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相信

    车子一路疾驰到酒店，叶慎安直奔事发楼层。

    值班经理一听到电梯门开，便急急迎了上去，发现来人只有叶慎安，不由一愣：“林总经理没跟您一起来吗？”

    他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林粤好歹没有正式卸任，应该会一起来的。

    叶慎安飞快打量他一眼，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董事会已暂时将林总的工作交由我负责，现在酒店发生了任何事，都由我来负责。”

    值班经理没见过这样气势夺人的叶慎安，一时愣住了，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说说吧，目前为止你所了解到的情况。”

    值班经理看了看表，距离事发已过去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李晶，就是刚才我提到的服务员，是在凌晨十二点十分左右下楼，哭着表示自己差点被客人强奸的……那之后我立刻带保安上楼，去709号房间查看情况。客房的门当时是打开的，那位客人正坐在沙发上，见到我，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抵触的情绪。我看他形容整齐，就偷偷观察了一下房间内的情况，除了床上比较混乱，床单滑到了地上以外，其余没有异状。为了维持现场，我和保安一直守在门口，客人也还在房间里……保安主管那边，刚才已经联系过保安经理，现在正在调查这一层走廊的监控……”

    叶慎安沉吟片刻，问：“那你们报警了吗？”

    “还没……”

    “为什么不立刻报警！”

    “因为……”值班经理为难地看着他的身后走出来的人，“因为陈经理说，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先不要急着报警。”

    叶慎安循着他的视线回头，发现来人正是陈洪。他眉头皱紧，声音里渗着寒气：“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立刻报警？”

    陈洪并未被他的气势慑住，半晌才掀了掀眼皮，拿正眼看他：“叶总经理，想必你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没有经验吧？强奸未遂是最难以取证的了，更何况我刚才已经仔细查看过监控，李晶跑出房间时，上衣是扣好的，除了头发稍显凌乱，根本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的说辞……我们就算是报警，警方也不一定能找到证据成功起诉对方，酒店反而会因此被牵涉进去……搞不好，还会影响我们的声誉。依我看，不如等李晶冷静下来，再安排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不定，这件事就圆满解决了……”

    叶慎安气得浑身发抖，蓦地想起赶过来之前，自己和林粤的那番对话。他原本是想她一起来的，但她却干脆地拒绝了。

    “为什么？”他不解。

    林粤微微一笑：“你忘了吗？”

    “嗯？”

    “我已经回万汇上班了。”

    叶慎安无言以对，事实诚如她所言，可这样大的事，他实在没信心能处理好。

    “慎安。”林粤突然叫他。

    他恍惚，一回头，恰好对上她信任的眼神。

    “我相信你，从一开始就相信——所以这件事，你务必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不要受任何人影响，也不要犹豫。”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她说，她相信自己。叶慎安缓缓攥紧了拳头，无视掉陈洪的一番说辞，厉声吩咐值班经理：“你还记得，我才是这里的总经理吧？所以酒店的一切，都要遵照我的指令——去报警！现在就去！”

    为了配合警方，叶慎安一夜未合眼。709房间的住客被请去配合调查，李晶也在情绪暂时稳定后，被安排去取证。

    叶慎安让值班经理随行，自己则留在酒店，主持关于这次事件的临时会议。

    陈洪因为对叶慎安的处理方式不满，会议上，直接不客气地拍了桌子：“叶总经理，你知道吗？因为你一意孤行的决定，这件事现在闹得酒店上下人尽皆知，服务员个个人心惶惶，据说光今早提出不想安排夜班的女服务员就有十来个，我们还要不要开门做生意了？”

    叶慎安的脸色极难看，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刚要说话，会议室外忽然有人开始敲门。

    他整了整情绪，开口：“进来！”

    来人是大堂副理。

    他一挑眉，声线冷厉：“什么事？”

    大堂副理怯怯地看他一眼，默默递过了自己的手机：“刚才办理入住的客人给我看了这段视频，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

    叶慎安定睛看向屏幕，发现视频里播放的，正是昨夜李晶狂奔到大堂，哭喊着说自己被强奸的画面。因为声音开到最大，在座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背后，都不觉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还好报警了……如果当时没有及时报警，事情以这样的方式公之于众，无法想象世悦可能会面对怎样的舆论……

    事已至此，无需再有任何争论，叶慎安直接按着桌子起身：“公关部门及时跟进舆论，今天就要发布关于这件事的公告，昭告大众，我们已在第一时间报警，后续更会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也希望在座各位明白，酒店不仅仅是客人休憩、度假、中转的地方，还是员工的家，我们一定会捍卫员工的人身安全和合法权益。”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陈洪：“陈经理，你觉得对一个经营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洪被问得发蒙，一时答不上来。

    叶慎安继续道：“赚钱吗？当然重要。声誉吗？也很重要。但如果不能守护自己的员工，不能赢得他们百分百的信任，谁又替你赚来金钱和声誉？自己的员工——在我看来，这才是经营者最需要守住的东西。”

    散会后，陈洪坐在座位上久久未动，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他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没走——叶慎安。

    他看着他，眼神中既有挫败，亦有唏嘘，明明他们的初衷一样，都是为了守护酒店，怎么就阴差阳错……

    叶慎安与他静静对视着，良久，淡淡一笑：“陈经理，你已经意识到了对吗？现在不是从前的那个时代了，不是任何事都可以用权力掩盖、用金钱解决，网络这么发达，侥幸心理只会毁掉一切。”

    陈洪脸色惨白。叶慎安起身离开，望着他的背影，陈洪颤抖出声：“我……抱……”

    叶慎安回首，笑容稀松：“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真正需要道歉的人，是李晶——作为酒店的管理层，你没能守护好她。”

    公告发布当天，舆论反馈一派大好，警方的调查亦在进行中，所有人都以为风波即将平定。

    然而三天后，舆论忽然起了异象。起因是公告下的一条评论：听说这个差点被强奸的服务员，刚刚二婚呢，是外遇哦。

    措辞没有任何不当，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网友甲：哈哈哈哈，所以这个女人特别会勾引人了对吗？

    网友乙：我看视频里她衣服系得好好的，看不出来是刚要被强奸的样子，这件事不会另有隐情吧？

    网友丙：也有可能是勾引客人未遂，想要倒打一耙啊！

    还是有正义人士看不下去，在下面破口大骂：你们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差点被强奸的人不是你们，你们才可以口无遮拦地在这里二次伤害！

    网友甲：你谁啊？你姓监名控吗？我们合理猜测，关你屁事啊！

    后面两派人直接为此怼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叶慎安逐条看完评论后，第一时间找来公关部经理询问：“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不及时删帖？”

    经理瞥了眼屏幕，神情讪讪：“因为警方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评论又的确涉及了一部分事实，我怕贸然删掉，会有人说我们掩盖真相。”

    “什么意思？”

    “李晶出轨再婚的事，是真的。不过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出轨……我私下里找跟她关系不错的服务员问过了，她前夫家暴，两人分居了一年，对方迟迟不同意离婚。你知道的，这种事没闹到法院，社区一般都劝和不劝分，李晶又怕他，只好一直拖着……后来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现任丈夫找过去逼迫前夫，才成功把婚离了……”

    叶慎安沉默片刻，问她：“李晶看到这些评论了吗？”

    “我不确定……”

    “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公关部经理离开后不久，叶慎安便接到人事部的汇报，说李晶提出了辞呈。叶慎安思考了一会儿，要来了李晶入职时登记的家庭住址。他觉得，有必要亲自走一趟了。

    开车途中，叶慎安接到了林粤的电话。不等她开口，他先说：“你看到那些评论了？”

    “嗯。”

    “有什么想跟我交代的？”

    “去劝解女员工的时候，切记不要太激进，要有同理心。实在不行，不要强求。”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要去见她？”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现在已经到了啊！”

    感觉积压在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叶慎安微微勾起嘴角：“还有几分钟，我就到她家楼下了。”

    “去吧。”

    “没别的想跟我说？”

    “我老公超能干超棒的？”

    “不是这个……”

    “我超爱你的。”

    “嗯。”

    “所以，做到你想做的，就足够了。”

    “林粤，嘴这么甜，是想被收拾了？”叶慎安说着顿了顿，看了眼不远处的楼宇，“不过，最近我太忙了，先放过你……等这事结束之后，看我不慢慢收拾你……呃，不光得收拾你，还有一件事，得一并跟你聊聊。”

    “是选家具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

    “妈找到我了啊，说你迟迟不给她答复，只好来问我的意思了。”

    “你怎么说？”

    “我说，她尽管按自己喜欢的来。”

    叶慎安一怔：“你就不怕这次选的还是不喜欢？”

    “喜欢呀，我可是个住了十来年粉红色房间的人，特别好满足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慎安，等春天的时候，我们就搬去新家吧。就我们两个人。”

    “嗯……”他沉吟着，想起匆匆过去的三季，不免有些感怀。

    林粤又发话了：“你是不是已经到了？”

    这女人不会在自己车里装监控了吧？他停车，抬头看一眼楼上亮灯的房间：“那，我上楼了啊。”

    是李晶的丈夫来开的门。叶慎安微微欠身：“抱歉，打扰了。”

    李晶的丈夫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没关系，最近已经被打扰惯了。”

    叶慎安不禁露出了歉疚的表情，李晶的丈夫却转过身，朝他摆手：“直接进来吧，鞋不用换了，麻烦……我们最近也没心情收拾。”

    叶慎安点头，迅速跟进去。

    李晶的丈夫示意他在客厅里坐下，说自己先去问问李晶的意思，想不想见他。叶慎安同意了。

    不一会儿，卧室的门开了，里头走出个瘦弱的女人，散乱垂下的长发遮住半张脸，看模样，比视频里还要憔悴。

    叶慎安心里一酸，忙不迭起身：“对不起，打扰你们夫妻了。”

    李晶的身体明显僵了僵，半晌，哑声道：“是叶总经理吧，谢谢您特地来探望我。真对不起，网上那些事，给酒店添麻烦了……今天我已经把辞呈递了，真的对不起……”

    叶慎安被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弄蒙了，回味过来，不由更加愤慨——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

    “李太太，我来这里，其实是想告诉你，辞呈我已经叫人事部暂时放一边了。等警方的调查结束，你又休息好了，随时可以回来工作。”

    或是没想到叶慎安是来挽留自己的，李晶错愕地看着他，眼神惶恐：“可现在大家都在骂我，说我人品有问题，活该，还说我是倒打一耙……我之前好不容易才离了婚，摆脱掉那个男人，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再回去酒店，大家都知道了我的事，我一定会被人指指点点吧……我不想这样……”

    “可……”想到林粤的话，叶慎安努力按捺住情绪，“现在你不愿意，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如果今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联系我，任何时间都可以。”他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要是你改变了想法，想回来工作，我也随时欢迎。”

    李晶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名片接了过来，垂眸道：“谢谢您，叶总经理。”

    叶慎安收回手，无奈地看着她：“我只希望你明白，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

    不明白他的用意，李晶怔怔地抬起脸。

    感觉嗓子发涩，叶慎安好半天才挤出后半句话：“你是受害者，你更不需要做到那些人眼中的完美！”

    李晶的嘴角抽动着，不一会儿，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听见哭声，她的丈夫当即冲了出来，防备地瞪着叶慎安：“你对她做了什么？”

    李晶连忙抓住他的手：“叶总经理什么都没做……”

    “那你……”

    李晶仍然抽泣着：“是我，我太软弱了……他们凭什么让我变得不幸？！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老公，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联系上午来的那家媒体，我要接受采访！我要告诉中伤我的每一个人，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是无辜的！”

    三月开春，下午的天空清澈得犹如一面被仔细擦净的妆镜，映出片片轻薄而明亮的云彩。

    林粤正跟林栩与夏筱筱喝着下午茶，周公子忽然跟踩了阵风似的，翩然来到了三人跟前。林粤悄悄和他交换了个眼神。

    一旁的夏筱筱则眼皮都没动，“嗒”一声放下了杯子：“怎么，上次没睡够啊？”

    林栩一口咖啡喷了出来。她她她又错过了什么？夏筱筱这是被鬼上身了吗？这话怎么听怎么不该是她能说出来的啊……她皱着鼻子，狠狠瞪了周公子一眼，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公子真不是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的周公子的脸皮倒是上好的陈铁：“嗯，不够！”

    林栩又一次喷了。林粤见她杯里没什么内容可再发挥了，一把将她拎了起来：“走，陪姐姐逛街去。”

    林栩脚下岿然不动——不，她不想走，她想看戏！

    “怎么，不走吗？”林粤犀利的眼风顿时扫过来。

    林栩被看得两股颤颤，不甘心地咬牙：“走……吧。”

    人被拽着往门口去，她依依不舍地三步一回头。

    呃，周公子坐下了……

    呃，夏筱筱竟然没赶他走？

    呃，服务员你不要挡住我的视线啊啊啊啊！

    林栩最后还是被林粤塞进了车里。

    林栩苦着脸：“姐，我不想逛街……”

    林粤点头：“好，那就不逛。”

    林栩惊喜：“太好了，那我们可以回店里了吗？”

    林粤微笑：“不，我决定送你回工作室工作。松松昨天跟我说，你才接了他们下一季发布会的舞台设计，不想长期合作么？还不赶紧回去努力？”

    “……”她的姐姐是魔鬼变的吧！一定是！

    周世嘉就这样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夏筱筱连喝了三杯咖啡。看她这个德性，今晚是不想睡了，不想睡也好，他刚好也不想让她睡……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夏筱筱突然站了起来。周世嘉急忙拽住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夏筱筱一个白眼丢过去：“上厕所！”

    周世嘉愣了愣，脸上渐渐堆起讨好的笑：“也好，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挺远，赶紧把该解决的解决了，免得你路上想解决，也找不着地儿。”

    夏筱筱神色一凛：“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猜啊，那么会演的人，不该聪明得要死吗？”

    “你才要死！”夏筱筱没好气地扭头就走。

    周世嘉拦腰截住她，把人顺势捞到了怀里：“乖，上完厕所就告诉你。”

    夏筱筱没说话。几秒后，周世嘉意外地发现她的脸红了。

    “演的？”他下意识问。

    “真的！”夏筱筱一把推开他，气呼呼地往卫生间去。

    周世嘉回味了一下她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管她真的假的，这人真挺有意思的！

    另一边，夏筱筱正忿忿然地洗着手，早知道就不脑子一热跟他睡了的……显然，她这个江湖儿女还不够老练，不明白“好聚好散”的前提是当事人诚心想散。

    车在路上开了整整一个钟头，还没到周世嘉口中的“那个地方”。

    一路上，夏筱筱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逐渐意识到，他们现在已经彻底开出了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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