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相信

  “你不会是为了报复，想找个荒郊野岭把我丢那儿吧？”

    “那我能舍得啊？”周世嘉张嘴就撩。

    夏筱筱冷哼了一声，不想搭理他。周世嘉还是笑吟吟的：“就算要丢，也是往床上丢，不能往墓地里丢啊……”

    夏筱筱惊了：“你要带我去墓地？”

    周世嘉无奈地叩了两下方向盘：“没听我说荤话么，能不能麻烦配合演出一下娇羞的表情？”

    夏筱筱配合地丢了他一个杀人的表情。周世嘉乐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不过我们现在是真要去墓园。”

    “谁的墓？”

    “我妈。”

    一年都来不到一次的地方，他实在记不清路，只好一边走一边找。天色渐暗，暮色低垂，整个墓园都笼上了一层黄黄旧旧的金。穿梭在错综石径中的两个人，渐渐凝成了萋萋树影中的两个小黑点。

    不知绕了多久，周世嘉终于在一座蒿草丛生的墓碑前停下了，以下巴示意夏筱筱：“喏，就这里。”

    夏筱筱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多久没来了啊？”

    “三年？还是四年？记不清了……葬得太远了啊，来回一趟多费劲。”他顺手薅开了挡在碑文前的杂草，夏筱筱这才看清上面镌刻的字——蒋姗晴之墓。

    夏筱筱端详了一会儿：“这碑文谁写的啊？”

    “我爸。怎么了？”

    “一般名字前头不都会写‘爱妻’的么……”

    “哦，因为我妈没名分啊，我爸要敢多刻一个字，他老婆估计得把整个家都给掀了吧。能让我开开心心跟空气似的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就连我，偶尔都会为她的深明大义、忍辱负重感动。”

    “你说什么？”

    “我说——我妈是小三，上位失败的那种。”

    落日的余晖缓缓没入地平线，冷风刮在夏筱筱脸上，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周世嘉看着她震惊到失色的脸，忽然笑了一下，脱下外套丢进她怀里：“穿上再说。”

    “嗯。”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我妈是个小三，我呢，则是她指望上位的筹码。那会儿我爸还没有儿子呢，只有一个女儿。她盘算着要是把我生下来，就算他的长子。不都说母凭子贵吗？她觉得自己搞不好能上位……没办法，好基因都长脸去了，脑子不太行。然后这事吧，也压根没能朝她想象的那样发展，因为我爸的太太突然怀孕了，这回是个儿子……你懂了吧？我的价值因此大大降低了。她知道后，情绪一直不太稳定，也不想要我了，但因为已经到了孕后期，我爸坚决不同意引产，我因此捡回了一条小命。而她呢，怀孕时心情抑郁，产后又大出血，人救回来没多久，就去世了。那会儿我还没出月呢，我爸觉得我到底是他的儿子，心一软就把我弄回去了，最后跟他老婆签了个协议，把我放在外面养，该有的都有，但不要想进周家门，也没有继承权。按理说，我爸只要再活一天，我就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一天……怎样？我的底全交给你了，你要不要考虑跟我说说你真实的想法？”

    夏筱筱攥紧外套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你让我想想啊。”

    “欸，好，你慢慢想，我原本也没打算今天听到，开车多费力啊，我不想再费脑子了。”

    夏筱筱“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人，情绪怎么总跟说的话对不上啊？”

    “嗯？”

    “上次过生日的时候就是，嘴上说‘今天我生日’，脸上的表情却丧得不得了。”

    “有多丧？”

    “跟死了人差不多吧。”

    周世嘉自嘲地笑笑：“不就是差不多么，我妈的确是因为生我死的啊……”

    夏筱筱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周世嘉低头看了她一眼，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过你别太担心，我不是伤春悲秋的那块料，而且最近看到叶二的改变，我多少受了些启发，大家不都说我们像前世失散的兄弟么，既然叶二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向，我想，搞不好我也可以呢……”

    “你可以的。”夏筱筱的声音里有了鼻音，像在哽咽。

    周世嘉稀奇地端详了她半天：“……演的？”

    夏筱筱一巴掌呼在他胳膊上：“信不信我踹你啊？”

    “不要啊，很疼的，那天我看着都疼……”

    “那我劝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

    “好好好，等我重新措个辞，你再听听看？”

    “你说。”

    “夏筱筱，我是什么样的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那么，现在换你回答我了，你要和眼前的这个真实的我，谈恋爱吗？”

    夏筱筱的瞳孔蓦地放大了一些，里头有泪光在滚动。她用力擦干眼泪：“我再提醒你一次啊，我一点也不可爱，更不好爱……”

    “胡说，我觉得会演戏的你可爱得不得了呢。”

    “我也完全不想结婚。”

    “没事，以后日子长着呢，说不定你明年就想了呢！”

    “其实酒店开业那天，你跟我搭讪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哦？哪个我？”

    夏筱筱踮起脚尖，轻吻他的额头：“不都是你吗？”

    周世嘉愣了愣，终于释怀地笑了，手插进裤兜：“对了，我还有礼物要给你。”

    “什么？”

    “彩票。”

    “彩票要现场刮才有意思。”

    周世嘉把项链摸出来，直接往她脖子上一套：“那你赶紧刮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超级头奖！过这村没这店的那种！”

    夏筱筱低头瞥见那枚吊坠，呆住。良久，她破涕为笑：“你这人怎么这么搞笑啊？”

    “笑什么笑，领奖的时候要严肃一点！”

    “那等我酝酿一下？”

    “成……”

    远处有星，疏疏朗朗，周世嘉将怀中人搂紧，渐渐释然，不论他们是否曾经做戏，今后又会否再继续演下去，只要这份感情是真实的，那就足够了。

    事发过去差不多半月，是否提起公诉还未有定论，但李晶第一次接受媒体采访的视频却不断在网络上发酵着，无数有过类似经历的“受害者”相继站出来发声。更有人主动站出来爆料，709房的客人几年前就曾猥亵过自己的下属，这件事当时在那个部门几乎闹到人尽皆知。可惜那时网络舆论的影响力还不够大，受害女孩又年轻未婚，不希望这件事影响今后的生活，所以主动离职搬去了别的城市。

    这事捅出来之后，越来越多的女性向公众号为此发声——如果说李晶这样社会地位卑微，曾在婚姻中受挫，人生履历不够光鲜的女性不符合部分人对“受害者”形象的想象，那么请仔细看一看你生活中所了解的其他受害人吧，她们可曾因为年轻、优秀、幸福这些美好的品质而幸免于难？

    “你之所以被强奸，是因为你长得漂亮，穿得少，大晚上还光着腿上街。”这原本就是一种诛心的谬论。杀人者法律自当令其偿命，而诛心者则需时时谨记，当噩运无故降临，你随时可能成为自己口中那个不完美的“受害人”！

    星期二下午，叶慎安意外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市台当红主持人方晴亲自打来预约采访的。因为两家人偶有往来，叶慎安之前见过她几次，算是脸熟。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叶慎安讶然：“怎么突然想要采访我？”

    方晴笑答：“李晶最近来我们台里接受采访了啊，她一直跟那档访谈的主持人夸你呢，说你是她见过最好的总经理了，有能力，有担当，还特别会体谅人……领导就把你的名字给记下了。然后他不知从哪儿看了你的照片，一拍大腿，说，这人脸长得真俊啊，访谈类节目就缺这种会做生意，脸还周正的嘉宾——这不，把我撺掇来请人了呗！这事你空了考虑一下啊，好歹算免费广告。”

    “行，我回头答复你。”

    “欸，好……对了，李晶那个案子，现在有结果了吗？”

    “说就这两天吧。我之前咨询过律师，说大概比较难，不一定能起诉。但如果李晶手头还有证据，还可以自诉……反正无论结果如何，她接下来有什么决定，作为酒店方，我都会全力支持的。”

    “真是个好上司啊。”

    “还成。”

    “改明空了约顿饭吧，叫上你老婆。”

    “好。”

    回去后，叶慎安立刻跟林粤提了这事。林粤笑嘻嘻打量他，手指捏住他的脸：“不错啊，要红了，准备什么时候出道，我给你摆个庆祝会呗？”

    叶慎安没好气地拨开她的手：“你最近越来越皮了啊！”

    “哪敢呀，”林粤故意摆出一个低眉顺目的表情，“太皮了可是会被人收拾的呢。”

    大白天就知道撩拨人！他把人拽过来塞怀里，低头亲她的脸，轻轻地：“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那过些天我们就准备搬吧。”

    “嗯。”

    夜里，林粤自睡梦中醒来，发现叶慎安正站在阳台上抽烟。

    玻璃门关得严严实实，她的声音透过去，幻化成一缕幽微的风：“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想点儿事。”

    “那想完赶紧睡觉。”

    “老婆。”

    “嗯？”

    “你说，高中那会儿，我们要是在一起了，现在会怎么样啊？”

    林粤被问住。良久，她摇头：“不知道啊……”

    青春的美，在于每个人都回不去了。但人生的美，却意味着睁开眼就能去到过去完全无法想象的明天。

    叶慎安熄了烟：“好了，我想完了，咱们睡吧。”

    四月，天刚刚回暖，去往新家的一路，车窗大剌剌地敞开着，灌进的风拂乱林粤刚没过肩膀的头发。

    人间最美四月天。新家的院子里种了不少新树，眼下刚冒出几缕嫩芽，勃勃的生机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往后枝繁叶茂的样子。

    李晶的案子前些日子已经出了结果，证据不足，取消立案。但李晶已经决定提起自诉。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她会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至少他们曾为想捍卫的一切努力过，就绝不算输。

    上周叶慎安忙着为她寻找合适的律师，这两天人定下了，事情暂告一段落，他们才终于抽出时间搬家。

    门打开，新房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林粤绕着客厅随意兜了一圈，转头扎进了厨房。今天他们起晚了，没顾上吃早饭，路上她买了早点，得抓紧热一热。

    叶慎安被她敷衍的态度气到：“你不上楼看看吗？”

    “不看了。”

    “我合理怀疑，你之前说不想搬过来的理由都是骗我的！”

    “不用怀疑，就是骗你的。”那时她有许多顾虑，考虑到这段婚姻失败的可能性，不希望叶家人过多涉入，才撒了谎。

    “林粤……”有人在身后呼哧呼哧地吹气。

    她不以为意地笑：“生气的人没有早饭吃。”

    “那好，我吃别的。”

    双脚一下子腾了空，她下意识攥紧罪魁祸首的衣摆：“你干什么啊？”

    叶慎安麻利地把她掉了个头，面向自己，稳稳放在了料理台上：“干什么？当然是吃早饭！”

    “……流氓！”

    “怎么，难道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准流氓吃早饭了吗？”

    “……”

    将下巴搁在叶慎安的肩窝，林粤的嘴唇凑近他耳畔，声音哑哑的：“欸，我问你，想不想要个小家伙啊？”

    “啊？”

    “嗯，就那种会跑会闹的……”

    “狗吗？”

    “……别贫！”她一巴掌呼在他背上。

    叶慎安疼得皱了皱眉：“想……”说着用脸蹭了蹭她的脸，香香软软的，触感真好，“不过，再等等吧。”

    “怎么？”

    “这不恋爱没谈够吗？还是你等不及了？”

    他这么一说，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想再等等……嗯，多等几年都可以。

    叶慎安琢磨了一下：“要不，咱们先养只狗吧？”

    “怎么？”

    “看生活里多个会跑会闹的东西，习不习惯啊。”

    “行……”

    叶慎安脑子一转：“那狗的名字，今天先取了吧？”

    “啊？”

    “就叫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要是地下有知，得被你气活过来吧。

    五一假期前一天，叶慎安终于抽出时间去录了之前答应方晴的那档节目。

    录制结束是傍晚，林粤如约去电视台找他，两人约好了一起去看狗。

    车一路稳稳开着，林粤瞥见窗外越发熟悉的景致，忽然一愣：“不对啊，这不是去我们学校的路吗？”

    “嗯。”

    “我们不是去看狗吗？”

    “没错啊，就是去看‘莎士比亚’啊。”

    十年过去，班主任Leslie如今已升为教学主任兼话剧社顾问。前段日子接到叶慎安的电话，他大大吃了一惊：“臭小子，泡妞的主意都打到学校来了啊！”

    “不是泡妞，是泡老婆。”叶慎安认真纠正。

    Leslie大笑：“能娶到林粤，还不美死你了！不过这事啊，我可做不了主，得跟上头汇报一下，不定能批得下来……但林粤跟你都算我们的杰出校友，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我杰出？”叶慎安咂舌。

    Leslie答得骄傲：“我教出来的学生，能不杰出吗？”

    “Leslie，没想到你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自恋。”

    “这位英雄……”Leslie明显还记得当年的老梗，笑得灿烂而感怀，“我也没想到，十年之后，大家还能聚在一起，排一出‘莎士比亚’呢！”

    一周后，Leslie那边有了答复，说校方同意了，不过只能用当初排练的小礼堂，时间也必须选学生放假的时候。叶慎安忙不迭点头，立刻着手联系演员。

    当初天南海北的老同学时间难凑他是想到的，但他们的态度他却始料未及。

    许卫松：“你可真有劲儿啊，老胳膊老腿还挺能折腾的嘛！”

    赵希茜：“我不管，我是仙女，我只演仙后。”

    简辰：“心意很好，但穿戏服免谈，旁白勉强接受。”

    话虽这么说，大家能来的还是都来了，包括怀孕六个月的孔诗雅。

    孔诗雅看见他，老远就开始挥手，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叶二，好久不见啊！”

    他忽然想起毕业那天，在KTV里，她曾分享给自己的心愿，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现在看来，她一定如愿以偿了吧。

    关于青春的故事都会结束，还好人生的乐章却不会就此停下。

    舞台的幕布徐徐拉开，熟悉的旁白响起，林粤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仲夏夜之梦》！

    莎士比亚青春时代最后一部也是最著名的喜剧，更是她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的故事。

    本来嘛，爱情故事当然是喜剧收尾最好了！

    但……

    “叶慎安，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什么意思？”叶慎安莫名地瞪了她一眼，“你还不赶紧去换衣服吗？再拖下去，待会儿我可不给你跪了啊！”

    “啊？”

    “啊什么啊？我看上次简辰跟希茜下跪的时候，你不满脸羡慕吗？你们女人可真奇怪，就喜欢这种形式主义的事情……”他虽抱怨，嘴角却挂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林粤的眼眶倏地红了：“叶慎安！”

    “嗯？”

    “你知不知道，我好爱你啊！”

    十六岁的我，好喜欢十六岁的你。

    二十八岁的我，更深爱二十八岁的你。

    不是错过，也没有过错，是刚刚好的幸运。

    感谢所有有你的瞬间，在这一刻汇聚成属于我们的，最好的未来。

    -正文完-