很感谢你送来的钱——我把我的那一份投进了我们共同的基金,希望能小有回报——但是,我们这些人彼此之间有关系吗?当然了,我是财政部的;既然我承认自己属于这个部门,同谋之类的事情可就与我无关了,因为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不管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会计师,你这人就跟你那个瘫痪的部门一样‘清楚’。”一个肥胖的男子插了一句。他穿的那套黑西装太小,紧紧地勒在腰上。“你这话听了还会让人起疑心,觉得你恐怕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可观的回报!当然了,我来自军事供应部,你们总克扣我们的钱。”
“你们对科研部也老来这一套!”听众中一个身材矮小、衣着随便,一副学者模样的男子喊道。他的胡须修剪得参差不齐,看来是眼神不好所致,尽管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什么回报,笑话!那分配的事又怎么说?”
“你们这帮只有小学水平的科学家,分到的钱已经太多了!如果利用那些钱再从西方捞钱,倒是会更划算!”
“别吵了!”牧师兼杀手喊道,像救世主一样举起了双臂,“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讨论部门间的冲突,因为只要我们的新精英阶层一出现,这些冲突就全都解决了。记住!我是来自巴黎的大人,我们将携手合作,为我们伟大的革命创立一种全新的、纯净的秩序!不要安于现状。”
“这是个很令人激动的设想,先生。”第二个女人说道。她三十岁出头,穿着一条昂贵的百褶裙,五官长得小巧玲珑,其他人显然认出她是一位很受欢迎的电视新闻播音员。“但是,我们能不能再回到准确性的问题上来?”
“这不是什么问题,”卡洛斯说着用一双黑眼睛依次看了看每一个人,“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对你们了如指掌?”
“我并不怀疑你,先生,”播音员继续说,“但作为一名记者,我向来都得再找出另一个用于验证的消息来源,除非部里认为没这个必要。先生,既然你不是信息部的人,而且你也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泄露出去,你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个消息来源?”
“我说的都是真相,难道还得受一帮听人摆布的记者骚扰?”杀手怒冲冲地喘了口气,“我跟你们说的一切都是真相,这一点你们也知道。”
“斯大林的罪行也是这样,先生。它们和两千万具尸体一起被埋葬了,足有三十年不见天日。”
“你想要证据吗,新闻记者?我给你证据。克格勃的领导中有我的耳目——就是伟大的格里戈里·罗琴科将军本人。他是我的耳目,如果你们想知道更为严峻的真相,他还欠着我的恩惠!因为我也是他那位来自巴黎的大人。”
入迷的听众之中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显得有些踌躇,房间里响起一片清嗓子的轻咳。电视播音员又开口了。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身穿教士服的男人。
“先生,不管你自己说自己是什么身份,”她说道,“但看来你不听莫斯科电台的通宵广播。一小时前电台报道说,罗琴科将军今天早晨被外国犯罪分子开枪打死……报道还说,克格勃已召集所有高级军官参加紧急会议,对将军被害的情况进行分析。有人猜测,像罗琴科将军这么富有经验的一个人竟然会被外国犯罪分子引入陷阱,这其中肯定有非同寻常的原因。”
“他们会把将军的档案翻个底朝天,”那个行事谨慎的官员补充了一句,僵硬地站起身来,“他们会把所有的一切放在克格勃的显微镜底下检查,搜寻‘非同寻常的原因’。”谨小慎微的公务员看了看身穿教士服的杀手,“也许他们会查到你,先生。还有你的那些档案。”
“不会的,”“胡狼”光光的额头上冒出了汗,“不会!这不可能。这些档案只有一份,就在我手里——再没有别的副本了。”
“牧师,你假如真的这么认为,”来自军事供应部的肥胖男子说,“那你就还不了解克格勃。”
“了解?”卡洛斯喊道,他的左手开始发颤,“克格勃的灵魂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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